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沉寂,只闻鼻息,柏期瑾不大会看气氛,但知心中有问,遂是问道:「为什么啊?」
屋内气氛在沉寒话音中再降一度:「我有负于她。」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们之间变为你我相称,柏期瑾不曾发觉,李明珏也没有。柏期瑾听不懂,什么叫做因有负于她,遂不去找她。见她疑惑,李明珏怅然一笑道:「她想嫁人。是我,耽误了她。」
柏期瑾仍旧不懂,钦姑娘想嫁人,那襄王殿下把她接来宫中就是,虽说女子之间无嫁娶一说,但既然是两人相爱,你情我愿,有什么不好的?
「您喜欢她吗?」
「喜欢过吧。」
「那您去找她说清楚呀。」
「我那回去找她,她拒绝了我。」
「再试试?我帮您出主意?」
「不必了。」
「为什么啊?」
「有些事,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如今,我不能再喜欢她了。」
柏期瑾常将为什么挂在嘴边,她通文知理,好洞彻悉知,遂不止于知其然,常望知其所以然。
但世间无道理可循,无因果可辨之事,数不胜数。
相爱之人为何不言不语,至亲之人为何步步紧逼,不世大才为何不得善终,儒冠学士为何兴兵杀伐。
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李明珏亦有过少年锐意,阔步指空对日,长诉拔剑问天,为什么皇家说倒就倒,为什么李明珲说变就变,为什么阿姐说不见就不见。最终她跪在黄沙里仰天大笑,狂风吹得她喉间干涩。
这么多为什么,到底有何用处,纵使知道答案,又当如何。
皇家就是倒了,李明珲就是爱逼人,阿姐就是怎么都找不到,这就是眼前的苦果与现实。
「什么叫不能?我不懂,不再争取一下吗?」
「万绪千端,争取不来,」李明珏缓缓侧首,十分平和地望向柏期瑾,撇去昔日惯用的诱惑之色,眼神温醇如湖,未几,薄唇轻启,道了好些自语空言:「伯劳东飞,轻燕西飞。去年今日,人面桃花。吹叶嚼蕊,再无柳枝。错过春耕日,即为迟,久不浇水,即已晚。如你所言,的确可以挽回,可以在夏日播种,埋下新种,但滋味呢?还是一般吗?」
那是过了季节的果子,甘甜芬芳砸在了泥里,纵使还欢喜地站在树下,爱怜地将它拾起,兴冲冲地跑到清澈小泉边一遍复一遍反复濯洗,也不再是那时滋味。
「我与漠北相争多年,胜多败少,你可知为何?」
柏期瑾摇了摇头。
「月下夜袭连营,碛中不追败军,造雾诱敌深入,我善把握时机。」
「惟有此事,我没有把握好时机。」她用食指按了按眉心,苦笑了一回。
天际澄清似碧水,暖阳温柔若月华,将宫砖照得温热热的,那缠绕萦怀的思绪,当往何处去呢?
少女的清秀容颜落入眼中,座上之人突然侧过头去,口中淡淡说道:「之所以会错过,兴许原本就没有那么相配。」
柏期瑾听不明白,世界在她看来就是如此的简单,你若喜欢,就去找她,把话讲清楚,为什么要不明不白地放弃。她听李明珏说了这么多,只是隐约得了些许含义,犹不甚解,但这终究是襄王殿下的私事,她一臣子,虽不认同,却无从过问,便莫有追问。
屋内再度沉寂,李明珏讪讪地摸了下脸,见柏期瑾已垂首将新来的奏折捧在手中,不明有种和她吵了一架在冷战的错觉。
同年纪小的论事就是这样,给的多,取的少,但她并不在意。
她过了刨根问底的年纪,不想问为什么,她只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她想要爱人,十多年来找不到倾注的出口,所以,她过去把一切都倾注了狸花猫和钦红颜身上。
今后,她要把这一切倾注在柏期瑾一人身上。
作者有话说:
柏丫头,十万个为什么。
小柏:啊,还是想做漂亮大姐姐们的CP粉。
明珏:……
明珏你醒醒,写书的说句公道话,你与红颜,真的还挺配。
红颜:配你***,老娘不稀罕。
明珏的三个典故:劳燕分飞,人面桃花相映红,李商隐《柳枝》。
第 33 章 三方攒动
柏期瑾阅完最后一本,心头犹是疑惑。诀洛境内,尽属王土,一花一叶皆为王所有,究竟有什么是襄王殿下得不到的?她年纪虽小,却也懂得巧施力量,盖人一头的甜味。草木静止,遂是逃脱不得,师兄逮着了小兔子,纵百般不愿,亦免不了数日的囚笼逗玩。襄王殿下乃一方之主,所欲所求只须金口一开,而今对一女子放之任之,不仅不用半点权术,还引得独自神伤,悄然嗟叹……莫不是自找的?
