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倒也没错,人人都道他们是皇上座下养的恶犬,那这些剜刀毒虫琵琶架可不就是他们吃饭的家伙。对此他早已习惯,但至于这么个柔筋软骨的皇子有什么本事能让这疯子开口,他倒是要拭目以待了。
审了足足七日手段用尽但陆潇年只字不言连声痛都不喊,喂什么吃什么,一心寻死,他正愁不知如何跟皇上交待。
“那就有劳殿下了。”他作揖行礼,脸上挂着阴恻恻的笑,低头间忽然闻到一阵很特别的草木淡香,不是那种娆媚的勾人味道,但却让人心尖微微一颤。
“把他泼醒。”祁岁桉声音冷淡。
想到最近街谈巷议纷纷扬扬的传言,尚未走远的肖炳全不禁又再次回头望向那道挺拔的身影,眼眸渐深。
*
冰冷刺骨的井水兜头泼下,铁链有了动静发出轻微撞击声。陆潇年一身血污,呛咳声听上去闷闷的,喉咙中似含着血。
福安贵长松了口气,用帕子捂鼻道,“还活着就好,老奴这就回去给皇上复命。”
“福公公请。”
这诏狱阴森,血腥气重,还时不时从远处传来惨叫声,福安贵多一刻也不愿留,行了礼便带着人快步离开了。
出了诏狱,金泉赶忙上前撑伞递手炉,小声问,“老祖宗,您说现在多少人对此案避之不及,可这九殿下怎倒好,自己往火坑里跳。而且他居然能三言两语就劝得陛下同意了,真是奇了……”
福安贵轻咳一声上了轿子,撇下帘子前不清不淡地丢了句,“死马当活马医。”
金泉怔愣皱眉,难道传言是真的?祁岁桉此番是为了向皇上表明态度,他不曾与凌云阁有染?
那陆潇年可有苦头吃了,皇上本就最恨凌云阁,要是陆潇年真的凌云阁,那他们陆家可倒得一点都不冤。
“啪—”听见里面拍木窗,金泉被打断思绪赶紧吩咐起轿。
乾华宫内,檀香袅袅。福安贵穿过纱幔进了内殿,见榻上明黄的身影还侧躺着,便默默立到一边候着。
少顷便见那身影动了动,“说吧。”
福安贵赶忙上前一步,垂首道:“回禀陛下,人还活着,但瞧着是只剩一口气了。”
祁延在金泉搀扶下起了身,接过酽茶漱了口,恨铁不成钢道,“肖炳全这狗东西,再把他也逼死了,天下人倒真以为是朕逼死他陆家满门忠良了。”
自从安定侯陆良平夫妇死讯从诏狱中传出,这几日全盛京的书生们都聚集在宫门外等着审讯结果,赶不走、驱不散,着实令人头痛。
“这也不能全怪肖大人,谁能知道陆家那两个老东西这么不禁折腾,从大理寺转到诏狱还没动真家伙人就没了。皇后娘娘那边还瞒着,好在这些年娘娘专心礼佛,并不大管外面的事。”
“陆潇年招供之前,就让她在慈懿宫里好生养着,莫让她知道了难过。”
“是。皇上对娘娘一直情深意重,可惜陆家不顾皇恩,竟做出这等叛国之事……实在令人心寒。”
皇帝疲累地挥手,不想再多说,“下去歇着吧,雨露寒重,还为朕跑这一趟,赐轿。”
*
诏狱陷于皇宫偏僻角落的地面之下,不见阳光,不辨岁月。此刻的诏狱内十分安静,祁岁桉能感觉到自他进来一道目光便一直沉沉压在他身上。
“陆将军还活着就好。”祁岁桉远远望着他,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椅子被狱卒仔仔细细擦净,祁岁桉掀袍坐下,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缓缓开口道:“凌云阁已被朝廷定为逆党,那个叫凌霄的也已经被抓,对你将边境舆图卖给匈奴一事供认不讳,对此,陆将军可有何话要讲?”
没指望他回答,这些被问了无数遍的话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果然,除了木炭发出的哔剥声,连灰尘都是安静的。
祁岁桉不急,连阎罗恶煞都无法让他开口,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但这些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耗得起。
然而片刻后,牢房内的所有人,连同祁岁桉自己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七日一字未言的陆潇年竟然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掩在低垂的发间模糊不清:“九殿下这时来看我,就不怕……他们说你与奸臣有染吗?”
