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伸出触手,捕捉周身流动的一切温度。她终于再度恢复了快乐的能力——久违了的,如此纯粹的快乐。
许千从冰凉的理石台面上站起来,特别想找个人用力拥抱一下,宣泄心中快要溢出来的热情。嘴角忍不住向上扬,露出牙齿,连眼睛都眯起来。往宿舍楼走,越走越轻快,几乎要跑起来。
路帆路帆,路帆路帆。
怀揣着这一份冲动,一步两级地跑到五楼。推开宿舍门,格外热情地和屋里几个室友打过招呼,然后在桌子前坐下,给路帆拍了张照片。
书桌一侧的挡板上粘着挂钩,挂着一个抱南瓜灯的莉萝。从家贴身背过来,平时不敢带出寝室,生怕一不小心就弄丢。她一路跑上来,就是想把这只公仔拍给路帆。以前不敢让她知道的存在,现在应该算是有了公开的资格。
“可爱吗?”
“可爱。”
“史迪仔呢?”
屏幕另一边,路帆摸着黑走到门厅,去翻包里的钥匙。拿到之后攥在手心,慢悠悠地走回去,卖起了关子。
“忘记放哪儿了,我找找。”
“怎么不扣在钥匙上?”
“太幼稚了。”
许千一时无语,愤愤地发了个生气的红脸。
“找不到你就赔我一个。”
“不是你送我的吗?怎么还要我赔?”
“你辜负了我的心意。”
看到这一句话,路帆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知道许千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口一说,但是几个字明晃晃地摆在眼前,她却没办法忽视它们所带来的冲击。
我的的确确辜负了你。
她忍不住开始疑惑,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选择疏远,如今又是为了什么默许再次的靠近。
当初是因为路航。因为不想让许千再为她做出牺牲,所以狠心把关系割裂,借着后来调动的机会试图让她断了念想。今天的接触来自于许千的主动。她选择回应,何尝不是出于惦念。那一天,知道了许千的成绩,她心中先于错愕出现的情绪是恐惧。她知道许千高三之后心理状态一直很不稳定,怕她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做出什么傻事来……
等等,高三。
高三一年,许千总是无故旷课,在课堂上公然顶撞老师,和同学之间也时有矛盾。她记得,当时很多人说是因为李炳然走了。
真的是这样吗?
许千和李炳然之间,她多少有些参与。不管是出去吃饭时看到的两个人的接触,还是平日里听到的他们的对话,都不像一段恋爱中的关系。假如没有那些传闻,光是以老师的直觉和经验去判断,她也不会觉得这两个人是情侣。
难道,是因为我吗?
不安郁结在心中。她很清楚,如果是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从和马清文打架,到顶撞赵老师,再到后面的旷课、逃学,甚至包括出分之后没有打通的那么多电话……所有这些,通通指向自己。许千高三这一年的一举一动,都起源于那个冷峻的早上。
如果是这样,那她就是断送了许千一生的人。
她是被高考改变了命运的人,同时也是见证着无数人被高考改变命运的老师。她太清楚高考的失败意味着要多走多少弯路乃至死路,更明白在心理层面,将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巨变。
这一切,真的因为我吗?
“怎么还没找到?”
她的消息又发过来。路帆愣愣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要是因为我,为什么,你不恨我?为什么还要来靠近我?
“之前,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许千看到这个问题,有点摸不着头脑,索性装傻充愣,假装不理解她的意思。
“什么电话?”
“出分以后。”
心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一下。像是某种创伤后遗症,平时不提还好,只有一听到和高考、成绩、学校有关的东西,心底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如同被人推下了悬崖,在高空中急速坠落。
“不想。”
“为什么?”
许千不愿意让路帆察觉到她的介意。她希望在路帆眼中,她永远是坚强乐观的,不在意这些名利世俗,就像路帆留给她的印象一样。
“讨厌你对我冷漠。”
本以为这样讲不但能藏好不甘,还能让路帆知道她有多在意;却没想到短短一行字刚好印证了路帆之前的那些猜想,掀起万丈巨浪。
长久的沉默。
许千眼看着谈话不再继续,以为路帆把这句玩笑当真了,于是急忙补救,“开玩笑的,不讨厌。”
依旧没有回音。连着发了好几个可怜兮兮的表情,都换不来她的现身。
好不容易再次建立的联系,还是中断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路帆在凌晨四点回了一句“好”。
好。
好什么?
