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一事,前后忙碌了小半年,如今水到渠成,只须在静待时机之余,心安理得地消遣一个个暴风雨前极致安和的宁日。手里不可谓不是攥着大把悠闲。二人换了衣衫,一道儿出门去,过街串巷引了好些目光。王城脚下多贵人,老百姓们算是见过了不少绫罗加身的官少爷、官小姐,但比起这两位素衣简行的姑娘,神采气度上仍旧差了点意思,遂是忍不住多挂记上几回。
张子娥在一处幌子边停步,指着块红松木大字招牌问:「这家店真有这么好吃?为何总有人排队?」
青石灶上一口宽底大铁锅,盖了个吸饱了水汽的粗木盖子,上头搭着块一看就烫手得不行的白蒸布,一团团热烟由锅边儿腾腾出,推搡着木盖子上下磕绊,细听还有铁锅内油煎脆皮的滋滋油花声。
苏青舟驻足一看,可不排队吗?这可是悦宾楼的猪肉水煎包子。见她犹豫不决,走线漂亮的唇角抿成了帕子上的一线金丝边儿,苏青舟随即携了她手,一扭身,晃着白缎小袄上细细碎碎的穗子流苏,眉眼弯弯约是在笑。张子娥立在原地一僵,公主见挽她不动,又用力扯了一回,而她就像宫宴中舞姬皓腕一抬轻巧地收回舞袖那般,不知不觉被抽了神,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队尾。
很少见公主轻快灵动之相,她体弱时连步子都走不稳,张子娥忽对眼前一幕感到新奇,遥想若她不是一国之公主,当是什么模样?这个想法稍纵即逝,张子娥没兴趣深究。若苏青舟不是一国之公主,她不会在茫茫人海中多瞧上她一眼。而她若是没有龙气,公主也不会在众多士子中多瞧上她一眼。
不是非你不可,不是命定之人,只是生了纠葛,便继续生着纠葛。
她们都很理智,而爱需要糊涂。
无奈二人皆不愿与「糊涂」沾边,即便是真的「糊涂」,也不会承认。举止亲密是君臣无间,床笫之事是敬忠效力,聪明人不挂倾慕之名,旦行情爱之实,总有找不完的借口。友人,知己,爱侣,同君臣,她们之间的关系用区区数字定义不来,与其以偏概全,不如不要。
复杂,要比复杂更复杂,她们钟爱在复杂里转着圈儿而又泰然自若,不迷失自我的定性。
但心思再复杂的人,也是要吃饭的。公主在濛濛白烟里弧度温和地回身一盼,笑问她:「不吃一回你怎知道?」
张子娥确实好奇,但她不喜欢排队,每回路过见着了一条长龙,便打消了尝鲜的心思。见她思虑,苏青舟一下便看穿了心思,清澈的眼眸清凌凌地一亮,说与她:「偶尔虚掷一回,不也挺好的吗?」被人一下说穿了顾虑,张子娥心感诧异,不知公主为何如此了解她,乃拱手道:「公……」苏青舟遮了她嘴,说:「唤我周小五。」
「周姑娘说的是。」
***
宋国都城无宁日。
自瘟疫一起,民怨沸腾,龙夷亲手卸下他引以为傲的宋国铠甲,如今被软禁在宫外一所荒废宅院。
废院毗邻闹市,来往人流如织,旧策党处心积虑为龙夷选了这块风水宝地,便是要让他昔日加身的荣光与骄傲,倾数覆没在越墙而来的臭鸡蛋和烂叶子里。
好好听一听,你深爱的子民唾骂你的声音。
刚直少年立身不偏,以为身正不怕影斜,站在院中一次次同墙外之人细心解释,直到一波波叫骂淹没了无人听信的话语。龙夷闭上双眼,四周恶臭如同不散恶灵一般缠绕着他,辱骂声一寸一寸撕扯着他最后的理想与尊严。漆黑之中,他依稀能看到宋国公立在降龙台下,身穿一件烫金黑袍,腰悬一枚羊脂雕龙玉佩,头上戴有一顶象征宋国最高礼仪的黑玉礼冠,举手投足透着久浸雍容的尊贵与儒雅。这位年过不惑的一国之君合手深深一礼,满是敬意地低下君王高贵的头颅,低得都看不清他落了岁月沧桑的面庞。开恩科,赦囚徒,断荤血,他是那么谦和,那么虔诚地请他来宋国,他尚是一颗玉石之时就明白秦元魁一定会是一统天下的明君。
为什么不呢?他求贤若渴,礼待下士,勤政爱民,精通韬略,是一个十全的人,更难得的是,他有一颗顶好的心,愿意为了天下,为了国,舍弃作为一个人的幸福。难得好梦的酣睡,耗费光阴的爱好,甚是心爱的却出身卑微的女子,他永远将国之大计放在个人喜恶之先,从未问过自己想不想,从未问过自己累不累。
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呢?
