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后平白吃了个哑巴亏,面上却不能显,在暗处握紧了手。
“多亏了太子临危不乱,不然今夜还不知要出多大的乱子。”南后气极反笑,她知道太子的痛处在哪里,故意道,“不过都说太子深明大义,当初为救十万将士不惜亲手屠了将军府满门,可如今怎的又突然狠得下心了,竟让这些侥幸留下条性命的可怜人去送死?”
“死罪是辱,死战是功。”李祁说,“大抵还是不一样。”
南后闻言冷笑,“太子和姐姐真是像极了。”
都一样的虚伪。
南稚口中的姐姐是李祁的生母王陶然,王陶然是大将军王景行的嫡女,温婉贤淑,知书达礼的名声金陵人尽皆知。那时候将军府和承恩侯家还尚且交好,南稚自小和王陶然一起长大,对人很是信任。
世家宗族向来礼教深重,南稚却是在女戒四书的熏染下养出了一身逆骨。
她不愿意嫁给太子。
世人好骗也听话,皇帝说什么便信什么,从不忤逆违抗。南稚不一样,她家世显赫,自小就是天大的尊贵,从来只有旁人听她的,万没有她顺着旁人的道理。她骄傲惯了,所以哪怕夫君是天家之尊,在她眼里也仅仅只是个傻子罢了,哪里配得上自己,更何况是和别人共侍一夫。
她那时候被娇惯坏了,甚至不惜冒天下大不讳抗旨逃走。
天地之广,她不愿困于一隅。
这事她只告诉过王陶然一个人,婚期之前她计划良久,自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在城门口被父亲抓了个正着。
太子妃贤良大方,自她入府后更是待她这个侧妃照顾有加。她问过对方那夜到底为什么阻止自己逃走,对方回答她说,“你是太子侧妃最好的人选,有些事情凭你我的力量改变不了。阿稚,我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
信任之人的背叛宛如一把利剑,总会让人记得更深一些。
他们总有自己的那套道理,做起杀人诛心的事情却从不犹豫。
南稚恨极了这些虚伪嘴脸。
“太子何时开始念佛了?”南稚看着李祁手上的佛珠道,出言讽刺道,“只是选错了地方,血杀之地恐污了太子一片善心佛骨。”
“养心而已。”李祁平静的说,“母后若是想要静心养气,不妨试试。”
这乱战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李然的三万精兵所剩寥寥,几乎到了道尽途穷的地步。想要趁乱逃走,却被崔子安抓了回来。
李然欲逃无路,又觉屈辱,只能挣扎着仰头高喊,“我是大晋的皇族血亲!是当今圣上的皇兄!是太子的皇叔!连大晋律法都奈何不了我,你们谁敢杀我?”
大晋法不上公候,就算是谋逆之罪,没有圣上亲口之言,确实无人敢拿李然怎么样。
越是这样,李然越是肆无忌惮,他仿佛字字肺腑道,“圣上痴傻,太子病弱,今日我败,明日大晋无主,国将焉存?”
“王执。”李祁垂眼看着,突然唤了一声,“拿弓来。”
“是,殿下。”
长弓如残月,玉手悬佛珠。
李祁遥遥望了底下的李然一眼,而后抬手,搭矢上弦,手落箭出。
箭去劲急,破空之声极响。
长箭穿破皮肉入骨,正中李然的眉心。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猛然睁大的眼睛里满是不甘与恐惧。李然仰头倒地,看着夜月当空,星稀树影转。他嘴里喃喃着,将刚才没说完的话无声的说完,“明明我才是最适合做帝王的人,母妃,我怎么就熬不出头呢?”
尸堆血海中,他的声音渐微渐止,没人能给他回答。
李然一死,剩下他的那些残兵败将也随之自刎而死。
这些私兵里有十之七八都是当初逃来金陵的流民,李然给他们一口饭吃,让他们活着,于他们而言,李然是恩人,也是所忠之主。
此间事了,崔子安伸手猛拽缰绳,转身策马向着城门方向奔去。
“开城门!”
城门守兵连忙去转动城台之上的闸楼内的绞盘,巨大的圆形木盘转动,浑圆木柱移动,伴随着沉重闷响,城门大开。
兵流涌动,整齐一致的步调齐齐抬起,又齐齐落下,大有山摇地动之势。两列士兵举着火把鱼贯而入,在长街两侧站定,火光映着一张张人脸,夜如白昼。
有孩童受惊啼哭,那母亲慌忙上前将孩子紧紧抱住。厮杀声止,四周又安静了下来,百姓不敢出声,眼里或惊恐或不安,隐约有人啜泣,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他们身上将会发生什么。
“各位不必惊慌。”高大骏马原地换踏,停在了城门之下,崔子安端坐马背之上,安抚众人道,“我乃禁军总督崔子安,今夜成安王妄图谋逆,我奉太子之令前来平乱,眼下叛军已尽数被我等剿灭。成安王欲谋乱伤民,太子殿下怒其行径可恨,已亲手将成安王就地正法,现已无事,请诸位安心。”
崔子安说罢,城楼之上王执随之朝着太子跪下,高声道,“太子心忧百姓,与我等共苦,是我等臣民之福!太子神武,佑我大晋!”
