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舟微微一笑,眼波中虽然柔绪婉转,可问话却一点也不迂回:「你为何置本宫于险地?」
「此话……」张子娥原本打算装装糊涂,反问一句此话从何说起,而公主似已有十分把握,更进一步用眼神逼问。嫌隙既生终究须一个「解」字,与其等雪球越滚越大,不如尽早言明得好。稍作思索后,张子娥闲适从容地将手收回,复搭于薄毯之上,含笑道:「说得在理。」
的确是敢作敢当,公主柳眉一蹙,转身一手按在床侧,把张子娥控于两臂之间,下颌微抬,目眦上挑,质问道:「好一个说得在理!你明面上扮做个绣花枕头,暗中授意冯将军偷袭粮草,就连山洪过后的攻城计策皆是由你一手操办。你但凡有所取舍,立点小功,本公主在梁都不至于日日如履薄冰,而你,全然置本宫安危于不顾,倒是苦心竭力把一个废物演得尽善尽美,你可知为了你毫无意义的藏拙,本公主付出了多少?退一步讲,纵使此事是计中一环,若你事前告知,本宫心甘情愿毁颜面做脏活,然而三个月来你对此只字不提。」
公主看向她,咬牙说道:「你是在考验本宫。」
这人说话字字恳切,真诚到叫人不想怀疑,简直就是油嘴滑舌的反面,讲出来的话清清淡淡,不吹不捧,不哄不骗,但她爱拿一套,藏一套,绝不会将更深一层的意思说个明白,得打着灯笼,放亮眼睛亲自去找。找出来了,她会深表佩服,冲人会心一笑,找不出来?找不出来今后也别想再找到张子娥这个人了。
成语里说的是抛砖引玉,而她张子娥,轻轻抛来的是一根没有重量的鹅毛,羽毛根上牵着一丝看不着的线,顺藤摸瓜找下去能找到一座山,既能给出美玉,又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民间相传国策门弟子负气高傲,如今看来并非虚言,她的狂妄从不放在词句与眉眼里,单看言谈举止与遣词调句,十分里能打出十二分的恭谦来,但若想与她平肩说话,只能时刻保持清醒。
苏青舟明白,假如她装作无事发生,此事便跟晓风过隙一般的过了,她做个爱才的贤君,她做个有才的能臣,二人君臣同心把日子过下去。然而她今日若是让寸,有些人他日便会进尺,全天下傲的不只是国策门,她梁国公主苏青舟亦是不让分寸。今儿直接挑明,既是在告诉张子娥,她不眼瞎,没那么好骗,而她,也不能太过放肆。
张子娥笑了笑,说:「公主不是通过了吗?」她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问得轻巧。
公主在梁都没过几天好日子她知道,调改密令是死罪她知道,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无所谓,张子娥继续说道:「出征前公主曾许我三月,既已定约,必须守约,这与我是不是个草包有何干系?不做是无信,做不到是无能,公主养无信无能的臣子吗?我也不需要无信无能的主公。」
处事之法往往能透露出为人品性。公主若是察觉,可察而不宣,可旁敲暗语,可直言相告,此三者,皆各有所指。平原之约考究的是公主是否值得追随,平原之后依其决策,传达的是日后要如何与之相处。心中几问今日皆有所获,张子娥喜不自胜。梁国没白来,人亦没有错看,对于今后之天地,她虽窝身帘帐之内,却遥思出了多般幻景。
「倘若本宫没做到呢?」
面对此问,张子娥从遐思中回过神来,抚掌笑道:「带兵投宋啊。」那表情完全没有一点恶意,语气也绝非玩笑,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时风时雨阴晴不定,这个人,活得太率性轻狂,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反正公主受不了,说不赢,讲不过,唯有动手了,她得好好拧拧那张怎么都不会脸红的脸,不料刚抬起手就被张子娥夺了过去,放在两手之间,正色道:「那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这样的事,我保证今后不会再发生了。」
一双秀目不闪不躲地觑着人,赤诚得半点狡猾都找不到,可看着那双眼睛的人清楚,这人坏透了。
张子娥说话时顺着公主手背且拍且抚,莫要以为公主眼拙看不出来,张子娥哄龙珥叫她少吃点糖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子,眼中神色,手上动作简直一模一样,嘴边常说的那句「龙珥乖……」近乎呼之欲出。
龙珥是她的龙,而苏青舟贵为公主,哪是能随便拉的?苏青舟五指微合,将她的手一握,悄然施力道:「你以为本宫会既往不咎?」
「公主若是抓着不放,那便是无容,」她凑近一笑,将被公主握紧的手抬了抬,好像是要示意她抓得太紧了须松手,「这样,我也要投宋了。」
怎么回事?只准她张子娥抓人,不准公主抓人了?苏青舟暗自思索「抓着不放」四字是否蕴有两层含意,此处放手,即当平原城一事翻页了。放终归是要放,她又不能抓着她一辈子,再说施压无用,张子娥本身就是个没有距离感的人。公主正欲松手,不想在松力一刻忽地被握紧了。
怎么回事?你示意我松手,还松不得了?