那双掌纹凌乱的大手朝他挥了挥,引年少懵懂的他走上朝堂。那一天飘飘然如在梦中,既陌生又熟悉,初登大殿竟然像极了久别再逢后的故地重游。秦元魁嗓音沉稳,双手放在膝上,在王位上庄重地向百僚道出他的名字,他站在王座旁俯视文武朝拜,不知其意地缓缓看向相识不久的王上,一个肯定的颔首劈开鸿蒙,令他目眩神飞。
他臣服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命运感,将才学,抱负,心力全部给了他,和他挚爱的宋国。
他们举杯到夜半,他们执笔画河山,他们论经史,议时务,说理想,谈志向,一见如故。
过去仿佛一场无尽的暴雨,豆大雨点不停地打在伤口上,把一条条血痕漂得浆白。
他徒然地睁开眼,祈求寻找一点真实。
一颗发霉了的烂叶油菜砸在了灰白布靴上。
这即是他所要面对的真实。
少年沉默了,躬身将院中蛋壳同烂叶一一捡起,伏在地上拿着抹布用清水洗去污秽。
后来他累了。
快入冬了,骄傲笔挺的小白杨落光了叶子。
春日枝头鸟,四月白绒花,皆伴着旧日光景一去不复。
他是河上断梗,他是无依飘蓬,他枯坐在冰冷粗糙的石阶上,听着无休无止的破骂,什么也做不了,只得对着天际阴霾,干涩地挪了挪解释到沙哑的喉结,抿唇无声地一笑。
当宋国公走入院中,他们遥遥望了一眼,开始了漫长的缄默。
错了,竟是都错了。
错到不知第一句当从何讲起。
龙夷撑着台阶,缓缓起身,眉间镇定从容一如往常。他镇重地将衣摆一甩,跪在了地上,好似他化作人形那日深含恩情的一拜。
少年的膝盖悲凉地撞击着不解人间悲欢的灰白石板,宋国公双目圆睁未有一点迟疑,应声一齐跪下。
他的尊严算什么呢?他徒有王的虚名,却保不住想保护的人。
他一心想让龙夷立功,一心想要维护他,却不知越是维护,龙夷便越是保不住。
他派陈方和谈,只因陈方持中不偏颇,但正因他中立,急于了事,有人给他一个台阶就会下,更无动力去分辨远方喊杀声的真假。
他派龙夷料理平原后续,想收拢人心,反倒弄巧成拙。他们在明,敌人在暗,每每设法解危,却又因解危之策再中下局,无论如何筹算,皆慢上一步,棋差一招。被收买的平民,子虚乌有的瘟疫,凭空捏造的罪名,一次次鞭挞着他作为君王仅存的软肋。
他日他已有负于叶习之,今日他又要以什么来对待龙夷?
十年前,为解韩国之危启用叶习之,三年后,他的同门师弟周衡远为了报仇辅佐韩王,至此挑起长达数年的宋梁之战。他年少周旋于外戚,其后受制于权臣,而后颠簸于战事,在内忧和外患间奔走不迭三十余年,不曾偷来须臾的平静,去好好图谋一下心中愿想的天下。
从弱冠继位,到两鬓微霜,他一直没有停下,却离想要的越来越远。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乱的?