城楼之上的士兵纷纷随之而跪,紧接着是下面营兵,最后是长街上的百姓,众民齐跪,以谢恩德。
“太子神武,佑我大晋!”
苏慕嘉住的偏僻,消息得的迟。欲上城楼的时候被人守卫的士兵拦住,苏慕嘉扬手给人看了手里的腰牌。那士兵看了一眼很快垂首让开,毕恭毕敬道,“小的冒犯,大人请。”
腰牌是太子的东西。是苏慕嘉进了刑部大牢之后,太子让宋翰交到人手上的。
苏慕嘉一直没用,没想到这天夜里有了用处。
他沿着城楼石阶一步步往上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听到所有人都在喊着那句,“太子神武,佑我大晋。”
他脚步没停,接着往上,直到看到一片跪身埋首之人中孤身独立受万民敬仰的那个人。
苏慕嘉没跪,远远望着。
李祁转眸,看见了来人。
他俯下身伸手拉王执起身,吩咐道,“将今夜受了惊吓的百姓安抚好便让他们先回家。城外的尸体要尽快处理了,以免引起恐慌,后面的事等天亮再议。”
王执领了令,带着些人下去疏散百姓去了。
苏慕嘉朝人走了过去,指腹摸了两下那块上好的羊脂玉做的腰牌。和人说,“夜里听人说东城出了事,殿下也在这儿,我过来看看,顺便给殿下还腰牌。”
李祁看人舍不得似的,没伸手去接,看了一眼道,“拿着吧,日后总有用处。”
苏慕嘉得了人这话,又心安理得的将东西收了回去。
“听说你前几日入了翰林院,我该去看看的。”李祁说,“只是这几日太忙耽搁下来了,还没得空问,在那儿待着还习惯吗?”
月悬当空,李祁颈处的白皙浸在这落下来的月色里。朦胧不清里瞧着比白玉还要细腻些,苏慕嘉很想伸手摸一摸,夜把他有些过分的眼神藏了起来,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留给了他自己。
苏慕嘉看人去了,好半天才想起来答话,“习惯,就是太清闲了。”
翰林院修撰一职主要负责为太子讲学,进读书史。苏慕嘉入翰林院这些日子连太子一面都没见着,可不清闲吗?
李祁听出了那层意思,转眸看人,“这是在抱怨我?”
“没有的事。”苏慕嘉说,“是觉得殿下这些日子辛苦,心疼殿下。”
李祁闻言默了一会儿,没搭话,抬脚往城台边上走,垂眼看着底下士兵忙忙碌碌的在清埋尸体。
苏慕嘉和人并肩而立,突然道,“殿下看着似乎总是不大高兴。”
“悲喜俱伤神。”李祁低垂着头捻了两下佛珠,道,“我遵的是医嘱。”
夜里吹风,苏慕嘉的外袍被吹的响动,他笑道,“哪个庸医,这种蠢话也敢拿来哄骗殿下?”
“你这话我没法接。”李祁说,“我被你口中的庸医治了十几年了,说他不好的话还是第一次听。”
“那是殿下没试过好的。”苏慕嘉说,“殿下哪天试试我。”
“试你什么?”李祁问人。
“什么都成。”苏慕嘉换了个地方站,替人挡了些强劲的寒风,“问疾医病,做刀杀人,闲来无事拿来逗乐解闷也行,我样样都好。”
李祁捻珠子的手闻言顿了一下,故意没理人那句,他想起苏慕嘉院子里种的那些药材,问,“真会瞧病?”
