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它……
不积德啊!
钦红颜见她便气不打一处来,遂是又瞪了一回,尽知道看笑话说风凉话,没用的东西。可这人瞪不得,耍混时候那懒散的模样是极好看的,佐上一双常是含了情的凤眸,一举一动都挟了暧昧的趋势,叫人既想骂又想爱。钦红颜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了,一扭身即轻轻柔柔地与柏期瑾说:「柏妹妹,你会后悔的,姐姐不能这么待你。」
柏期瑾握紧小拳头捶捶胸口,斩钉截铁道:「我说的是真心话,庄姐姐……哦不,钦姐姐怎就不信呢?要是哪日襄王殿下待我们不好了,我们就去白石山上。我早就说了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天地间就她们两个人。李明珏耳边嘀嘀咕咕了半晌,一连几日的疲累被一扫而空,只是在旁边一句话都插不上,刚才好不容易说上一句,还叫钦红颜瞪了一回。可她才是有福同享里的那个福啊,怎没人问问她的意见?这宫里到底谁说了算?
自然不是她。
且听二人继续絮叨。
钦红颜:「一颗心哪能有两个人?」
柏期瑾:「话不能这么说,那商人一颗心还九个人呢!再说人有两边眉,两只眼,两个鼻孔,和……两只手!」
钦红颜:「这……」
柏期瑾:「你若真是想要一颗心,她分你半边,我分你半边,可好?」
钦红颜:「这……」
柏期瑾:「你若不要,那可是嫌弃我这半颗心?」
……
见钦红颜又被柏期瑾一句话给堵住了,这个曾经吹嘘自己最善把握时机的王终于捡着了时机,上前问上一句:「你们说了这么多,有问过我的意思吗?」
两人双双停下,像操练好了一般,比她操练好的士兵还整齐,节奏都是一致的,头发丝都在一齐飘,刷刷给了她一个「关你事儿吗」的表情。
李明珏捂着嘴差点笑出声,见她们一时掰扯不完,打算先开溜。
「站住!」
李明珏恰一回首,又见两人双双给了她一个「不关你事儿吗」的表情。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她只得走回来,打量了面前一双人儿,似在用一个鼻孔出气。柏期瑾唇儿一抿,晓得打不赢除了跑,还可以搬救兵,遂是小步跑上前去拉着李明珏的袖角摇了摇,虽是一句话也没说,却已有凑耳相接般的达意。李明珏顿了顿,当她抬首时,眼角恰合时宜地微微一动,神色慵懒到难以琢磨。君王不怒自威的视线隔着柏期瑾发间的白玉钗,稳稳落在钦红颜身上。
「红颜,借一步说话。」
她毕竟老练,一颦一笑皆有喜怒不显的深沉。站定在面前,双手背在身后,用压低的语气说话,天潢贵胄的威势便从话语拨动气流的低压中透出来。冷煞煞的。
只有在此时,才会令钦红颜感叹——
这是她城中的王。
而当她挑起眉峰,从绛红袖中徐徐伸出手来,凤眸里旋即盛起了撩拨浮云般的笑意。即刻,便不像了。
「怎么?要本王来牵你吗?」
这是她风流的客。
第 89 章 陇右西蜀
婵娟清盛,二人一前一后穿于朱廊,裙裾淅索声如秋夜虫鸣般细碎。
钦红颜自是跟在身后的那个,毕竟除了柏期瑾那小院,别处她不曾去过。她一面走,一面犯嘀咕,说好的借一步说话呢?这都借了几百步了,是不会数数还是怎地?几句损话酸不溜秋地滑到了嘴边,一瞅眼前这夜色都藏不住的雕栏画栋,因晓得此处是何人地界儿,不觉蔫了吧唧地吞了回去。
天黑了总不能叫人瞎领着,指不定能引到什么地方,她最不喜被动,便起音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李明珏驻足相看,分明的棱角浸在秋夜冷调的昏蓝里,多了几许不可细说的风情。她顿了少顷,似思虑了些什么,而后眉峰一压,转而问道:「你想去哪儿?」话声和同柏期瑾说话时那等风摇柳梢的轻柔全然不同,听着耳根子怪痒痒,像是……甜葡萄酒吃多了。
钦红颜见身侧有扇大门,随手一挥道:「就这儿吧。」哪儿还不能说话不是?