秋风好冷,他们双唇微启,不出一字,长久无声地跪在干冷凄寒的石砖上,鼻子里都是秽物腐败不堪的味道。
他们,也是一般的狼藉。
从心,到声名,一般的狼藉。
城外百年古寺敲打着余声悠长的青铜晚钟,枝上黑鸦闻声哗啦一声骤然乍起,张喙向阴云发出嘶哑的悲鸣,像极了他戴上王冕那日久不放晴的阴天。他在声势浩大的礼乐中一步步走上玉阶,攥紧了发颤的拳头,感受着胸腔下跌宕不休的祈愿,在心中反复期许天下盛世休明。
既然旭日为他不出,他便要争做那旭日。
这种少年儿郎壮志酬筹之感恍如隔世。
而今花鬓之君跪在地上,目光无焦地望向东方。
东方天卷黑云,日隐不出,只在干瘪的唇角勾了一条荒惨的弧线。
第 59 章 月下星前
柏期瑾有了心事,李明珏看得出来。
小姑娘手捧书卷,指尖定在页脚一个时辰也翻不了几回。前几月她将宫中藏书翻了一整架子,近些日子却连半卷都不曾读完。李明珏默默在杯中为她续上茶水,垂袖将一盏温热白瓷杯放在她手中。微凉的指腹渐有暖意,柏期瑾下意识握紧了杯子,抬眼一看发觉襄王殿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禁身子向后一弹,书和杯子都撒了手。柏期瑾对她一惊一乍不是一两天了,好在李明珏早有预料,修长五指像了锦衣上一双蟠龙爪,指腹着力牢牢擒住杯沿,竟是一滴茶水也不洒。
手背上几条骨痕在光线下若隐若现,肌是肌,骨是骨,又肌骨分明,仅是一只手摆在眼前便能乱了她心思。柏期瑾眼睛都不敢往上瞟,只道是放下书往前挪一挪,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茶杯,感叹襄王殿下真是「滴水不漏」。
李明珏嘴角微微一笑,未有挪步坐到她身旁。她喜欢站在高处,看她因她一惊一乍的样子。
「今晚多星,可愿一观?」
柏期瑾被她那一只手闹得有点心不在焉,茫茫然呷了口热茶,没头没脑地说:「师父说白石山的星星是最好看的。」话从口出才知不对,她抿了抿唇边茶水,瞪大了清澈的眸子,玩命般扇了几回卷卷翘翘的长眼睫,恨不得扇出一阵狂风来把自个儿给吹个清醒。她简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每回跟襄王殿下说话,就跟不长心眼似的直上直下。
星光将暮秋夜色点得清亮,李明珏侧首望向菱花窗外,在月华淌过微张的手心时略显尴尬地点了点头。她步子已然向外,早准备去动手拿披风了。因其一句话,心情一瞬间跌到了尘埃里,怎么也没想到会被拒绝得如此干脆,虽有沮丧,但哪能轻易放弃,刚欲开口,旦见柏期瑾捏着小拳头斩钉截铁地说:「但看的人不一样!」
这是她想破头皮想出来的宽慰话,显然某些人很买账。
李明珏本打算回身不显山露水地同她道一句「好」,没想到嘴角笑意怎么也压不住。过去为了由心一笑,她可谓是煞费苦心,要戏德隆、逗臣子、听说书、逛花街,而今只需简简单单一句话。
无需太长。
七字便好。
最好还配了个拧巴着嘴角又不失清甜的笑。
她在乎她的感受,在拼命想法子来挽回。李明珏瞧出来了不免心下欢喜,不消看什么星星,她都快开心到了天上去,同九天玄女一块儿坐在月牙尖上给玉兔顺毛了。她压着唇角不想将心迹表露得那么明显,却不知在柏期瑾看来,这同是个拧巴到难以解读的表情。
柏期瑾以为没奏效,眨了眨眼睛怯怯地问:「还看星星吗?」
「看!看!看!」李明珏不但回得仓促,还情不自禁连回了三次。大约因是极为重要的答复吧。
柏期瑾欣喜地点了点头,她也喜欢看襄王殿下因她一改常态的样子。
自从听了龙夷之事,她很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
她想师兄了。
白石山曾经好热闹。春来溪畔垂杨柳,新嫩柳枝下叶师兄执笔画画,周师兄挽袖抚琴,师父在春溪潺潺中一次次念着圣人道理。可惜柳梢难留不归人,一座避世孤山盛不下少年儿郎的壮志豪情,他们习了太多大义与道理,各自为了心中大义与道理下山远行。
岁月翻覆本无情,青山素水依旧在,而妙笔公子偃然卧在湘水间一条小舟上,谦谦琴师安然睡在豫回府幽深谷底。
至此,手握书卷的白鬓老者不再讲古论今,他背靠一棵古松,矍铄的灵魂在春去秋来中逐渐沉默。他看得越多,说得越少。
如此,年幼稚嫩的白衣门童不再学经文,只是扎起裤腰带,拿一杆比高过头的竹枝扫帚默默扫去门前黄叶。他学得越多,懂得越少。
两玉俱碎,天地渺茫,文人折扇没江边,雅士断琴砸泥间,寒门书生无不闭门自危,不知一颗忠心该托于何处,不知一肩抱负当走向何方。做斩人之剑,做制衡之棋,做博弈之筹码,做有家门而不得入的丧家犬,做太平时被弃如草芥的一根鸡肋。挥之即来,抛之即去,他们是俯身用性命铺垫盛世的柳絮飘蓬。
风絮飘残山河裂,何来广厦千万间?
