“好,”黎之一口应下,“无论什么办法,有用就好!”可应下之后,她又有些犹豫:“但是……”接下来的话,她没问出口。
“但是,你也要知道,现在这项技术还很不成熟,临床经验极少。实施之后,也不一定能成功,还可能给病人带来极大的痛苦。不,更准确地说,是给你带来的痛苦。”医生接着她的话,说。
“比如?”黎之问。
“比如,她的自我意识永远消失,在你眼前,只是电脑程序驱使的一副躯壳。肉体没有死亡,但意识死了。毕竟,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她的情况,要更差一些,因为她已经将自己视为机器人了。这手术虽然能救她的命,但很可能加重她在精神上的病情。不过,这些只是猜测,最终的结果,我们也不能确定。说不定经过训练,她也能很好地掌控设备,为己所用。”
“所以,最坏的结果,就是植物人呗。”黎之苦笑两声。
“更准确地说,是代码脑人类身的机器人。”医生说。
黎之沉默了一瞬,又问:“一定会这样吗?”
医生回答:“可能。”又催她:“时间不多了,如果你要做决定,还是尽快吧。”医生说着,又要去忙。
“等等,”黎之叫住了医生,“我能接受,我想,她也能接受。毕竟,她早就把自己当成机器人了。”
“你确定吗?如果确定要做这手术,需要家属签字。”医生说。
“可是,她没有家属。”黎之说。
“没有家属?”医生很惊讶。
“她是在工厂里出生的,无父无母,现在已经成年,没有监护人,”黎之说,“我们……也还没有领证。从法律意义上看,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一定要家属签字吗?”黎之问。
“你要是确定能承担这个责任,也可以。这边有几张表,需要你亲笔填一下。”医生说着,示意护士去准备材料。
“嗯,我都明白,”黎之说,“这些流程,我很熟悉了,我也算是在医院长大的。”
医生叹了口气,又难得地叫了她的名字,说:“黎之,现在到你做决定的时候了。其实,你也可以选择……放弃。”
黎之沉默了片刻,又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个最为艰难的决定:“我绝不放弃,我要她活着。”
正巧护士过来,她毫不犹豫地接过那几张表和责任书,又向护士要了一支笔,低头便签好了所有的字。
“开始吧,”黎之放下笔,说,“无论什么方法都好,我只想她留在我身边。”
“你放心,这一点绝对可以做到。如果你已经决定了,在这里签个字,我们就可以开始了。”医生说着,拿出了最重要的那份手术同意书。
“好,”黎之点头,“好。”
为什么,我会看到这些画面?我努力地想,可我实在想不明白。
不,不对,时间不对。这画面要更完整,也要更早,这不是她把我从四合院带走之后的事。什么吞咽功能?什么对光反射?什么要给我植入设备?植入什么设备?
还有……什么脑死亡?我要死了?是“死”,而不是“报废”?那又是为什么,在黎之将我带离四合院之后,我会看到这些画面?难道、难道……
然后,有人上楼,箍住了我的胳膊,将我向后拖拽着。我想要挣扎,可一点儿力气都用不出来。直到我路过阿克,她还保持着一个姿势,双目无神、面带微笑,甚至,不再看我。有人过来,她也不躲。那人推了她一下,她便直直地向后倒下,一动不动。
她为什么不动?为什么不躲?为什么其他人也仿佛没有看到她一般,像是对待一个物件儿一般对待她?
