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都知道了,你当小嫂嫂不知道?」赵攸一道冷笑,「小嫂嫂只是模样生得单纯,心底里都跟明镜似的,这宫里要数活得最糊涂的,还得是您。」
李明珏乏了,先是夜里没睡着觉,再遭秦茯苓一番蹂躏,当下懒得与他斗嘴,遂摆手应付道:「行行行,赵大人慧眼独具。」
「你呢?和那人待了这么些天,没说些什么?」
「他说了好些……」李明珏抚过茶盏的手突然一顿,她看了眼赵攸,又垂下了头来。在眼帘一抬一落之间,气氛变了。赵攸神色一凛,预感不详。她李明珏有什么话不是直接从嘴边出的,若不是件顶天的大事,哪里会这般踟蹰。不对劲,赵攸在桌下的手已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官袍,一想到金富贵在含香阁里的那一番话,骤然心下一寒。
「姐姐的事。」李明珏顿了许久,缓缓说道。
赵攸与她同时陷入了下一场沉默,这话茬不好接,他不知道漠北小王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李明珏不提,他亦不好问,良久,避重就轻地问道:「有她的消息吗?」
「没有,」李明珏勾着手腕,懒散地拨了拨茶盖,「他只说姐姐当年在漠北过得很好。」
赵攸如蒙大赦,不动声色地喘了一口气,一抬头,望见一抹天光将将破云,一根根明灿的光柱越过白杨木门框,洒遍了在屋内灰暗的走道。李明珏坐在正中,日光正好照了她满身,四月春阳,本当明媚至极,落在她身上,却不胜冷清,赵攸忽地忆起了十多年前一天的星月夜,他背一身是血的她回营。那时他们年轻,莽撞,不怕受伤,什么事都想用刀剑来解决,而岁月荏苒,如今他们心中有了牵挂,手中的剑也有了不同的意义。
「攸弟,你说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当年把姐姐送到漠北去,其实是最好的决定。她过得好,仗也不打了,多好。」
「可是漠北五大部暴乱了。」五大部之乱,是漠北与大魏关系崩裂的引子,他不知为何,明明在陈述事实,却突然有了想哭的冲动。天子不容诀洛,老将军立场不明,仗一场接着一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纵使打赢了,也不会怎样。明明……明明那个时候只要向前冲就好了。在他们的青葱时代,常常坐在一个枯木桩子上望向北边,他眼里装满了一个少年封侯拜相的野望,她眼里则装满了对一家重逢的期许,为此,他们要战斗,杀敌,一路北冲,冲到北央宫去,把大魏的军旗,插在属于它的热土。
那一天好似马上就会到来,只要他们吃肉,长个,在练兵场上日日操练就好。
这份感情曾经那么纯粹,那么热烈,却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味道。昔日笔直的康庄大道,已经彻底消失在九州大地四起的狼烟中。
「是……」她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收复旧地最好的时机……」
李明珏抹了把面,眼里还有未退的血丝。她垂头看着茶杯中清茶漾开的一圈圈纹路,音色沉寒:「我至今无法相信姐姐会爱上漠北王,五大部因何暴乱?还不是姐姐的孩子接连夭折,而漠北王执意不娶五大部族长之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赵攸猛地从思绪中回神,一个顿挫,斩得坚决:「这只是你的猜想!」
话,已经不能再说下去了!