“看着医书古籍学过几年。”苏慕嘉答说,“会一点,大概比那庸医要强些。”
“谦卑恭谨。”李祁说,“在我面前苏大人好歹也装装样子和这四个字沾上点儿边。”
“我和殿下说真话。”苏慕嘉倚在城壁上,低头玩着手里的腰牌说,“怎么殿下偏要教着我骗人。”
和这人没法聊。
“我说不过你。”李祁看着人说。
苏慕嘉头还低着,嘴上应的快,说,“我下回让着殿下。”
苏慕嘉话落抬头,两人目光对上,李祁眼里似乎有笑意,天暗都瞧不真切。
城下人影憧憧脚步走动,耳边风声呼啸。
夜静人吵,心也乱。
第60章
城门动乱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成安王带着兵闯进了城门,围了东城,拿百姓做把柄,这场谋逆怎么也还有一线可能。只可惜成安王不知道自己底细早已被别人摸了个清楚,到头来连城门都没进去,他以为的背水一战,鱼死网破,最后只成了一个笑话。
你站在高处看,这于金陵似乎算不上什么大事,溅起的水花还不如后半夜落下的雨点大。但若身处其中,看着周围尸骨成山血流满地,便觉此中悲凉。
崔子安大致估计了一下,他带出去的营兵怎么也少了有三万有余。
李祁听完没什么反应,只是交代说后面记得好好安抚他们的亲属。
雨下的又慢又缓,落地都没什么声音。
手下人递了把纸伞过来,苏慕嘉伸手接过替李祁打着。
李祁转身刚准备走,身后传来了一阵吵闹动静。
他回头去看。
刚才试图往他靠近的那个人被几个禁军拖着往外走,那人似乎受了伤,看起来毫无反抗之力。
一旁的禁军统领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着了,有些着急忙慌的过来问太子,“殿下,您没受惊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摆手示意那几个禁军将人拖走。
“慢着。”李祁看着那人穿着营军的衣服,于是多问了一句,“怎么回事?让他说。”
“小殿下。”男人喊了一声,抬起头,对方乱发被雨水沾湿黏在脸上,有些狼狈不堪。李祁看了一会儿才看清了人脸。
郑常胜。
“大夫呢?”李祁皱眉,问四周的人,“伤兵为何无人看管救治?”
“伤兵太多,大夫估计一时顾不过来,我们给伤兵都安置了专门的去处,不知道这个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那位统领也头疼,连忙吩咐那几个禁军把人放下来,然后叫了不远处的大夫过来给人医治。
郑常胜把捂在肚子上的手移开,鲜血汩汩而出,浸透衣裳流了满地。看起来骇人极了。他仰头声音微弱的和李祁说,“殿下恕罪,末将自知怕是活不过明日······只是想最后再见殿下一面。”
大夫将人衣服剪开,露出皮开肉绽的伤口。
李祁从苏慕嘉拿过伞,走过去替人遮住雨水,问,“你想和我说什么?”
郑常胜顿时眼泪纵横,他年少之时侥幸入了军营,成了赫赫有名的白袍军。原本哪里想那么多,只觉得威风。谁知得了小殿下一言,他正是少年得志豪情万丈想要建功立业,却不料常安岭一战之后自己成了弃兵。多年过去,豪情壮志寂灭无踪,却在那夜机缘巧合之下再见到了太子殿下。
将士死战,方无愧于国。郑常胜此刻又悲又喜,他张着嘴,眼睛都瞧不清楚东西了,只是说,“当初立功抵罪之言,末将如今也算是没让殿下失望。”
“是,郑副将做的很好。”李祁语气郑重的回了人一句。
郑常胜累极了也痛极了,听到这句话后笑着闭上了眼。哑声道,“那就好。”
那大夫刚看了眼伤口,还没来得及给人止血,只看到病人猛地泄力,他立马拿起手腕给人看脉。而后连忙跪身在李祁面前道,“启禀太子殿下,这位大人······已经去了。”
李祁不说话,周围人也不敢有所动作,都静静等着。
李祁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头昏脑涨,耳边一直嗡嗡作响,他稍稍有些恍神。面上却滴水不漏,而后缓缓俯身把手里的伞放下来盖住了郑常胜狼藉的身子。轻声说了句,“给人厚葬。”
他站直了身子拢了下氅衣,自己一个人转身往长街上走。
两侧都是商铺,李祁刚走没几步,那些商铺都点起了灯给人送行。
苏慕嘉望了眼那个有些落寞萧索身影,很快重新拿了把伞,追了上去。
“前面有处青苔,当心别踩着了。”苏慕嘉给人执伞遮雨,问,“殿下在想什么?”
“在自省。”李祁听到人的话停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抬脚绕到另外一边走,“在想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苏慕嘉跟着人一步步走,说,“殿下何必苛责自己。”
“你不该这么想。”李祁话说的平淡,轻声和人在夜里聊着。
苏慕嘉说,“嗯?”
“我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万千性命。他们并非因我而死,却也因我而死。”李祁抬手,指节推着伞骨将伞面往苏慕嘉那边回倾了些,说,“我得这样想,我需得敬畏惧怕,一言一行才会越加慎重,往后行差踏错的时候才会越来越少。人若安坐明台不见风雪,最忌讳的就是眼里看不见生民之疾苦,百姓之性命。谁受万民奉养,谁就该察万民苦乐,喜其所喜,悲其所悲。今日宽慰之言都是明日大错的祸端,你在我身边,更该时刻警醒着我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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