张子娥没想太多,只是觉得玩笑话说一时好听,说太多容易误事,遂音色一沉,说道:「我所托之事不知办得如何?」
那个声音似有安定之效,上一句在玩笑,下一句便言及正事,公主闻言忽然安静下来,也忘了要将手抽回,任由张子娥握着,淡淡回道:
「皆已妥当。」
「那好。」
「你多番周折,意在何处?」
张子娥见她已不再拿方才之事说事,缓缓松了手,去抓了一把床边剥好的莲子,捧在手心里,慢条斯理地答道:「诛龙夷呀。」唇边还有笑呢,笑罢还往嘴里塞了两颗莲子。
此话说得生动,重点在末尾那个「呀」字上,没听清的还以为她在说什么猪尾巴草呢。龙夷何许人也,仙承阁三龙之一,宋国公顶礼焚香捧在手心里呵着气儿护着的宝贝,平原失利皆因未占天时地利。除去平原一带,而后几场不分高下,真要细究起来,梁国恐是输多胜少,哪里是她说的那般容易?可张子娥显然不这样想,她要折就挑着宋国最硬一支翅膀折,很有几分郑重其事的意思。一语刚了,她突然探身,警惕地在四周望了望,小声对公主耳语道:「千万别告诉龙珥,她最重手足情意。」
苏青舟还没来得及说她一句「口气不小」,便被这副畏缩模样给逗笑了,不免笑问道:「本宫若以此事相要挟,不知可否令你不再肆意妄为?」
张子娥语塞,不得不顿了顿,回眸望着公主脸上笑意,想着表情怕是早已出卖了自己。多说无益,她摸了两下脸拱手认了个栽。公主便笑她:「你啊你,闹一出大戏也不怕生嫌隙,导致你我离心?」
「不怕。」
「为何?」
「公主需要我,我也需要公主,心会变,利不会变。」
「你怎知利不变?」
飞鸟尽良弓藏,过河拆桥的把戏历朝历代多了去了,张子娥自然是听懂了,忍不住嘴角勾了几分笑意,答道:「公主手上没兵没人,想的倒挺远。」认个怂说说笑便罢了,张子娥非得说个不好听的大实话,讽味重着呢。因是实话,公主服气,更不愿与她耍嘴皮子白费功夫,只倒是瞪了她一眼。张子娥恭顺地承接着冷眼,温言道:「没事,我让公主有兵有人。」
苏青舟眉梢挑了挑,将柔指搭在她肩上,顺着料子缓缓下滑,在衣服徐徐画了个圈,又在圈中轻轻一按,问道:「本宫有时候还真是好奇,这先生心下到底是不是七窍玲珑?」书中有纣王挖心比干,其心七窍玲珑一说,公主杏眼带着笑,与张子娥讲着分寸。
「无须挖开,」张子娥携了她手,往心上一按,说,「公主听一听不就知道了吗?」
手掌触摸到了柔软,心跳声随着掌心一拍拍传来,毫不变调,反而是那个想要知道心有几窍的人忽然心中一阵狂跳。公主吓得收回了手,抓了一把薄毯。屋内霎时安静,尤其是在你来我往的对话之后,更显安静。二人凑得近,忽然好像正应了张子娥之言,咫尺之间,惟有心跳声听得清楚。瞳孔在午后懒阳下折出亮色,看到眼中映着的彼此,她们不由得同时咽了一下,气氛像被一盅温酒浸着,随着烈酒下肚,变得愈发微妙。手指慌不择路动了动,正好碰上了张子娥的指尖,之前分明被放在手里实实在在握过,而今一个似有似无的接触竟似要着起火来。
没有人将视线挪开,仿佛此时谁先挪开了,谁就输了。
有时候人对时间的流逝拿捏不准,旧友重逢晨光稍纵即逝,无所事事倍感度日如年,故需日晷、漏刻等物相辅,告以精度。然而眼下仅有她们二人处于这午后小屋中,这样的对视持续了多久,谁也说不清,至少不是整一下午,毕竟太阳尚未西沉。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一会儿再想,此刻必须有人打破僵局,张子娥摩挲着另一只手中的莲子,一抬臂飞快地塞入了苏青舟口中,是时屋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龙珥跟只猫儿似的奔了进来:「子娥姐姐!我知道你醒了!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正好看见张子娥将莲子送入公主口中。