紧接着就是十一假期。
来上学之前,许千的计划是十一不要回家。虽然坐高铁只要三个多小时,但毕竟折腾了几百公里。再说,回到北安就意味着和以前的生活重逢。她不确定自己准备好了再次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登场。
然而那天夜里和路帆的接触改变了计划。
她要回去。趁着路帆也有假期,她要把一些事情当面讲讲清楚。这一年多来,面对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仅有的几次,也都称不上愉快。要是这一次不能趁热打铁,她怕以后都没有机会。
30号下午到家,她就给路帆发了消息,告诉她回来了,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约一下见面。隔了小半天,才得到回复。
“最近事情有点多,等等吧。”
“等等我就走了。”
“挤不出时间。”
“我就是想见见你,不用太久。”
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处境,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上一次选择了后退,非但没能让她死心,还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后果;难道这一次要前进吗?可是前进了以后,又该怎样呢?
路帆选择装傻,放在一边,不予理睬。这样做的结果就是,30号晚上,她给新一年的学生上完晚课,回到家,在小区门口看到了许千。
许千坐在大门外的花坛上,抬着头望天。
他们俩只隔了不到十米远。
刚才远远地看见了人影,没敢认,此时走到这个距离,也看清了五官。路帆停在原地,一瞬间甚至想转身走另一个门。
夜晚喧嚣。一旁的行道树上虫鸣不止。
“老师,”坐在花坛上的人依旧抬头仰望,缓缓开口,如同自言自语,“我之前以为,时间久了,很多东西就记不清了。没想到一回来,脑袋里所有东西又都恢复了。你刚从那边路口转过来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明明那么远,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说到这儿,她站起身,直视着路帆的眼睛,一步一步走过来,“你说,人为什么就是忘不掉呢?”
第58章 五七、值
“我在北京待了不到一个月,梦见了同一个人18次。你知道,以前,我也梦到过这个人,很多次。不同在于以前的那些梦都是悲剧。不是被远远甩在身后,就是追上之后又被丢下。最近不一样。梦里的那个人总是朝着我笑。她等我,也让我等她。”
路帆故作冷静,一动不动地站着,手却握紧了提包的拎带。
她不知道,所有细小的波动都被许千捕捉。她更不知道,许千之所以能够察觉,是因为曾和她站在过同样的位置。
那时,站在对面步步紧逼的人,是她自己。
“我高中这三年,学了好多东西。别的学完就忘了,只有感情,学了,就记一辈子。我以前真的以为我是个没感情的人。没冲动过,没心动过。我都想过要自己过一辈子了,然后你出现了。你信一见钟情吗?我信,看见你了我就信了。”
“我知道你知道。这么说可能有点绕,但你明白我的意思。因为你就是知道。那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呢?为什么非要说那么狠的话,把我挡在千里之外?”
“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挺恨你的。其实到现在,我也不能说完全不恨你了。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喜欢你。这两个事情不矛盾的。我就是喜欢你,你对我好的时候我喜欢、对我不好的时候我也喜欢。好像一生下来就定了,我就得喜欢你,改不了。”
眼眶里淌出泪水。许千一向不愿在别人面前哭,可是一旦开口,眼泪就不由自主。她不想逼路帆,她只想来把事情讲讲清楚,让她知道自己没有变,这一颗心还是属于她的。她也不知道,怎么话一出口,情绪就这样歇斯底里,像是要把过去三年多的所有幸运和委屈都翻出来晒干。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路灯下闪烁。恍惚间,路帆又看见了那年初冬从月光中走来的少年,一身白衣,冲着她一个人灿烂地笑。那时烟花刚巧在夜空绽放,少年轻轻抱着她,羞怯地祝她“新年快乐”。
“不要哭……”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一阵苦涩。她好怕再多站一秒,自己也会流泪。于是跨出一步,想要越过,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习惯了不正视。只要不当面对峙,她就可以用冷漠的外表藏好愧疚和欲罢不能的偏爱。
许千早就猜到了她会走。错身的刹那,猛地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这一次接触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生怕一不小心就让她在眼前溜走。
“你不能走。你不能再一次把我丢在这儿。”
手臂挣脱不开,路帆伸过另一只手,试图掰开死死嵌在胳膊上的手指。许千当然不会就范,两只手一起抓住,不惜印下发白的抓痕。
“松手。”
“不。”
“松手。”
“路帆。”
角力陷入了停滞。两个人同时被各自的回忆牵制,抽身乏术。
许千看到的,是第一堂语文课结束后停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路帆想起的是那个下午,站在不同方向的车流之间,身旁的小孩轻声呼唤,掌心潮湿。
如果是命里注定的劫数,我们怎么能逃得掉?