垂眸掩下那一瞬的微讶,祁岁桉指尖划过杯沿,轻笑一声道,“我与陆将军并不相熟,何来有染一说? ”
嘀嗒、嘀嗒、嘀嗒……
冰冷水珠混着血顺着头发滴在陆潇年脚下的一滩乌黑血洼里。
祁岁桉再次打量他。
从大盛万人敬仰、战功赫赫的骁骑将军,到如今狼狈不堪的卖国贼、阶下囚,不过短短五年。
一声冷笑,在这安静的牢内显得格外清晰。“父皇不过是派我来看看,背叛我大盛的陆将军现在够不够惨。”
祁岁桉又想起那个凌云面具后意气风发的眼神,心下黯然。
该不会是陆潇年。他心头滋味有些不好受,倒不是因为昔日同窗落得了如此结果,而是因为那个凌云阁做不出这样弃民叛国的事。
若他真是陆潇年,他大概不如去死。
不紧不慢地品了口茶,祁岁桉用手指桌上轻敲了两下。
两个狱卒立刻上前,将陆潇年的头拽起来,迫他抬头望着对面的主审官。
黑褐色的干涸旧伤和鲜红的新鲜创口交错,隆肿的半张脸已看不出半分当年的神采。
仿佛是真的替他感到惋惜,祁岁桉轻叹一声,“真是可惜了,不过念在陆将军曾为我大盛立下战功,只要你肯配合,我留你个全尸,到下面见到陆侯和夫人,他们也少心疼你一些。”
陆潇年弯唇露出一丝苦笑。相隔不过数尺,但恍惚间又似隔着数不清的荒芜光阴。
而站在这段混沌那端的人,似乎又更远了些。
沉默如一张巨网,悄无声息地蔓延伸展至地牢的每个角落,每一个字都需要积攒足够的力气,陆潇年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以为是他要说什么,祁岁桉便起身朝他走了两步。
距离近了一些,从遮挡双眼的血污间,陆潇年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更清隽、也更冷厉,似这世间最清醒的看客。
这怎会是曾在他怀里哭红眼睛的那个人?
一切好似一场星河遥缈的梦。
“陆将军,要说什么?”
不知是积攒够了力气,还是满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陆潇年沾血破裂的双唇间发出了低微声音,祁岁桉不得不又进一步,侧耳仔细辨认。
“殿下……究竟为何而来?”
眼睫微颤,祁岁桉抬头对上那双灰暗布满血丝的眼,定定地看了很久。
他永远记得面具后的那双眼睛——明亮、澄澈,绝不似这般冷漠黯淡。
“我为何而来,”他缓缓展开手中折扇,神如秋水,“为了安邑郡的三千百姓而来,为陆家军两万英魂而来,也为苦等你五年的人而来。”
他的声音沉冷,一字一句都似有实质地压迫在人心脏上,令听到的人倍感压抑和呼吸困难。
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一声轻笑穿过混沌灰尘,他听见陆潇年虚弱的声音:
“殿下说的,你自己信吗?”陆潇年缓缓睁开眼,“九殿下,再次舍身一博,这次要换什么?名声、功业?还是……那把龙椅?”
“住口!”
祁岁桉伸手握住了刑架一侧的铁镣,冷冷看向他。
被激起的怒气蕴积在这深不见底的地牢里,甚至他听到了身后护卫抽刀的声音。他深知现在四境不安,民怨沸腾,朝廷倒是需要这样一个叛贼之死来提升士气,抚慰民心。
但他不能就这样死了,尤其不能死在他祁岁桉手里。陆潇年的死应当发挥更大的作用。
祁岁桉慢慢又靠近半步,微微仰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也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些私怨未了,我不会让你那么痛快死的。”
五年前就是因为他,他才没能见到母妃最后一面。
说完他狠狠向下一扯铁链,陆潇年卡在铁环里的手腕被一下拉到底,后背到手臂上的伤口生生扯开,鲜血一下涌出来,流进皮开肉绽纵横交错的沟壑里。
粗重的喘息声填补了牢房的寂静,缓了许久,陆潇年艰难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如蜡,他不动声色地用眼睛描摹着面前这张脸,唇边弯出一抹笑意。
“这日子总算,是有点意思了。”
【作者有话说】
这篇偏剧情,练练节奏,写得不好多见谅555
明天儿童节,祝BB们节日快乐
第0003章 蛊惑
阴冷,昏暗,气味难闻。
锈迹和血污沾了满手,祁岁桉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锦帕,仔仔细细地擦净,然后又坐回到了那把椅子里。
檀木雕镂,扶手是一对振翅欲飞的鹤,精美华贵地与此地格格不入,也正如面前这位主审。陆潇年看着他将那帕子用完后丢在地上,月白锦帕很快被污血一点点吞没。
轻抿了口茶,祁岁桉漫不经心道,“我道是将军想开了,不曾想原是有人已经特意将谣言带给陆将军了。”
他这么多日都不开口,想必等的就是自己亲自来的这一天。
“看来这诏狱虽深,也并非铁桶一块。”祁岁桉放下茶杯,抬眸朝四周扫了一眼。
“陆将军是以为,你只对我开口就能让外面人认为我们关系匪浅,便坐实那个谣言了么?可我不明白,对方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肯这样配合?”
