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唸跪在地上,被死死抱住,彻底失去推开一个六岁小孩的力气。
他很清楚这个拥抱的含义——我听话就是,我等你,你病好了一定要来找我。
门口站着两名魁梧保镖,路老爷子坐在休息椅上闭目养神。
虽然无条件信任路北庭,但为人父母的,柏唸总是要亲口托付才显得有诚意,才能彻底安心。
柏唸走到路老爷子面前,对方仿佛猜测到了来意,让他坐下来说。
无旁人在场,二人身份和年龄稍显尴尬,并排而坐,以至于擅长言谈的柏唸切入口特别直白而生硬:“您好。”
路老爷子侧过脸,上下打量他一番说:“你叫柏唸,是吗?”
或许是路北庭跟他提过,柏唸点点头。
“需要叫人拿件衣服吗?”虽是问候,同时路老爷子习惯了以自己为中心的上位者姿态,没等他回答,已经抬手示意,保镖立刻领会,去拿了件外套过来。
“谢谢。”他接过披上。
难以言喻的气氛再次凝固,他想着还是说正事吧,路老爷子转着扳指,率先开口:“你的事情北庭跟我说了,小南那孩子很听话可爱,你不用多说,也不必担心,我虽苛刻严厉,但那是从前了,对待太孙子,不会再那般。”
天是阴的,乌云聚集在医院楼顶。走廊白晃晃的灯映照均匀,洒落在地板。柏唸半垂着眼,听见这个称呼愣了少顷,蹭的扭头看他。
方才在病房,路老爷子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路北庭,仅仅只是撩发、搀扶的动作和温声细语,他才知道,原来一直隐藏在平和表面之下的真实性格还能这样。
这是在他发小面前都不会轻易地完全曝露的真实。
路老爷子是罪魁祸首,从前那套因为儿子无能而迁怒的训练方式,实在太矫枉过正。
人是学到老,活到老,他现在真心悔改,好像为时已晚,又好像为时不晚。
“我没想过会见到你。”路老爷子看着柏唸说,“在他读大学头两年,我就察觉出他不对劲,后来一查,结果对于当时的我这个老头子来说真的难以接受,原本是想着,就让他和你相处着玩玩,反正最终都是要步入正轨。”
柏唸看着他,没有接话,他没有在意这些,瞳孔稍微散发着:“他那两年是真鲜活,话也多了,笑也真实几分,不过这不能影响我为他安排好的顺遂人生,光明前途,但我越观察越害怕,怕他陷入太深,想着拆散你们,可你却快我一步,自己先跑了。”
柏唸精神逐渐有些萎靡,骨头发软无力,快速眨了两下眼睛,试图清醒清醒,说:“我……当时有事。”
“我知道。”路老爷子头发雪白,褶子横生的眼睛端着的是路北庭都没见过的慈爱说,“那段时间很难吧。”
路家人的眼睛如出一辙,凶冷的时候仿若冰霜,温和的时候爱意溢满。
柏唸因此晃神几秒,没做回答。
路老爷子显然不习惯这种慈爱的姿态,稍稍蹙了下眉说:“他那段时间也不好,你前脚刚一走,他后脚就跟着病了。”
“……什么病?”
“抑郁。休养了两年。”
周遭细微嘈杂隔绝于耳,闷闷的,柏唸像是溺在深海。
路老爷子又说:“他不像那种人是不是,听医生说的时候我也不可置信。我这几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结果很矛盾。”
柏唸听着他的声音悠悠绵绵传来,过了一小会儿,他又说:“我教出的孙子应该是实力强悍且完美的人,我说的不是歧视性取向,但这种事情终究会受人非议,他不应该如此。”
“可后来想想,他这些年被管束的并不快活,人生是他的,随他去吧。”
说到后面,他愧疚又无奈的叹出一口气。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你们两个好好过。”他拍了拍柏唸的肩膀,起身忽道,“节哀顺变。”
话一触及酸软处,柏唸眼中又泛起一层泪花。
十分钟前,另一端走廊拐角陆予在趴手探脑,手里还打着电话,恨铁不成钢的说:“……我靠!你他妈别买早餐了,缺一顿饿不死人的,再不回来你老婆就跑了……”
路北庭如惊弓之鸟,匆匆跑回来,身上带着外面的暑气,喘息未定。他捧着柏唸的脸,拇指抚着眼泪,转头责问道:“您跟他说什么了?”