“阿克……”我想要叫她,可竟然张不开口了。那黎之、黎之……
黎之也开不了口了。地上的那滩血再次闯入我的脑海,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了那滩血。那是,黎之的血。
“她有精神病史,但神经被机器人辅助设备操控,镇定剂没用,只能控制住她!”我听见有人如此说。
不……
“不——”我大叫出声,声音凄厉,竟然不像是我的声音,“不!不!不——唔——”
我想要挣扎,却被绑了起来,嘴里也被塞了东西。他们像抬黎之一样将我抬走,不同的是,黎之最终倒在了血泊中,而我溺在混乱的记忆里。
“黎之,”我想要呼唤她,可嘴巴被堵住,喉咙里所有的叫声都变成了难听的呜咽,“黎之——”
我根本控制不住这难听的声音,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胸腔很疼,后脑很烫,可一切的故障都无法阻碍我呼唤她的名字。即使,此刻的我暂时还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黎之无法回应我了。
“她怎么了?怎样才能让她安静下来?”有人问。
另一人说:“查了病历,能让她安静的人在那辆救护车上。”又问:“有没有能破解代码的?如果她一直没办法自己操控设备,就只能等她电量耗尽了。”
“她好像在哭!”有一人忽然指着我,说。
“如果她在哭,那就说明……”
“眼泪不一定是被情感操控,不要随意下了结论。”
他们在我身边讨论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声音不算大,但从没断过。我盯着救护车的车顶,终于也不再挣扎。
黎之,死了。我想,她死了。
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刚才地上的那一滩血,伴随着触目惊心的血迹涌来的是那刺耳的开水声。我想,就在刚刚,我的爱人,黎之,跳楼自杀了。
爱人?为什么这个词会自动出现在我的脑海?爱人?爱人……爱人。
黎之,是我的爱人。
原来,是我,都是我。是的,患有机器人幻想综合征的人,不是黎之,是……我。黎之不是我的主人,而我的爱人,已经死了。
第31章 物品一件
“这些东西,都是你和黎之没来得及带走的,”四合院里,恽姐搬出了一个箱子,“当年,黎之的公司倒闭之后,这地方没人租,就又回到了我手里。作为朋友,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不多,只能帮你们保管好一些东西。”
这四合院是恽姐的,恽姐并不是什么机器人工厂的工作人员,她只是我们的朋友。是我当时认知水平太低,混淆了游戏设定和真实生活。
当年,黎之的前司老板看中了这里,将这里改造成了小型的短视频取景棚。后来,公司做大做强,又打出了“人文关怀”的旗号,号称“每周双休,食宿全包”。公司办了一个比赛,招进来了一批员工,黎之就是其中之一。等到公司转型,这个小型取景地也没用了,就变成了美术组的工作室。
但是,招聘时宣传的福利往往货不对板。虽然食宿全包,但公司分给员工的住宿全是取景棚改造的,能用是能用,但是不实用,住着不舒服,比如这四合院里的房子。渐渐的,没有几个员工愿意住在这偏僻的取景棚,大家陆续退宿。再加上线上办公的便利,这工作室也没什么人来了。
黎之很喜欢这里的安静,当她认识我之后,她也将我拉入了这偏僻但静谧的所在。我也很喜欢这里,于是写了申请,得了批准,交了房租,终于成功住了进来。明明是个工作室,最后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我们的家。
这里是我们的家,我想。黎之说过的,我怎么竟忘了?我怎么能忘了?
“谢谢。”如今,我对恽姐说着,又看向那箱子。随手翻开看了一眼,只见放在最上面的,就是黎之为我留下的人物设定。
在黎之去世九个月后,在我做了三次精神状态评估之后,我终于被认定可以生活自理,离开了协同机器医院下属的精神病院,也终于可以拿走我的东西了。不,是我们的东西。
“那些药瓶,我已经扔了,”恽姐说,“你应该不需要它们。”
“是。”我说。
“琬序,”恽姐小心翼翼地问,“你现在,还好吗?”
“放心吧,恽姐,”我努力笑着,想让氛围更轻松一些,“我现在不会挟持人质了。”
“我不是说这个,你,唉……”恽姐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对不起,恽姐,”我开口说,“我早就该和你说这一句了。之前,我发病时,挟持了你,让你受了伤,还住院了。都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你现在还能这样、这样对我……”我有些词穷,语无伦次起来。太久没和人交流了,一着急,说个话都颠三倒四,说不明白。
“我懂,我都懂,”恽姐打断了我,“你当时特殊情况嘛。我虽然住了几天院,但你看现在,没什么事,好好的。瑾辉和你说的那些话,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她也只是害怕而已。”她说着,又看向纸箱:“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现在能恢复,我很开心。”
恢复?我想着这个词,却忍不住摇头。“恢复不了了。”我说。
恽姐尴尬地笑了两声:“最起码,你的生活可以自理了。”她又问:“你找到工作了吗?”