放着公主不做,自找一口苦饭,放着爱她的人不要,自找一个养着,她便是天下一品,自找罪受的糊涂人,干的是糊涂事,喝的是糊涂酒,事终酒罢还笑旁人看不懂她的玩世荒唐。你看,柏期瑾就不懂,于是她问道:「我还是不懂,您是王,这世间的女子,有什么是您得不到的?」
大权在手中握,财宝从眼前过,美人在怀中坐,好似唾手可得,又好似一无所得。她好些处像极了钦红颜,魂牵梦萦之物不在瑶池天阙,依依贪恋的,不过是人间一抔不起眼的黄土,好比一份安稳的姻缘,一份寻常之家即能给出的简简单单。说着容易,孰想隔了天堑。对钦红颜而言,横亘其间的是女子向往的美貌姿容,对于李明珏而言,是众人渴求的无上皇权。容貌是好的,权力也是好的,但容貌精致到了顶尖,权力聚拢到了极致,便生了灾祸。
所幸糊涂罢,旁人求一个明白,惟有李明珏甘愿浑噩求一个不明白。
玄机道理,因果之说,礼义教化,事间关联,此等说辞虚幻无实,如同蛇杯弓影,极易喧宾夺主,掩藏本意。她莫名有奇妙之悟,当她越不细究缘由,她越能知道心里想要什么。譬如当下,她兀自笑了笑,将茶盏一放,口中说道:「有啊。」
有,真的有,且近在眼前。
话音拉得悠然绵长,单一有字,并未回答柏期瑾的问题。有?有什么有?是何人?在何处?今日的襄王殿下与平日不同,皆是答非所问,连只言片语的解释都不舍得给。
「嗯?」柏期瑾疑惑着,以为她会说些更多的什么,不料李明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以一模一样的口吻重复道:「有啊。」
摄人心思的眼中落了光,柏期瑾在其中瞥见了早春曦影与盛夏晚霞。她不曾被人如此长久地注视过,不闪不躲,熨帖如晓风,寸寸抚过,温柔至极。她感觉被奇妙地挑起了某种不曾知晓的纠缠,由那目光牵着引着一步步走进了微暖湖水,浸得浑身湿润,激起一片寒毛。是时惊鸿纷飞,羽影凌乱迷了眼,耳中余音旋旋不落,仿佛身侧连续不断的缓声轻语。柏期瑾还未从多种意味的注视中缓回过神来,又听到:「你有喜欢过人吗?」
她霎时醒了。她在山中年纪最小,是听着这话长大的:你还小,你不懂,你没经历过,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单因年龄与经历,就把人撇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句话都插不上半句。襄王殿下活得比两个她都多,还是风月场中的骁将,她一黄毛丫头,的确没什么资格指手画脚,可又是谁说,没有喜欢过人的人,就什么都不懂呢。好胜心一发不可收拾,她在心中理顺了思绪,抬眼正想解释,却见李明珏挑眉看她,瞬间……
这……这哪解释得通?若是给她纸笔,兴许可写清道明,但如今她涨红了脸,支支吾吾满脸写着不服。
啊,再不回话就要被看穿了,若是师兄们也就算了,撒个娇,哼一声便过了,可眼前之人是独霸一方的王啊。
「我……我……」她愈发不能言,将衣服都捏皱了。
李明珏见她不服气,问道:「怎么?要找一个看看?」
啊,不仅被看穿了,还被笑话了。
「要找,就找个好的。」
「我……我哪知道什么是好的?」
李明珏靠着椅背莞尔一笑,方才一抬一放搅弄清波的食指往脸上轻轻一指,问道:「我……不好吗?」