路老爷子:“…………”
隐隐约约偷听的陆予凭借自身活跃的大脑艺术加工,传达“老婆自卑带着孩子,门第悬殊,学历不够,路爷爷甩支票说拿钱离开我孙子”的意思。
柏唸被对方手臂搂着,虚靠在其怀里,迷惘道:“你这是怎么了?你爷爷没和我说什么。”
“呐呐呐,”陆予完全不知自己在煽风点火,“我说什么来着,这反应就很奇怪。”
路北庭微抿着嘴唇,气息逐渐缓和下来,思绪稍一定,二十多年的友谊可不是虚的,大概清楚前因后果了。
三人一道看着陆予。
陆予不明就里,问:“干什么,干什么都这样看着我……”
“你真是人才。”路北庭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真的吗?”陆予哈哈笑着,“我也觉得,谢谢夸奖。”
“…………”
第26章 不许丢下我
待送别路老爷子和柏溪南,路北庭便和柏唸出发去巫山县。
路途遥远,天尧市这破地方没有机场,几经辗转,到达目的地,柏唸穿着深蓝色外套,衬得苍白脸色更是羸弱。
进入殡仪馆的尸体处理室,路北庭没有出声,只是时刻关注着柏唸。后者在昏暗视线中不偏不倚看着那张脸,第一反应是懵,就像是知道了结果,但还是不敢相信。
密闭阴凉的室内,天花板不是天花板,充斥着一种死亡的气息,灰色的,水泥般的颜色,像阴影一样漂浮在头顶。
柏唸拖着步履上前,路北庭便寸步不离跟着,感受到冰柜里的丝丝缕缕寒气。
陈朝之就那么躺着,身体又下沉又僵硬,双腿是伸不直的,像是睡着了,面容噙着几不可察的微笑,只是有点泛白紫。
半天,终于认出来是谁一般,柏唸两条腿都站不住,神智恍惚地后退半步,脚趾都是密密麻麻的痛感,耳朵泡着水。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阿雁躺在檎山祠堂的时候就是这般。
路北庭好像让他出去外面坐坐,他就本能的跟着出去了,麻木无知的坐着,像个自闭症患者。
不知过了多久,蒋悦也来了。
她看上去表情很平静,葡萄似的灰溜溜大眼睛黯淡了点,身材也瘦了点,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立在不远处,蒋悦逻辑清晰且稳定地和路北庭交谈着葬仪一事,瞧上去,身上那股活力四射又蠢萌蠢萌的气质不复存在,倒显出几分落落大方的沉稳。
没多久,路北庭回到他面前,半蹲着跟他简略而缓慢的讲了刚才商量的事宜,最终道:“她希望那将骨灰带回老家,撒入海里。”
这是询问柏唸的意思,蒋悦依然站在原地,远远望来。
哩寨一眼望去都是山,陈朝之最喜欢海。
柏唸同意了。
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交涉完,路北庭与蒋悦合力抬出冰柜里的人,硬邦邦透心凉的触感。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柏唸全程都在跟进,都在看着。
抬的时候,不知道是寒气化得太快,外面温度热还是如何,陈朝之阖上的眼睛,忽然一行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柏唸突然有了知觉,心如刀绞。
每个流程,直至最后推进火葬场烧的那一幕,柏唸都看着。隔着堵冰冷的墙,他没有哭,没有情绪,只是感觉魂魄少了一半。
忽然间,漂浮的身体重重回到现实,柏唸的骨头酸痛,蚂蚁从脚底开始钻上五脏六腑,汗浸满身,鼻腔涌出热流,他习惯性抬手一擦。
苍白手背上一片刺目的红,啪嗒啪嗒,还在源源不断的滴下来,视线涣散几下,他缓缓抬起头,血延着嘴唇、下巴尖滴在地面,从迷惘中反应过来,立刻捂住。
耳朵骤然嗡鸣,犹如拉着很长久的警报器,蒋悦喊他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头重脚轻,踉跄两步,天旋地转间,模糊不清地望见路北庭从不远处朝自己跑过来。
视线布满灰色,跌落入一个怀抱里,渐渐地什么都散着数层虚影。
他知道托着自己脸的人是谁,想抬手拍拍对方的脸,安慰不要慌张害怕,可是嘴唇微动,下一刻喉咙就涌出血液,手没有力气和意识,丧失生机般颓然落下。
指尖滑过路北庭的脸颊,留下鲜红的印记。
“山风吹拂柔发,银铃铃,银铃铃,万物神女千年长,缕影浮光映殿阁,何年树干登天高,有只蝴蝶栖,离时作飞鸟……”
柏唸恍惚间听见有人在耕田歌唱,他沉睡在很多年前的家。
他闭上眼,是永无休止的悠悠歌谣,缓缓睁开眼,窗棂外映射进来清晨第一缕阳光,铺在木床上形成一条光带。
山间早晨云雾遮掩嫩绿稻禾和青竹,他朦胧之际,觉得满身潮湿,分不清是雾水悄然飘进屋打湿的,还是热汗。
