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上次见到赵郁禾是具体哪一年了,他们这对母子居然像陌生人般擦肩而过,汶家光其实快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只是在越过她的身影时,似有所感地回了一下头,目光相触后才惊觉那是妈妈。
“家光......”赵郁禾停下脚步,怔怔地注视他。
眼前的女人脸色憔悴,头上布满了不少银丝,背也佝偻着,衣着朴素,汶家光忍不住地后退了一步,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喊妈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根本发不出声音。
赵郁禾年轻时长得好看,不然汶邦也不会和她好,汶家光其实和她长得很像,只是她那副艳丽的脸庞,五官安在汶家光的男性骨骼上,就显得寡淡了点,虽说也是好看的,但终究没有她年轻时那样惊艳动人,加上汶家光很不自信,总以为自己长的很普通,可按郑浅的话来说,大学时候班上的人看他都是看少爷的眼神。
母子俩没有去找个合适的地方聊天,只是走在人行道上,边走边说着话。
太多年没见,两人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汶家光不知道赵郁禾怎么又回到了A市这个她曾经避之若浼的地方,他没开口问,赵郁禾也没主动说,女人用若有似无的目光打量着他,大概是在根据他的衣着判断他现在日子过得如何。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赵郁禾先开口道。
汶家光半张脸都埋在灰色围巾里,不知该不该回答,因为这个问题没有丝毫意义,在汶家光过得最难的时候,她视而不见,时隔多年后又来问他过得好不好,真是无比讽刺。汶家光总刻意回避那段灰暗的时光,但是赵郁禾的到来却又让他想起过去,原本快要忘记的往事如同水滴一样坠入心里,泛开涟漪,久久不平。
得不到回答,赵郁禾自顾自地开始说起来:“八月的时候我在医院里见过你。”
汶家光停下脚步,倏地想起之前住院时感受到的视线。
“怎么是......”
“之前少棋生病了。”赵郁禾打断了他的话。
汶家光在脑海里思索了一番,才回想起少棋是谁,那是赵郁禾的小儿子,赵郁禾当年离开他后没多久就重新嫁人生子了,赵郁禾离开他一年后就生下了那个孩子,尽管她那时已经是高龄产妇了,但还是迫不及待地再生下一个孩子,从此之后她也就只有那一个孩子了。
“白血病,要骨髓移植,我和他爸爸配型都不行,听说A市这边的医院治疗这方面比较出名,一年前我们就带他来这里治疗。”蒋少棋一病,几乎花掉了他们这个家多年的积蓄,夫妻俩现在一边在这边打工还债,一边照顾孩子。
汶家光没有看她,只是平静地问:“现在是找到配型了吗?”
他的语气太轻,轻得张开口都呼不出多少白汽。
赵郁禾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有所指,提到这事,她憔悴黄蜡的面容带上了点色彩,“找到了,七月底的时候骨髓库里有一个匹配上了。”
“是吗......”
赵郁禾眉眼带着汶家光没见过的慈爱,“少棋现在出院了,身体也慢慢好起来了,我们之前来这里,主要是考虑到你也在这里,想着要是找到你的话,说不定你做了配型也可以,不过我一直没找到你的下落,好在后来有人捐赠匹配上了......”
她的语气里满是庆幸,又是那么理所当然,汶家光静默地听着,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心中的猜想被证实,汶家光依然表情平和,他并不意外,因为赵郁禾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终于发觉她和汶邦其实是一类人,不管她当初抛下汶家光时有什么苦衷,她终究是丢弃了自己的孩子。
汶家光以为自己不记事,对幼年的记忆不那么清晰,可如今又能从模糊的记忆里抽丝剥茧般想起许多细节来。
当年赵郁禾走之前在桌上留下了两千块钱,又提前给他交了一年的学杂费,在这点上,她倒和汶邦如出一辙,这种做法不至于他立马流落街头饿死,而是供他继续生活一段时间,后面他这条命如何,就看天意了。
两千块钱,两千块钱能做什么呢?当年在南方那个小镇被赵郁禾赶走的时候,她给了他一个信封,里面也是两千块钱,后来汶家光将那些钱给了救自己上来的大哥。
她反复企图用两千块钱断绝血缘关系。
他的命也就值两千块。
这么廉价,这么无足轻重。
需要的时候翻出来用一用,不需要的时候死在角落里都没关系。
母子重逢听起来是多么感人温馨的画面,但他和赵郁禾每一次见面都是那么痛苦。
女人像是忘记了当年赶他离开的事了,也丝毫没有提起那年冬夜悄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自杀的事情,因为在她的印象中,汶家光自幼时从凳子上摔下来,磕伤后脑袋就不行了,永远记不得她的所作所为,无论她故意把他丢掉几次,汶家光回来后总还是会乖乖喊她妈妈。
多年光景过去,她没有看出汶家光异常的神色,还下意识以为汶家光和小时候一样,脑子不好使,会把这两件事给忘了,于是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又理所应当地反复伤害他了。
她摆脱一切后重新组织的温馨家庭,或许这些年也被生活的柴米油盐磨损掉了感情,赵郁禾的状态看起来并不似当年见面时那样有精神了,她像是压抑许久,终于找到情绪宣泄的豁口了,神经质地在汶家光面前不断地自说自话,没有逻辑,语言混乱地说着小儿子当初治病的苦楚,说着现在和丈夫之间的感情矛盾跟还债的不易,也不管他介不介意,有没有回答,反正汶家光听着觉得难过了,过后就会忘记,她知道这个儿子就像一团棉花,什么人往上面打一拳他都会默默忍受。
汶家光不知道她这些年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也不想多问,只是机械地听她讲话,脑海中却思考着刚刚在马路上或许不应该顿足停下,不应该回头,他们这对母子在纷纷扰扰的道路上擦肩而过是最合适的结局。
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这样自说自话很无趣神经,赵郁禾突然安静下来了,接着冷不丁地问:“你和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汶家光一愣,反应过来了才想起住院时岑今山给他买雪糕那次,两人亲密的举止应该是被她看到了,那时候他看不到人,现在想想,赵郁禾应该是在医院某一层楼里往下看他们。
“他......是我的恋人。”他的语气已经不像当初面对傅羽书他们时那么坚定,但还是这样说出口了。
“恋人......”赵郁禾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什么荒唐事一样,她不可置信般地提高音量:“你怎么能和一个男人搞在一起?”