天下名门,天下皆惜,而唏嘘声传不到无忧孩子耳里,她同往日一般给苍山带来欢笑与生气。无忧是她用温柔开启的一梦华胥,她并非不解忧愁,凉薄刺骨的秋风送走了故人,早早地令不足十岁的孩子脱胎换骨。柏期瑾清楚地明白一切回不到过去了,却还是挥着小手努力拼凑着过去。
这座大山昔日回荡着学书童子的郎朗书声,充盈着清俊才子的激昂意气,笔墨书不尽那时的鼎沸风流。
而如今她若不笑,就彻底安静了。
她渐渐长大,学着自己剔鱼刺,还要帮着小门童碗里,学着自己上山采野果子,还要把伤口藏在裙子里。她阅书,诵读,习经文,甚至是画画和弹琴,想用一己之力填满去日缺口,但是白石山太大了,太空了,她独自一人填不满那些空洞,甚至是心里,也长出了空洞。谁又能来填补她?偌大一座山,她走走停停竟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心放声痛哭之所,她磕磕绊绊生怕忽然闯入的梦里人儿毁了她为那人精心织就的好梦。
她没有爹娘,这是她小小世界的全部,而这一切正在崩塌。
他们都说要回来。
他们都没有回来。
他们都是骗子。
白石山待不下去了。
柏期瑾第一次明白山雨欲来是山中见到黑云压天,狂风摧林,第二次是在诗中『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而今则是在眼前。奏疏中所涉军务渐多渐细,边境与漠北小摩擦不断,赵大哥进宫愈发频繁……她在不太平的年岁生在太平的地方,一脚踏入真实,真实勾起了回想,回想击打在脑海中嗡嗡一片。
尽是过往记忆。
她将手放在空中,感受着砭人肌骨的寒意,指尖忍不住在瑟瑟秋风中颤抖。她渐无法说服自己,这颤抖仅仅是因为天气转寒,她真切地感受到在离夺走师兄的世界越来越近。那个同叶师兄一样辅佐宋王的孩子,听襄王殿下说是个比她还小上一岁的少年,会不会正在经历同师兄一样的劫难。她看到两个命运在交错,仿佛师兄回来了一般,希望发生奇迹。
此时她想起了来诀洛城途中遇到的国策门女子,早知道,就该绊她一脚,拐走她的小龙。这样,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襄王殿下,您说龙夷会好吗?」
李明珏稳坐北方多年,知事识人不假,却也非料事如神的神仙。与其不负责任地编造毫无根据的梦以求一时了事,她想放缓声音纤悉仔细地同她讲清其中缘由。柏期瑾看出了她的迟疑,眼眶霎时红了,头一歪靠在她肩上,径直埋在肩窝里,不停地来回蹭。李明珏猝不及防地抱住了她,一股子兰芝馨香往鼻子里钻,柏期瑾就像突然从落满花儿的灌木丛里冲出来的一只小刺猬,愣头愣脑的,不抓紧了就会一头栽在泉眼里翻着肚皮吐一圈儿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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