这……
这太令人难过了。
她给子娥姐姐剥的莲子,为什么子娥姐姐会给公主吃,为什么要亲手喂给公主吃?她长这么大,头一次晓得有莲子这么个东西,子娥姐姐都不曾喂过她,倒是让公主莫名其妙占了先。龙珥心里委屈一下,甩了甩头飞奔到床前,噌地一下跃了上去,挂着笑脸拉着张子娥的手说:「子娥姐姐我也要吃!」
孩子的声音清亮穿耳,惹得公主心头一颤,面上登时染了浅霞,她马上转身背对张子娥,嘴里含着莲子,只是拿舌尖顶着,始终没有咬下。龙珥大口大口嚼着莲子,圆圆的小脑袋探了探,疑惑道:「公主怎么不说话?」
张子娥捻着被角缩了缩身,惬意地从公主背后绕了过来。她愿一探究竟。公主垂落的发丝轻轻柔柔地拂在她脸上,泛着味冷香,冷香后劲之中,又存有热度,也许来自暖阳,也许来自绵长的呼吸。长发遮蔽了视线,如此一来,张子娥抿了抿唇,着实猜不透公主为何突然沉默,只得凭借适才对话,无端猜测一番。忽而她有了个自以为合情合理的猜想,麻利地往公主嘴里再塞了一个莲子:「是刚才那个太苦了吧?这个嫩。」
作者有话说:
张先生这性格我可太喜欢了:) 青舟你喜欢吗?
青舟:……
第 39 章 沙丘一会
出城之时,李明珏横眉挥一马鞭,以为沙丘必有一场恶战,哪里晓得不到一月便班师回诀洛了。
只是废了一支手臂,得养上两月。
话说襄王殿下带两千精兵星夜兼程赶到沙丘,一脚踏入军营那会儿,月亮正好歇在头顶上。她翻身下马,趋入军帐,把披风一挂,端起桌上茶水仰颈一饮而尽。干,沙丘干得嗓子眼冒烟儿。她还没来得皱眉,余光瞥见帐外有两个人哆哆嗦嗦跪伏在地,头也不抬一个,恨不得把泥巴都磕进嘴里。
李明珏背对着他们添了一杯茶,抿了两下,说道:「来做什么?找骂?」
二人连番磕头认罪,未及李明珏开骂,先自骂了一通,什么词窝囊捡什么词用。李明珏喝着茶心想骂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怕不是背的稿子?背了数日,还没她在诀洛城里信手拈来的那几句好。她没正眼看人,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磕碰的声音重得不行,听得帐外人儿直接哆嗦成了一树枯叶子,风雨飘摇的。
「滚出去,这里还轮不到你们。」
兵临城下了还不分轻重,现在是骂人的时候吗?
两个人连滚带爬地走了,一边走一边继续数落着自己。李明珏把袍子一掸,翘腿坐下,高睿当即摆出军情图,将手一指,说道:「事有蹊跷。」
李明珏心头有数,的确事有蹊跷。出城时她还在气头上,并未想太多,之后越往北走,这干嗖嗖的风把她吹得越清醒,如今倒是不生气了,纯粹好奇漠北小王到底在想什么。沙丘无战事多年,城墙牢靠,军械充足,强行攻城胜算极小,纵使出城迎敌,城内占高地,周围形势一目了然,出城即是旷野,什么诡计都用不上。欲下沙丘,唯有硬碰。换位想想,若是要李明珏选,怎么也不会挑沙丘,这地方算是诀洛一带的大城镇,太显眼,不划算,真说要打,周边几座小城明显更容易下手。看不出来的是傻子,而傻子不会一路打到沙丘城楼底下。
后来路上得信,说漠北驻扎十里外,数日来并无攻势。来了不打,说明对方既没有必胜的把握,又没有必死的决心,那遥天路远跑一趟做什么?耀武扬威的?