偷梁改意,答非所问。襄王殿下待她自然是好的,可刚才明明在说找喜欢的人要找个好的。答案显而易见,但是总觉得答不清楚要闹笑话,柏期瑾正犹豫应当哪般作答,更听德隆在外高声喧嚷着「大事不好」。李明珏迎着光嘴一抿,指尖在桌上哒哒哒敲个没完,横眉道:「天下太平着呢,有何大事,姓张的把天掀了不成?」
德隆呈上手中军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漠……漠北……」
李明珏没生气,不过是好事被搅和了逗他两下。她拽过信纸,方抖开来,剑眉猛然一蹙,忿然作色,顷刻将纸给攥皱了。火气不止三丈,李明珏将纸往桌上一拍,刚从紫檀案上拿起瓷杯欲往地上砸,忽然想到柏期瑾还在旁边,抖着手佯装镇定地喝了一口杯中所剩无几的茶水,硬是咬着牙给放下了。若不是事态紧急,容不得半点玩笑,德隆差点没在一旁笑出声来。
李明珏将桌角狠地一拧,强行撤下面上艴然之色,同柏期瑾点头一笑道:「军情要务,失陪。」
得快点走,再不走,天王老子都镇不住雷霆之怒。李明珏撂下一句话,同德隆快步往外走,忽而想到了什么,回首嘴角轻勾,对在门口恭送的柏期瑾说道:「下回答我。」
***
宋国境内一幅昌平景象。朝罢,宋国公秦元魁邀几位亲信内臣于书房议事。正中紫檀横额高悬,书有「离经辨志」四字,背后一幅横条山水字画,右下一溜朱砂小对,室内一侧摆列金彝,一侧有座宝鼎,黄梨几上设彩绘花觚,内斜插三两花枝,占绝了风雅。众人坐定,举袖焚香品茗,好不悠闲。显然宋国公今日心情不错,朝后仍有闲情雅致与人吃茶谈笑。
欢喜向来不是空来的。当今宋国朝堂分新策党与旧策党,自龙夷参政,摒弃十年前叶习之重整律法时的大刀利斧,如水磨工夫般地推行新策,数年之内,由老世族组成的旧策党逐步瓦解,已有式微之相。宋国公如今君权在握,又得龙夷以示天命,论政抵掌高谈,言笑挥袂生风,把一身暗色盘龙袍穿得华采奕奕,恍如一朝重回少年时,其中雄浑历落、意气飞扬,无须细表。
说及平原一事,宋国大将军孟衍道:「此人平平无奇,且不受梁王重用,一时半刻不成气候。」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平原城狂妄之徒的诸多事迹,宋国公早有耳闻,亦不知经了多少张巧舌妙嘴,添了多少笔夸张离奇,玄乎至极,连志怪小说皆不能与其比肩。
邦国大事,乃乱世之中道不尽的话茬。店里伙计的平庸无能不足以称道,今国策门尘虚座下的大弟子庸如市井,自是多年难得一遇的好题材,怎叫人忍不得添油加醋,画个跳梁小丑般的人物来?两月下来,坊间传闻,廷内私语,无不将此事作为笑谈,唯独宋国公多心,下令往平原增兵一万。名师出高徒,悠悠众口抹不去所见之实。在降龙之前,他曾徒步登山,素衣玉冠过柴扉,欲请高人出山,二人在泉声琴韵中交谈相得,谈论数日不休,无奈尘虚一心遁世,最终婉拒朝堂之邀。有师如此,不会这般不堪,更何况,他本人又不是没尝过山间名士的甜头。
宋国公静思片刻,问道:「龙夷以为如何?」
与龙翎不同,龙夷乃一清朗少年。初长成的男儿身形清俊雅淡,如堤畔一株小白杨,玉琢面庞尚留有几分童稚孩气,头发束于小玉冠中,梳得一丝不乱。若将他当作龙珥一般的孩童,便是失礼了,龙夷言谈举止颇为老成,话中进退得当,行事落落大方,见地入悟不沾俗,邱壑自在掌中酿。他住在宫中,近乎与宋国公形影不离,远看貌似父子,不似君臣,而每每见二人对坐论事,又似深交挚友。宋国公常常感慨,龙夷思吾所思,虑吾所虑,痛痒皆在一处,虽相识甚短,却有相交多年之感,讲论言时,常有透彻之悟,其间相通之妙,难以言表。