“没好处。”
“那我倒是真看不懂了,既然没好处,陆将军该不会就是又想看我难堪并以此取乐吧?”
陆潇年从来在他眼中就不是什么好人,学堂上与他争辩,他被皇子们奚落他又袖手旁观。
五年前,母妃猝逝也是因为答应陪祁盈同他吃饭耽误了时辰才没能及时回宫中见到母妃最后一面。
想起那年他跪在暴雨如注的夜里,他苦苦哀求求父皇重查母妃死因,但父皇视若无睹。却在当夜诏陆潇年进宫。
那晚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而第二日他便接到了去西梁和谈的旨意。
西梁王原是那一带的土匪,为人暴虐,荒淫无度,称王之后指定要大盛派一名皇子带着十万两黄金才肯坐下来谈。
谈什么,明眼人都清楚,这分明是去送死。
若说这其中没有陆潇年的“功劳”,他不信。
回想那段不堪,祁岁桉捏紧茶杯的指节泛白,缓缓才松开,“那我们就不妨直接一点。”祁岁桉垂眸捋了捋自己的袖袍,再抬眸,眉眼间都是冷淡。“外面都在传,是你当年伪装成了凌云阁赏金刺客,护送我一路西行去西梁和谈,可有此事?”
似是没料到他会这样就直接问出口,陆潇年眼眸微抖了一下。
“不曾。”
一声轻笑,在诏狱内听得格外清晰,祁岁桉转头朝黑暗深处扫了一眼,“都听到了,人家说不曾。”
“真是荒谬啊,你我身为当事人不知,而天下人皆知。”说完他朝身后伸手,一本褐色封蓝边的册子就递到了他手上。
“其实谣言而已,不难破。陆将军凭此就想拉我下水,未免有些太小瞧人了。”
他接过册子,却没有打开。
“这是我方才拿到的兵籍,上面记录了祈元三十六年春,陆将军身为骁骑营总督带着一行十二精锐前往西南赣州秘密搜集军情一事,而那时的我则在去西梁和谈的路上,两条路相隔一座凉山和一条濮江,所以陆将军将我一路护送至西梁的谣言根本就是无根浮萍。”
陆潇年喉咙间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笑,“这可是军部密要。”
“皇上既然让我主审此案,便自会赋予我便宜行事之权。说来也得感谢你,若不是你犯下的罪行过于石破惊天,兵部尚书实在怕受到牵连,否则也不会如此痛快地就将这机密呈交于我。”
指尖抬起,他敲了敲扶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将你们肖大人请出来吧,远远听戏,哪有近着瞧有趣呢?”
闻言肖炳全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满脸堆笑,“肖某是怕这疯子对殿下不利,暗中保护殿下而已。”
“还是肖大人想的周到。”祁岁桉脸上也露出笑。
肖炳全迈进诏狱,朝祁岁桉行礼后讪笑道,“殿下谬赞了。”起身时他看到祁岁桉的侧脸隐在明明灭灭的烛影里,睫毛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在随呼吸微微翕动,一时间有些出神。
“想必肖大人都听清楚了?那还要烦请为我作证,五年前护送我的并不是陆将军。至于他与逆党凌云阁是何关系,我必会彻查。”
听到逆党二字,肖炳全方才回了神。
“那是自然。”
“还有一事。”笑容倏地从祁岁桉脸上消失,“父皇既命我主审此案,那这诏狱就暂由我代管,肖大人同典刑司的弟兄们辛苦多日,就此可好好歇歇了。”
肖炳全一愣,“这恐怕……”
祁岁桉抬手打断,“我知道肖大人担心什么。”修长匀净的手指交替敲在兵册的硬封上,他声音愈是温和,肖炳全愈发觉头皮发麻。
“放心,陆潇年若死了,便是我这主审失职。全天下此刻最怕他的死的莫过于我了。且肖大人前几日因为陆良平已挨了板子,我已向陛下求情让你好好回去养伤。”
“……还是殿下思虑周全,殿下对下官的回护之心肖某感激不尽。”至此肖炳全即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撤走。他换上谄媚笑脸,朝四周人高声喝到,“都还不赶紧谢九殿下。”
谢恩声四起,肖炳全拍拍手狱卒侍卫顷刻离开。
临走前,肖炳全朝祁岁桉望了一眼,恭身道,“那这兵册……”
“哦,瞧我,”祁岁桉恍然,眉眼间弯出如皎洁笑意,“倒是忘了,这东西刚拿到手来不及给父皇送去,我又在此审案走不开,还要劳烦肖大人帮我转呈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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