这世间美好的东西都太过脆弱,就像儿时不切实际的梦。赵家世代参军,不是族志,是枷锁。李魏开国时期,一赵姓守城大将弃城而逃,城中十万居民惨遭屠戮,长河为之不流。圣祖皇帝仁厚,未降灭门之罪,赵家男儿为报皇恩,立下族誓,凡赵家男子,不死沙场人不归。几百年间,无一例外。纵是天生羸弱之人,一旦年满十五,送死也要披挂戎装。赵攸幼时染上咳疾,上战场无异于白白送命,父亲赵刑不忍,从小儿手中夺过木剑,低声说道:「这些冤债该结束了,若有十万亡魂来讨,阿爹一并接下。」其妻关氏携幼子一路求医,终在秦家医馆医好咳疾。孩子听从父亲的安排,把木剑换作了毛笔,他成日坐于书阁中,一心只为考取功名,直到他倚赖的天地被蛮子付之一炬。少年折了毛笔,跪在军营外,求李守玉教他拿起剑。他们曾经亲如父子,素未谋面的长者用粗糙的手教他怎么握剑,冰冷的剑柄,粗糙的掌纹,剑石碰撞的清音,尤在耳畔。李守玉待他们如己出,却经不起一点推敲。
他们,都有不想触碰的东西。
「你还记得皇叔经常叨叨什么吗?他说我们久居皇城,不晓北方地形,更不知其中暗部要塞,虽剿敌数次,却每每不及要害……当年,当年他从民间把我们三姐弟接回来,一路都在说这些……」
她越说,声音越小。赵攸双眼一阵酸涩,日光刺目,令他看不清她说话时脸上的神色。
「攸弟,我从来都不在意真相,皇叔也好,姐姐也好,我只希望……」她说得有几分哽咽,胸口一阵气闷,额角穴压频跳,不得不顿了好久。最终李明珏压平唇角,竭尽全力地保持平静,近乎一字字说道,「他们能过得好。」
「我情愿相信那黄毛小子说的是真的,但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凭我对姐姐的了解……她……她……」李明珏握紧拳头,经络的痛觉让她握拳后猛然一松,话同时从口中脱出,「吃了太多苦了。」
她站起身来,衣袖的波动扰乱了沉静,无数颗微小的尘埃在根根分明的光束中涌动。在阳光洒满的远方,有信卒嘈嘈的脚步声,鸟雀稠密的啁啾,同晓风抚过树梢的沙响。
「别再打仗了,」她回首对赵攸说道,「没有意义。」
「报——」信卒跪在院中,激昂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庭院。
「漠北,退兵了!」他抬头,一颗晶莹的汗珠,砸落在青石砖上!
作者有话说:
补充一点赵老弟的过去。感觉很多小人物故事塞不进来,因为我的私心,只把顾婉和李蓉遥的过去都补完了。真的很喜欢她们俩。完结后会写几个小番外吧,明珞,赵攸,秦茯苓,望书。
第 104 章 一片忠心
张子娥回来了。
那是一春和景明之日,她疾步入屋,抓了轻绸水袖,兀地亲吻了她的公主。
苏青舟措手不及,纤纤玉手抵在襟口,一把推开了无礼狂徒。张子娥混而不自知,一脸无措地退了两步,才后知后觉地看见,在公主身后,站有龙翎。这个习惯不动声色的男人脸上漏出久违的惊讶,仅停了短短一瞬,便立即消失在冰冷如常的眉眼里。
公主在她那儿见过了大风大浪,倒不觉尴尬,悠悠转身对龙翎使了个眼色,发间点缀的金蝶花簪在回眸中徐徐振翅。龙翎得令微微颔首,提步合门而去。
不是说龙翎未归吗?民间消息果不顶用,她还以为公主快没龙气渴死了呢!无恙便好,张子娥规矩地坐在一侧,问道:「查清了么?」
「不是太子。」
「不是太子?」张子娥再重复了一遍。
「不是。」