李明珏来自有理由,收拾一下不干正事的王八蛋,突查一下士兵操练,顺便会一会漠北小王。没见过总是要见一见的,知己知彼,过两年交手心里有个数。她在漠北有探子,当年决意不断商路,此乃原因其一。之前她因钦红颜一事歇业在宫里,那些个会打算盘的人精也跟歇业了似的拿着银子不干事,来时翻了一下出城明细才晓得错怪了。不仅是她的探子,近段时间商旅来往极少,估计是被漠北扣下了,不然这么大的兵马调动,她不会一点风吹草动都听不到。对于这个小儿子她知道得甚少,是个人都以为下一个漠北王不是老大朔陀汗驰,就是老二朔陀汗成,朔陀汗骁算个什么东西,没听过。不单是她这么以为,整个五大部都是这么想的。这小子倒好,趁着老子病危,把俩哥哥杀了,老子怕是一道儿被他给气死的。闹了这么大一出戏,还能把人给稳住,不容易,李明珏也好奇这得是个什么人物,来见一见,图个乐子,不亏。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高睿精心准备的军情图,突然把纸一捏,说了一句:「不对」。既然她想见一见漠北小王,说不定,漠北小王来一趟也是想见见她。劳师动众逼人出来,荒唐,但那人年纪小,不见得不会做这种事。想看一眼把漠北打趴下的人长什么样是吧?
便让您开开眼。
李明珏手一挥,主意已下,挑眉对高睿说道:「明日破晓,收下你的军旗,放本王的。」眼里亮亮的,笑容中有抓住敌人小尾巴时的那种得意,有点坏,又有点痞,像个游猎归来一手擒了两只兔子的少年。
高睿许久不与李明珏共事,这十几年下来,他沉稳了不少,加上没仗打,身上那股子少年劲儿慢慢消磨没了,看襄王殿下翘着脚,挑着眉,意气勃发的,同十多年前一个样。李明珏见他愣了一下,说:「怎么了?愣什么?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啊。」
高睿笑了笑,说:「人都会变。」
李明珏拍了下他的肩膀,攒眉冲他摇了两回头,又呷了口茶,问:「孟老夫人身体可还硬朗?今年得过六十大寿了吧?」
「蒙您关心,硬朗着呢。」
很多事她不闻不问,像是忘了有你这么个人,可家中老母姓什么,多少岁,她全都记得,不说她是真记得,还是来之前查了一下,心总是有的,而架子一直是没有的。两个人随意唠了会旧事,讲了会形势,又一齐数落了姓刘的和姓杨的,好似又回到了一起策马杀敌的旧时光景。
隔日军旗一换,大军果然压境了。
「只换旗子不出声,这襄王是个胆小的娘们!」
「有本事就出来!」
李明珏在城楼上喝茶听骂,漫不经心地撇着茶沫儿,真有几分胆小怯战的意思。她好些年没挂帅了,新兵只听过被改编得花里花哨的陈年旧闻,同那些个吸引眼球的花边小传,从未见过活的,心里亦是嘀咕不断。这襄王殿下到底是个女人,十来岁二十来岁在沙场上混混也就罢了,今到了妇人年纪,比不得男人皮糙能打,一身戎装改不了她女人的骨,高挑细窄的一条儿,站在身形魁梧的高将军身边跟个细杨柳一样。但叫谁也不会看错谁是主事的,那威仪镇得住场子,光一个背影就知道她是这里的头儿,模样也是真的俊,传闻中都吹得天花乱坠了,怎么也赶不上眼前这神采,单一个侧影就有那个味儿,一般女子养不出这气质,可气场逼人只能吓吓宫里人,到战场上拼的是真刀真枪,没有点腱子肉真不顶用。你瞧,被骂成这副德性了,还怂在城楼里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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