女人尖锐刺耳的声音引得行人纷纷回望,汶家光直直望着前面刚清理过雪的道路,喃喃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呢?妈妈......”
赵郁禾用手指着汶家光,面目狰狞地斥声道:“你要变得和我一样吗?这样不清不楚地和别人搞在一起?还是跟一个男人?”
和傅羽书、代铭不一样,他们知道汶家光和岑今山在一起也提出质疑,是因为怕他年纪小,在感情里吃亏,可赵郁禾得知后只觉得自己的儿子走了她当年的老路,重复了她的命运,跟她一样的丢人,她看到汶家光就像看到了过去不堪的自己。
汶家光已经无力争辩,破罐子破摔地叙述着:“这样不好吗?我十五岁的时候认识他,后来你们都不要我,他带我回家,供我读书生活,给我钱......”
其实佣人说的没错,他和岑今山同吃同住,也的的确确依附着他生活,而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赵郁禾猛然推了一下。
“你怎么能这样!你还被他养着?你要不要脸!?”赵郁禾满是红血丝的眼眶溢出泪,她哭得嘶哑难听,也不知道是在哭什么,反正肯定不是因为汶家光,更像是在哭诉自己的苦命。
如果换做是少年时候,他大概会被推倒在地,可他现在已经长得比赵郁禾还高了,被推了一下也只是趔趄地往后退一步。
“妈妈,不要这样对我......”汶家光已经长大到不再需要母爱的年纪了,但他的母亲还是这样对他,他的父母从来没有给过他爱,却给足了他伤害。
汶家光望了望周围的建筑,现在明明是冬天,可他却回想起那年辍学打工的夏天。
那时的他很窘迫,不知道该怎么找工作,只能去一家家餐馆问需不需要杂工。站在陌生人面前,接受他们审视打量的眼神,他无措地揪着衣角,脸上一片通红,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低到尘埃里去。
在这座钢铁森林中,他曾住在窄小逼仄的出租屋里,出了门就是阴暗的深巷,闷热的空气,仰头只能看得到一线蔚蓝,那点阳光不足以照亮他暗沉的人生,楼与楼之间的距离极近,好像把他也压缩在其中。
每天回去时他总害怕走那条深巷,只有一点点光亮,那条巷子仿佛走不到尽头一般,也害怕那间潮湿发霉的屋子。
那段日子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但每一天灰蒙暗淡的日子都好似被无限放慢拉长般刻在他脑海里。
他真的很努力地要忘掉了,可现在那股窒息感又来了。
当年他走投无路,走到江边跳下的时候,赵郁禾就跟在他后面,他不知道赵郁禾当年为什么要跟在他后面,许是怕他纠缠,不肯离开,想亲眼看他走得远远的。
小时候被丢掉时,汶家光之所以总能找回来,是因为附近小卖部老板看不下去。
某一天下午,夕阳西下时,他在公园里玩沙子,年迈慈祥的老人抚着花白胡须走过来,牵着他的手,笑眯眯地叫他一定记住小卖部墙上钉着的门牌地址,不要走丢了。
他这辈子遇到的好人不多,但每一个都比他的父母亲人和蔼善良。
汶家光自小发育矮别人一茬,用水壶接水的时候总要垫着小椅子才能够到水槽,他摔下来后磕到门槛,血哗哗流了满地,赵郁禾听到声音后,先是着急忙慌地扶起来他,随后看着他惨白的脸愣了愣,或许是在想着他就这么死了最好,这样自己就轻松了,她丢下汶家光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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