李明珏微挑起一侧的眉,若有所思地推开门,手腕一转不像样儿地做了请的手势,花里胡哨得紧。
「还记得这儿么?」
钦红颜抬眼恍然一愣,方才知道心间那莫名的熟悉感源于何处。殿里是会客的地儿,晚上用不着了,全仗月光挥洒。见李明珏卷起袖角不苟言笑地点燃了一盏羊角琉璃灯,钦红颜狠掐了回手腕子,只道是不该选这鬼地方。此地除了王座,没座,地砖还冷得慌。有多冷,她实打实地尝过了。她站在大殿中央,旧地重游着实百味难言……这位殿下于她早该如一潭死水了,落空的奢望比永恒的绝望伤人多了。在虚情假意的地方待得久,看遍了成空的海誓山盟,与无望的痴男怨女,她自然晓得该如何保护自己。姐姐妹妹们有抹眼泪花子的,有亏了钱财的,有咬牙切齿骂臭男人不是个东西的,乌七八糟的事儿多不胜数,可没一遭能落在她头上。不因旁的,无非是她是个不掏出心来,不信人醉话的明眼人。她什么都不信,深知只要她把心用好几层麻袋包起来,便不会受伤。正如那日在含香阁的重逢,她是多么清醒地从那个对视中断定李明珏爱过她,又是多么清醒地否定了一切。即使李明珏亲口说与柏期瑾听,她都只当是在编故事罢了。她因叹道,虚长了近三十,竟遭这恼人的不清不楚折磨了七八。
思绪正是七上八下时候,不巧更在李明珏合上门的那一刹猛跳了一下。钦红颜在合门声中后退了半步,恰好被那人看在眼里,恰好那人又得理不饶人。
「你慌什么?」
「我没有。」
「那便别往后退。」语气近乎命令,又与命令不同,这话说得声低,喉咙很沉,相隔几尺,却似在耳边说的,听得钦红颜感到颈后的皮肤涨闷出了一片嫣红。似个涉世未深的丫头。她惘然一念,那竟已是十多年前之事。青涩被不带疼惜地拨开,对那档子事她向来没什么好回忆,真正快活的是掏银子的主子,而她不过是笑意盈盈装作快活的奴才。她想之所以心里会有李明珏,是唯独她,待她像个人……她说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李明珏通通记得,明明她才是个讨好人的下人,可李明珏却偏偏待她好。她的确清楚,这位贵人心里有爱的人却无处去爱,只得把爱放在自己身上,但那又如何?在风尘之地能得到一份爱怜早已不易,她计较不上许多。后来光阴渐深,她恍惚自春心生了厚胆,竟能在气息次次交错中,能产生些微南柯一梦般的错觉,比如,李明珏爱的是她,而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但很快,又掐断了念头。她是谁?她是含香阁独一的金凤凰,有的是人爱她。她只是自叹可惜,那些人馋她的姿容,她常是假意委身,而当她愿真心交付之时,这人又从不碰她。给的人不爱,爱的人不给,求与得便是如此讽刺地引人一笑。
呼吸不可否认地变得急促起来,钦红颜感叹,她每次都是最先崩溃的那一个,看她时也一直有种仰望的感觉,所以她同样习惯故作出高傲和矫情,头要昂起来,才能彻底抛却出身泥淖的卑微。
「您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往后退?」她终究是忍不住要损一嘴,损话一讲,心态倒像了寻常,「您不是有话要说吗?有什么话您赶紧的,说完我还要……」
钦红颜总是这样,把姿态摆在天上,以至于连李明珏都不敢确信她心里有自己,她明明是王侯,这人却从不畏惧。她对此自然是欣赏的,亦随意放任她做一朵独开的红莲,拿最好的珠翠,最贵的胭脂滋养她,并未想要去采撷。长久以来,她一直以为那是最好的状态。是她太自以为是了。
她因想到那日与她的初遇,或许早在那一天起,她就爱上了她。那个一身红衣,予她风月,教她亲吻,还会……扒人衣服的女子。
回忆在脑海中炸开噼里啪啦的火星,吃过的葡萄,喝过的酒,一年又一年听过同样恼人的鞭炮,隔着轻绸私相蹉跎的的点滴印在心上无法抹去。然而好生生一颗真心,她们偏偏用它来说了太多假话。已经不容再错过了,她早已生了第一根华发,年少时的固执与逞强在现在显得极其不可理喻。
她要做她觉得正确的事。是她,厚颜无耻,是她,得陇望蜀,是她,贪得无厌。倘若一并担下世间的恶评能让她不负真心地过完一生,又有何不可呢?