“路帆,我想你。你可不可以不走?我不想再这么痛苦了,你可不可以不走?”
许千还在苦苦哀求着,只顾着用力把路帆往回拉,没注意到身后小巷里窜出来的摩托车。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从路帆听见了发动机的声音,到看见车子打着灯没有丝毫减速地冲过来,再到许千被撞倒在地,中间仅仅间隔了十几秒。
被车子顶着向前移动了几米,最终摔倒在绿化带旁。
没有喊叫。许千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根本来不及多想,路帆疯了一样扑过去,跪在她身边。
“怎么了,怎么了,摔到哪儿了……”
许千闭着眼,仍旧没有一丝反应。
“许千,许千,许千你说话呀,摔到哪儿了呀……”
骑摩托车的那个人摘了头盔走过来,头脑从酒精中瞬间清醒过来。他也被许千这副模样吓傻眼了,不敢相信刚才还好端端的人被撞了一下之后就一动也不能动了。
路帆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刚一靠近,就被喷了股热气。
许千原本是想再躺一会儿,装死吓唬吓唬路帆。肌肤接触的一瞬间,痒得受不了,于是漏了馅。
睁开眼,路帆的脸庞就在眼前,微微起身就能碰触。
路帆没意识到许千是在骗她,看着她苏醒过来,急忙询问伤势。
“摔到哪儿了?脑袋疼不疼?胳膊、腿、手脚都还有感觉吗?”
这么一问,许千的痛感像是收到了指令一样也跟着苏醒过来。头部一侧有节奏地胀着,伴以疼痛和眩晕;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擦伤,与地上的尘埃接触,阵阵刺痛。她想用手撑着坐起来,右臂用不上力气,分不出是肘还是腕出了问题。
看着路帆焦急的眼神,她不知道此时的情况该从何向她说起。
“疼。”
“都摔出来了,能不疼吗……能坐起来吗?”
“不太行。右手不敢动。”
路帆俯下身离近了看:手腕处,除了擦伤,表皮之下明显鼓了起来。
“应该是骨折了。你不要动,不要用力,就保持着现在的位置。”
许千“嗯”了一声,仰面朝天,转动眼球追随路帆的身影。
她看见路帆一脸愁容地站起来,走过去和骑车的人交涉。她听见路帆发了火,虽然没有一个脏字,但是每句话里都塞满了听者难以承受的愤怒。骑摩托的一直在道歉,几次被她骂得张不开口,红着脸憋得脖子都粗了。
许千听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思维忽然有一瞬间的游离。
还好被路帆骂的人不是她。
还好这三年多来,她没把路帆惹到过这个程度。
摩托车主被带走了。路帆和许千一起上了救护车。
这是许千第二次躺在担架上被救护车拉走。上一次在校门口,也是被车子撞了。她不禁觉得好笑,怎么自己这么“吸车”?
上一次,陪她去的是花姐。她记得很清楚,当时躺在担架上,跟着车行驶的节奏摇摇晃晃,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她的班主任不是路帆呢?如果是路帆,陪在她身边的,就不是花姐了。
那时的她想不到,这种躺着抬着的待遇还能经历第二次。她更想不到,第二次,陪在她身边的人,真的是路帆。
受了伤,好像还有点值?
这么想着,她歪过头看路帆,看一眼就忍不住笑。路帆被她刚才的样子吓住了,以为真的伤得很重,此时紧皱着眉,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出神。许千把握住机会,比她还全神贯注,眼睛都不眨一下,生怕浪费了。
路帆啊路帆,我怎么就是看不腻呢?
从前多幼稚。毕业的时候赌气不找她合影,出去喝酒又不让她来接。当时假装自己多有骨气,后来还不是想念到寝食难安。
早知道死心这么难,不如报个省内的大学,坐二十几分钟的车,想回来就回来,下了课还能到北高门口接她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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