「如孟将军所言,留心即可。今新策初定,国中仍有诸多事宜须时筹备,不宜额外分神。且平原城守军三万,稳如磐石,王上不如静观其变。」
宋国太子秦符君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他呷了口茶,道:「尘虚子不过是个开坛讲道的老者罢了。听闻那女子虽身在军中,却不参军事,成日游手好闲,与杂兵为伍,满嘴空话虚张声势。」
孟衍道:「此事我亦有所闻,天下名门,不想能出个哗众取宠之人来。看来国策门也不过如此,还是白石……」
白石山在宋国已是禁语,话到此处,陡然一停,宋国太子横了大将军一眼,忙将话题岔开:「我听闻那人身边还跟着个十岁小女娃,长得肤白娇俏,同她几乎形影不离。」
众人笑上一会儿,惟有龙夷面色微变,乃问道:「可知那女娃名字?」
「倒不知名字,好像是被唤作晓蓉,也不知是哪两个字?」
小龙……虽然年纪对不上,但事关降龙,草率不得,龙夷道:「孟将军,请察降龙一日,张子娥当年所在何处?」再对转身对宋国公说道:「请王上派我前去平原。」
宋国公不解,方下定论,何以说变即变。龙夷看向宋国公,道:「那女娃,兴许是我二妹。」
宋国公脸色一变,握紧手中杯柄。销声匿迹多年的龙二,终于现世了。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军报传来:「平原城粮草遇袭,损失惨重。」
***
夜雨欲来,阴云遮天,闷雷不断低压私语。
公主卧房内瑶窗紧闭,薄帷漫遮,暗香浮动催绣幕,帘下疏影自徘徊。陡时,龙翎身穿漆黑夜行衣推门而入,劲风长灌,帘幔上层层流苏花穗在昏暗中沙沙摇曳不止。苏青舟手执一盏琉璃花灯,绕过三扇玉雕花鸟屏风寻音而来。她适才卸了妆,香辅朱酥,柔滑乌发淌在肩上,仅着一身淡烟色宽袖寝衣,领口处靛蓝丝线细绣云纹,如水般绸缎暗拢一汪娇腻白雪,天生的娟洁秀质。
「何事?」
龙翎从不卖关子,若能以两字达意,绝不多说半字。公主微微一笑,悠悠抬手将灯盏置于高几,不紧不慢地回眸看向龙翎——这便是她的龙,清俊冷漠,克己寡言,索然无味。公主在深宫里住久了,甚是厌烦无趣,而龙翎便是最无趣的那一个。纵使同处一室,仍说不上几句话来,每况沉默,皆是她开口,每遇事端,皆是她下令,龙翎是刀枪剑戟,劚玉如泥,锐不可当,使着顺手,用着放心,忠诚更是不容置疑,至于旁的,苏青舟也不知道她在图个什么,无非是个龙,兴许好用就足够了。
无事不请龙翎夜访公主府。苏青舟那万事随缘的父王,原将平原之事当热闹耍,一看龙夷亲赴战场,慌了,怕宋国公将他当热闹耍。
「入夜前我已探到父王口风,想是已下密令撤下张子娥,」苏青舟手执一黄绸,款款走到龙翎面前,眼角微勾,继续说道,「父王密下诏令,为的是稳定军心,既是密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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