钦红颜发觉李明珏一惯尖锐的气质突然软了下来,甚至那身王服,都衬不出君王与平民间犹如天堑的距离感。此时李明珏一步步向她走近,她却像不会走路一样不知道该如何后退。
她从不在人前落泪,而李明珏让她泣不成声,只用了五个字。
头两个字,钦红颜再熟悉不过——陪我。
她以前做的不就是陪人的事儿,陪吃饭,陪喝酒,陪铺盖子里那点事儿,那是她想摆脱的行当。但又因多添了三字,意思变得截然不同。陪一辈子吃饭,陪一辈子的酒,陪一辈子铺盖里的事儿,那是她想了又不敢想的事。
身上似与生俱来的对抗状态终于褪去,钦红颜浅浅蹙着淡墨的眉尖,任李明珏用捻着衣袖拭去泪花。袖口浸满泪水,当李明珏轻轻握住她的手,手心的滚烫混着腕处湿寒的冰凉相挨,像在炽热的心口落了一滴冰水,哧溜一声便蒸透了。她从未想过钦红颜还会哭,她那犟骨头硬得像块玉石,如今又软得似团新棉花。
「红颜,不要再做我的红颜了,」李明珏将手握紧,声音沉沉地说道,「做我的红颜。」
十指交错的感觉遥远得如在梦墟,钦红颜拿手背点着泪痕,一双俏丽的桃花眼梨花带雨地眨了眨,心里不是滋味。她过去常念道名字取得不好,单是如絮飘过的红颜,没有留在人心上的命……想着想着,竟又滚下一滴泪来。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李明珏,眼睛越是眨,眼泪便越是往下掉,便越是看不清。她只得拿手摸着李明珏的面颊,叹道纵使是模糊不清的轮廓,也依旧是能拂淡旁余的好看,可又是真的老了,就连眼下同一处,都有了一根皱纹。她们花了太多的时间兜兜转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挥霍在谁更爱谁,谁更亏欠谁这等矫情事上了。算计什么个输赢,虚度一刻,便都是输了。两个蠢货,多好的韶华,竟都用在了剥葡萄上,想到此处钦红颜不禁笑了。
「笑什么?」
「我笑我们好荒唐。」
「接下来还有更荒唐的。」
***
廊下小步子啪嗒响,柏期瑾拿着块布在寝殿里麻利地裹了好些东西,手儿一拎,抬步便是往小院走。德隆自诩阅人无数,无奈柏姑娘却是常常出人意表,叫人摸不出其中门道。照理说殿下都做到了这份上,再犟的牛儿都得哄服帖,但看目下这收拾东西的样子,颇有几分像是要收拾细软回山上,因问道:「柏姑娘还生着气呢?」
「没有啊。」她呀,答得清脆得紧,说话时摇摇头,腮帮子上两侧粉嫩嫩的脸颊肉都在跟着小脑袋一起摇。
「那您这搬东西是做什么?」
「腾个地儿啊。」
「啊?」柏期瑾越说,他倒是越糊涂,竟也不好意思问,显得自己没眼力,便嘀咕道:「您没生气就好,这殿下同钦姑娘说了这么久的话,也不唤个茶水什么的。」
柏期瑾一个猛地煞住脚,眉心一拧,斩钉截铁地复议道:「您说得对,没个茶水怎么行!」
她顿了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应是想到了什么,又问:「殿里有被子吗?」
德隆咧嘴一笑,回道:「柏姑娘说笑了,这见客的地儿,哪会有被子?」