我回答:“没有。我的病历写得太清楚明白了,所有的用人单位和企业都可以查到。他们不敢用我,与其用我,不如用一个机器人。”
“如果你想,可以来我这里工作,”恽姐说,“我这边还有几家小店,招一个服务员也没什么。虽然现在用机器人当服务员的店太多了,但我不喜欢,总觉得缺点什么。”
“谢谢,”我说,“但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的确还不能工作。精神状态评估我一共做了三次,最后一次才勉强通过。医生说,我还需要观察。现在找工作,确实太急了些。那些企业的担忧,是对的。你帮了我们太多,我也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可你……”
“放心吧,恽姐,”我说,“我会找到办法的。”
恽姐看着我,眼圈瞬间红了。“前几年,黎之也总是要我放心……”剩下的话她没说出口,转而化成了一声悠悠的慨然叹息。
我明白恽姐的意思,黎之总是要她“放心”,可到最后,我们才发现黎之早就撑不住了。照顾病人实在是很辛苦的一件事,而黎之照顾了一辈子。
“恽姐,时间不早了,”我说,“我就先不打扰你了,也该回去了。”
“好,”恽姐点点头,“需要我送你吗?”
我说:“没事的,我打的车就停在路边。”我抱起箱子,又回头看向恽姐,挤出笑容:“再见。”
“再见。”恽姐说。
我抱着箱子,沿着土路,向小树林外走去。车就停在路边,我打开后备箱,把箱子放了上去,然后就拉开车门,坐在了后座。一进去,我就听到汽车提示:“物品已上车。”
是的,物品,我没有听错。在这辆车的识别系统看来,我只是一件物品。
当记忆渐渐恢复,我也渐渐明白黎之最后为什么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在我做了植入手术之后的第三个月,黎之带我去医院复查。当时,黎之才卖掉了她父母的房子,带着我在医院附近租房。说是附近,其实也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只是她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房子了,那房子,也是就我们现在住的高层。
那时候,她还没来得及买车,出行只能打车。一上车,黎之就看到了提示:“乘客一位,物品一件。”
“物品?”黎之当时看着那提示,愣了一瞬,随即便有些生气:“什么系统?有故障了!”
她说着,拉着我下了车,又伸手招呼了另一辆。可刚坐上车,她就又看到了提示:“乘客一位,物品一件。”
“什么……”黎之看着那提示,又看了看我。她不敢相信,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车里发出提示,要她尽快说出目的地,她才看了眼时间,又叹了口气:“协同机器医院。”
无人驾驶的汽车一路飞驰,半个小时后,我们到了医院门口。她扶着我下了车,进了医院,去找当时的主治医生,又去做了一堆检查,我们才终于坐了下来。
“身体机能恢复得不错。”医生看了看报告单,说。
“但是医生,她刚才在路上,被车识别成……”黎之说得有点着急了,她稳了稳自己,“连续两辆车,都把她识别成了一件物品。”
“正常,以前也有这种情况,”医生回答她,“汽车的识别系统只识别出了机器人的主机,而没有识别出人类的脑电波。病人的脑电波本来就弱,更难识别了。”
“可是、可是,”黎之又着急起来,“可是她前两天,还主动做了家务,她是知道她能做什么的。”
“那她做这些的时候,有说什么吗?”医生问。
黎之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她叫我……主人。”
“嗯,”医生说,“她的自我意识还没有发展到能独立行动的地步,你刚才所说的变化,与其说是‘变化’,不如说是她在家政机器人主机操控下的无意识的反应。”
“可是……”黎之语塞。
“可是什么?”医生问。
“可是这样一来,她和机器人有什么区别?”黎之问,“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机器!”
“那她现在能辩识出镜子里的自己吗?”医生问,“她能认出照片里的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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