她稍顿,眉间自有一番思量,先轻嗽了一声清嗓,然后说道:「回来的路上我想了许多,宋国不能再打了,直取宋国的道路已对我们敞开,宋人身后再无壁垒。灭国一事不若先让与李魏,待他日时机成熟,再拿下也不迟。公主,我们要真正获得入手的宋地,新地刚被收入囊中,正是要职空悬之际,我见公主已有所动作,很好,越是富庶之地,要塞之地,越要渗透可信之人。城门外遇袭之事,绝不能再发生了,你既已查过,我便再查一次,肃清朝内,明辨敌我乃当务之重,与此同时,我们要撬开梁王的口。公主的未来,绝不可止于公主二字。」
张子娥说得口渴,见桌上有一杯茶,也不管是不是她的,拿起来润了润喉。
公主瞥了眼茶水,又看了眼她,将漂亮的唇线一抿:「你就没有别的要同我说么?」
「嗯?」张子娥低眉一想,要事大略如此,她一个抬眉想到了什么,转而话音一柔,「龙珥在吗?」
「以前的屋子里住着呢。」
一听龙珥在公主府,张子娥即刻起身告辞。公主看她匆匆离去的身影,衣袖在春阳中翩翩飞扬,不觉皱起了眉毛。她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白瓷杯,不徐不疾地喝了口轻茶,似乎是在等待何事的发生。见无反应,她眼帘微抬看向帘边,在仅有她的屋内,悠然问道:「何时喜欢听这些了?」
帘边的树影一动,没有一句答复。
「你不打算给我个交代吗?」
身材颀长的男子从正门走入,他凝神聚气,压低腰间的麒麟纹剑柄,警示道:「公主不要与张子娥走得太进。」
苏青舟迎着光影自上而下仔细地打量着男子,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俊朗,却无趣。龙翎这次回来后,似乎是与以前不同了,他只是她的龙,她的刀,但她能够分明地感受到他在僭越的边缘徘徊。这般举止间细微的改变,连龙翎自身都不自知。
「我只要忠心。」公主放下茶杯,把手搭在腕上,冷冷道。
「可有的人,公主不止要忠心。」
她轻笑了一声,这话说得还挺有意思,甚少能听到龙翎如此说话,竟还是会反抗的。她正想回他,门外忽然传来孩子的喧闹声,苏青舟敛衣起身,轻绸长裙划过反光的玉石面,闲闲行至龙翎身侧。她未正眼看他,而是昂首用眼角的余光淡淡掠过男子宽阔的肩膀,不紧不慢地反问道:「你又怎么知道?」话罢,她勾勾手指,与龙翎一同行至院中,见张子娥一手牵着龙珥,一手拿着个大包袱。
「督军这是在做什么?」公主话音冰冷地问道。
张子娥一笑,缓和了气氛:「公主叫错了。」
「没有。」
张子娥对气氛的把握十分微妙,时而精敏入微,时而视若无物,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只见她面露喜色,一脸恍然大悟之相,放下包袱拱手谢道:「原是如此,待我明日早朝谢梁王恩典。」
公主垂下明亮的双眸,直直盯着地上那个大包袱问:「这包袱是什么?」
张子娥将怀中包袱抖了抖,回道:「回自家府邸。」
「嗯?」
「有龙翎在公主身边,在下怎好再厚着脸皮蹭吃蹭喝?」
「嗯?」
「公主若需要臣下,派小缘姑娘来说一声便是。」
公主浅黛的眉尖轻轻一蹙,若说之前皆作试探,那么这次,她是真的不悦了,眸中秋水透着霜雪般冰凌凌的寒意。
「先生真的有心吗?」
「有啊,在此。」张子娥将手放在胸口,感受自己一声声心跳,满脸的惑意。未几,她似忽地恍然大悟:「公主是想要臣下留在公主府?」
公主气得深吸了一口气,紧绷着唇角回道:「不想。」
闻言,张子娥牵起龙珥小手,屈膝半蹲下,柔声问她:「公主是在说气话吗?」
龙珥看了看张子娥,又看了看公主,孩子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她承担不下的纠结。