「那还不快去备一床?入秋了,着凉了就不好了。」说完,抱着怀里一推东西继续往小院走,留下德隆干愣在原地。
看看往前走的柏姑娘,再往殿下的所在之地瞧了瞧,他手心都快拧出汗了,嘴里愣是一句话都拧不出来:「这……」
作者有话说:
德隆的台词就着一个「这」字。
我想了几种说法,觉得都没有一个字好,因为有好多种补全方式。
「这……这么玩的吗?」
「这……这么开心的吗?」
「这……这我可想不到啊。」
「这……这敢情好。」
「这……这可折煞老奴了。」
子娥:「狗襄王恋爱谈够了吗?换我出来干点正事?」
第 90 章 清平年岁
要了命了。
王座上的软垫料子金贵,一丝一线皆是造价不菲,钦红颜是做绣活的,自然晓得这东西有多娇气,一滴水都沾不得。平日里若是脏了,只能细细抖上一层香粉,再拿最轻最软的羽毛掸子一点一点慢慢掸去,论她手法再娴熟不过的丫鬟,至少也得掸上一整天。今儿倒好,算是糟蹋尽了。
可她赤面儿,汗背巾哪里顾得着许多?再说,论赔,也不当她赔。是垫子的主人亲自掘的井,她只道是在喘气儿的闲暇里钻个空当,数落几句她的不是。李明珏自知欠了一笔糊涂账,乖得只会顶嘴儿,绝不顶嘴,轻言低语地同她说道:「本王有债必还。」
钦红颜从不服气,更是喜欢较劲,哪有令她钦红颜服气的人?于是一双红酥酥的纤手软绵绵地揽着颈子问道:「您还得起么?」
「你吃得消么?」
所谓好眠,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事儿,累时一身疲惫,醒后神思清爽,至于梦中登临到的山尖,抚弄过的青云,神游历的太虚,皆不尽真切,钦红颜醒时只感恍惚不已。这样的梦她也不是头一回梦到了,醒来的时候都知道是假的,可这回不同,她都不信自个儿有本事梦到这般荒唐的。
可太能造作了。
眼前神仙般丰神的人货真价实地存在,她身披鸦青色单衣,在一旁好不快活地盘腿半坐,一双风流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腿窝里卧着的一只狸花猫。那猫儿更是精怪,见人醒了,肉乎乎的腿子一蹬便跑个无影,好似在挪个地儿等人施展。微肿的唇瓣不饰口脂既是红润欲滴,钦红颜轻轻一抿嘴,从一旁抄起衣服,上手就是一扔,口中不住嗔怪道:「你说还!还真还啊!」
「君无戏言,」李明珏答得自如,接得稳当,为她将衣衫展开,双手递了过去,「扔什么,这身是干净的。」
钦红颜蹙着眉儿接过,埋怨道:「路都走不得。」
李明珏笑她:「姑奶奶您这不还没起呢,怎就先赖上我了?」
钦红颜哼了一声,鼻息里都存着怨气儿,暗骂道,能不能走她李明珏下手时心里没点数吗?非要人站起来摔一跤才能把烂账甩给她吗?正想着,她撑腰打算侧卧着继续责备某个混蛋的不是。牙已经咬着了,本以为会吃痛一回,谁想竟一点事儿都没有,引得这位自诩见过世面的大美人微张檀口,不住叹道:「你是神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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