“阿唸,你再睡懒觉,”远处竹林摇曳轻响,阿雁在屋外喊,“我和朝之就不等你了哦。”
柏唸蓦然回神,跳下床去,扶着门框看阶下的人,清晨的风吹飞她乌黑长发,他脆生生又委屈道:“阿姐,等等我。”
阿雁佯装恼怒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意,她还是爱穿白裙子,被村寨人冷嘲热讽甚至批斗也不肯换,手里抱着团干枯稻草,她说:“那你快点去洗漱,不然我就不等了。”
“不等了。”陈朝之在旁边煽风点火。
“好,好。我现在就去,你们不要丢下我。”他匆匆跑回屋,再跨出门槛时脚却踩着石阶。
背后歌谣悠悠,竹林涛涛,阿雁和陈朝之的身影走的好快,在很远很高的阶梯,逶迤至消失,最后只剩他一个人在登爬。
山雾蒙蒙,他小只身影,短手短脚努力追赶,终于登上壮丽万物殿,只见天空不复璀璨,黯淡无光的紧闭院门。
他退回来,跪坐在蒲团等待,天黑再起身跨出门槛,低头一看,自己白袍加身,抬头是山寨晦暗。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这不过是浮光掠影,错把今夕混昔年。
低低交谈声从虚掩的门缝闷闷飘进来,柏唸蹙一蹙眉头,眼前所以景象化作烟灰散尽,空气充斥着浓重的消毒水的药味,他又躺在了商都的病房里。
半掩的窗帘没完全挡住影影绰绰的树枝,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望着光线不足的日光,却感觉自己还没彻底睡醒,反倒还能听见歌声、竹林声……
门被轻轻合上,脚步声靠近,柏唸没动,反复闭眼几次,说:“北庭。”
路北庭动作稍顿,在床边倒水说:“好久没听你这样叫我了。”
“我在想啊,这夏天怎么跟哈尔滨的冬天似的那么冷。”
“你被褥没盖好。”
路北庭坐在床畔,递水杯和药给他,又从旁边的病床拿过一张被褥盖上。
他也不问是什么药,面色无常灌下:“我继任达灵那天,在神女面前想着,我这残躯,疑心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于是就想,要是能再见你一面该多好啊。”
“后来真的再见了,我又想,这辈子终究是被哩寨困住的,好好珍惜当下就是。”
“可是我现在又不满足了……我不想死,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路北庭专注无比的给他擦了擦嘴角,酸涩逼近鼻腔:“别瞎说,樊老已经有好转了。”
柏唸蓦地握住他的手腕:“我若是不在了,你会怎样?”
路北庭沉吟久久,不答。
路家需要他,答案定然是,该怎样,就怎样。可是他在柏唸面前心太软,琢磨这个答案太冷血无情。
柏唸从沉默中知道了,但他就是害怕,害怕自己不在了,路北庭会太孤零零。可他也不再问了。
这时有人进来给他们送饭菜,他现在很难有什么胃口,至多尝个味儿,但在路北庭的监督下勉强多吃了几口。
撤去饭桌,他掀开被子说:“我想剪个头发,太长了,洗起来不方便。”
路北庭手搭在椅背上发愁,手指敲了几下,撂下句“稍等”,然后转身出去,不消片刻,门咔哒一声被打开了。
柏唸看着他愣了一下。
他以为对方是去弄辆轮椅,还思索着会不会太夸张,自己走路的力气还是有的,然而这人直接去拿了一把剪刀和一块布回来。
“你要帮我剪吗?”柏唸问。
“嗯,理发店太远了。”路北庭拖张椅子摆在窗台前,朝他一笑,“我手艺不错,你要试试吗?”
这句话很好理解,平平淡淡,但是那个笑容意味深长,满是揶揄。柏唸坐在床上,瘦长的双腿踩在地板,捧着水杯揣摩两秒,耳垂立马肉眼可见的红了。
“你不要脸。”他搁下水杯,被路北庭牵着坐过去。
“对,我是不要脸,我的脸都贴完了。”路北庭有模有样的在他围上布料,用夹子固定,缕缕墨发流逝于白皙修长的指间。
“烈女怕郎缠,也就你讲得出口。”柏唸迎面深吸口清新空气,耳朵潮红褪去。
“陆予教的。”路北庭眼都不眨,熟练地甩锅道,“他说这样才有老婆。”
柏唸后脖子又蔓延起羞红:“陆予他就是个傻子,你听他的。”
路北庭说:“事实证明,这招确实管用。”
窗户半敞开,今日天空蔚蓝,阳光明媚,风也温柔干净。
剪刀咔嚓咔嚓动着,也许是这声音吹眠,也许是吃药的缘故,困意来袭得汹涌,柏唸眨了眨眼睛,望着窗外的湖边、柳树、散步的患者,问:“你多久没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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