是纠结,而非茫然。
她疯狂转动着小脑瓜,左掰掰手指,右玩玩衣袖,咬着一口白瓷细牙想了好久,最后摇晃着小脑袋说:「没有。」
张子娥对龙珥点头一笑,正身面向公主,带她一齐行礼道:「臣告退。」
公主看张子娥和龙珥有说有笑地走了,杵在和煦的春风里站了会儿,冷不丁地问龙翎:「你的二妹,也学会说谎了?」
龙翎沉默不语。公主扫了他一眼,嘴边冷笑了一声:「你没问过她的打算?」
「问过,但珥妹从不正面回答。」
「那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喜欢吃甜的。」
「她在仙承阁是吃了太多苦还是怎地?你真觉得她是个小孩吗?」苏青舟随手掐了一枝快长满绿叶的花枝,说道,「看了那么些血,再懵懂的小孩,也该长大了。」
她把枝条抱在怀里,与龙翎一同走在鹅暖石路上,且行且问道:「降龙之前,你们都在哪里?」
「我不知道。」
「不知道?」公主踢了一脚挡在路中间的鹅暖石,想到龙翎刚来时一样是块玉石,不免品评道,「还真是块石头。」
「珥妹早晚得除。」
「我知道。」苏青舟轻描淡写地随意应和道,声音宛若雪山冰泉,不现一分人情。她把玩着枝条,一路穿过翠绿翻涌的罗汉竹道,将松鼠啃了的烂叶一片片扯掉,莹白的指尖已挂了几丝绿色汁水。龙翎紧随在她身侧,时而悄悄侧目,将目光落在拨弄枝叶的纤纤十指上。这是无礼,他明白,他只是觉得这样子,特别衬她。他没来得及回收回视线,正好撞上公主的眼神,在对视的那一瞬间,他有了一闪而过的惊促。
「我不喜欢她。」公主停住脚步,身后拖出一道斜长而绰约的瘦影,在暖调斜阳下突兀地孤寒傲立。她话音突然变得十分坚决,直视龙翎的目光没有一点闪躲,龙翎深知她传达的并非喜恶,而是命令。好在她此时不可抑制的敌意压过了敏锐的观察,公主似乎并未察觉出他的不同寻常。「但我不想和张子娥翻脸。」
龙翎暗中松了一口气,回道:「公主,张子娥有龙,你不得不防,纵使她今日无二心,也难保明日,她现在搬出公主府,难说是有什么打算。」
「如非迫不得已,我不想杀她。」
她在阳光下舒展五指,一丝丝青色汁水顺着葱削柔指拢在手心,这令她想到了多年前两次跪坐在院中,疯魔般看向掌心虚无的血。
她不想再踩在任何心上之人的尸体上,去登高了。
「为何?」
苏青舟笑出了声,龙翎今天格外反常,居然会问她为何。
「不是你说的吗?」她将花枝放入藤蔓转折的暗刻花瓶中,蓦然回身,娇容之上沐了斜日春光,「我不止要忠心。」
作者有话说:
青舟:张子娥怎么回事?
你猜?
#龙吟曲#
第 105 章 推心置腹
张子娥归梁后一切如常,梁王见其病伤未愈,爱才心切,在朝会上特地赐一黑木软座,还遣一医官长住府上日请三诊,这是三朝老臣钟元善都不得不艳羡的殊荣。先以国策门为由不行跪拜之礼,如今殿上更留有一座,梁王对她的优待被诸位朝臣看在眼里,他们私相揣度,互通对策,以求解读其中含义——张督军是从公主府出来的人,梁王是否已动了易储的念头?
一日朝散,梁王留下张子娥,言语关切道:「爱卿腿伤如何?」
「蒙我王关照,已近痊愈。」张子娥行礼致谢,不知梁王此次用意何在,她未多做思索,因为来意会在三句话内见分晓。
「你与青舟素来交好,听闻你们近来走动少了,可是生了不睦?」
「在我王治下,边地无事,宇内升平,臣无事需与公主商议,每日皆可安心留于府内静养,至于不睦一事,子虚乌有。」
69/89 首页 上一页 67 68 69 70 71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