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似破晓远山黛,目若夜阑溪水清,最绝的是眉间那一颗不偏不倚的朱砂痣,不仅衬得肌肤雪白,还点亮了那一身灰麻纳衣,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都俗了。
……哀蝉说这小沙弥是他小时候,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在碰瓷。
戚小胖不信,卿白却恍然大悟,难怪他瞧着眼熟,原来是哀蝉,竟然是哀蝉。
“……你痣呢?”卿白好奇问。
“点了。”哀蝉不知想到了什么,难得露出点厌恶的情绪。
他卿哥这样问那就是真的了……这小沙弥真是过去的哀蝉……哀蝉小时候真长这样……
难以接受的戚小胖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憋出一句:“岁月太无情了。”
卿白自然懂戚小胖这话的意思,不仅懂,他也有些感慨:“是啊,太残酷了。”
可见岁月就是猪饲料,即便那饲料是素菜斋饭,也能把玉雪小正太喂成人字拖宅男。
哀蝉:“……”
九年轻咳一声,善良的转移话题:“我们入罅隙了。”
戚小胖难得没有一惊一乍,只是木着脸点头:“是啊,太突然了,吓死个人。”
九年又咳了一声,有点尴尬,一双浅淡的眼眸不自在地眨了眨,那眼睫毛长的密的,总让人疑心每次他眨眼都会扇起一阵小风。
卿白暗笑,正准备给九年救场,那小沙弥却先开了口:“你们说完了吗?”
几人对视一眼,默契的把话语权让给了哀蝉。
九年是本来就不爱发言,戚小胖是反应过来后下意识有点怵,谁知道罅隙里的‘人’是什么东西?卿白则是想再观察观察。
哀蝉一直和他们在一起,这个不知道主人是谁的罅隙里却有个小哀蝉来‘开门’,难免让人好奇罅隙主人与哀蝉之间的关系。
哀蝉垂眼与小沙弥对视了片刻,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次的期末考试过了吗?”
嘶……戚小胖悄悄倒吸了一口凉气,知了可真是个狠人,连小时候的自己都不放过!
岁月不仅是猪饲料,还把我们喂成了小时候最讨厌的大人模样!
小沙弥大概也没想到这个大人版本的自己这么会说话,反应了一会儿才皱起眉头,有些烦躁的样子,然而他生得好看,再不耐烦的表情放到这张玉雪小脸上看着也怪可爱的。
可爱的小沙弥仰着头翻了个可爱的白眼,闷声闷气地说:“你自己什么水平自己不知道吗?”
“哇塞,知了小时候这么有脾气的哦!”戚小胖挪到九年卿白身边小小声惊叹。
哀蝉被怼了脸上表情反而松和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着,他蹲下身,与门后的‘自己’平视:“我今年研究生毕业了。”
这是事实,但放在这时候说总有种微妙感,像是赌气,又像是炫耀。
“你知道什么是研究生吗?”哀蝉扬了扬眉毛,耐心的给小沙弥解释什么是‘研究生’,“就是比大学生还要厉害懂得还要多的人。我,现在是研究生水平。”
实锤了,他就是在炫耀。
幼稚得戚小胖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悄悄翻了个白眼。
你一个和尚学历水平高有什么用?帅才是一辈子的事!你已经失去了上天赐给你最大的财富!
小沙弥呆呆看着眼前神动色飞的哀蝉,不知是在消化哀蝉给他解释的‘研究生’的定义,还是没想到自己‘长大’以后会变成一个这样的大人……总之沉默得相当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卿白也看不下去这欺负‘小孩儿’的画面了,于是他选择移开视线不看,抬爪拍拍九年手腕,又抬抬下巴示意九年抬头看屋檐:“上面挂着东西。”
九年定睛看了一眼:“是蝉。”
戚小胖跟着转移视线,嘴里还说着:“不是满庙门都挂着蝉……我糙这么大?!
戚小胖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眼前哪里还里还有多得能让密集恐惧症患者昏厥、怕虫人士尖叫的‘蝉门帘’,朱红色的庙门高大又鲜亮,门上金色的半圆铜钉更是亮得刺目,一看就知道是才刷的漆,再往上看,描金匾额的正中间垂着一条又细又长的草绳,绳子末端是一只成人拳头大的蝉。
与之前被草绳或穿肚而过、或栓翅固定、或当头开洞不同,这只蝉受到的待遇堪称温柔,只是被栓住了脚,除了行动范围被限制能飞能叫,甚至那草绳上还栓了一捧嫩枝供它吸食汁液,于是它的挣扎也显得漫不经心,翅膀都没动一下。
不过它实在太大了,至少是卿白见过的最大的蝉,连颜色也和那些普通的黑褐色的蝉不一样,它是灰色的,透明的翅膀自带光泽,让它在静止不动时像个金属工艺品。
显然戚小胖欣赏不太来这种硬核艺术,‘虫盲’外加轻度近视,这种灰扑扑还带半透明翅膀的大虫子只会让他想起网上一个恶搞表情包——‘xx蟑螂很担心你’。
噫~~~
不仅卿白和戚小胖看不下去,小沙弥也不想理会这个糟糕的大人了,再度翻了个白眼后把门缝开得更大,然后抬脚跨过对他来说有点高的石门槛,他站在屋檐下,仰头望着挂在牌匾下面的蝉,露出一个有些欢喜的表情来,惊叹道:“好大呀!”
蹲在地上没有起身的哀蝉也抬头看向上方的蝉,似叹非叹地跟着说:“好大呀……”
小沙弥瞪了哀蝉一眼,还出声强调:“这是我的!”
谁知哀蝉竟然也跟着较起了劲:“你的不就是我的?”
小沙弥瞪着哀蝉,气得脸颊鼓鼓,还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看着可怜又可爱。
戚小胖终于看不下去了,熟练的出言打圆场:“你的你的都是你的!知了你也是,多大的人了和还是小时候的你自己较什么劲?”
嘴上教训了大哀蝉戚小胖又眼珠咕噜一转,瞬间想到了个占便宜的好法子,于是它用哄孩子的嗓音道:“哎,这蝉挂这么高小弟弟你也够不着,小胖哥哥帮你拿下来好不好呀?”
让小知了当着大知了的面叫我哥哥,刺激!
卿白看了一眼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的戚小胖,和面色不改一点也不着急的哀蝉,直觉戚小胖的小心思没那么容易成真。
果不其然,小沙弥理也不理戚小胖,冷哼一声手腕一甩——只听得哗啦一声,像是珠玉碰撞,又像是石头相击,下一秒小沙弥小小的手里就多了一根草绳,他捏着草绳尾端,灰白色拳头大的蝉扇着翅膀飞在半空中,就像游乐场里的小朋友牵着卡通氢气球。
拿到了蝉以后他还不忘扬头看戚小胖一眼,那不羁的小眼神,就像是在说你才是弟弟。
“知了小时候也太有个性了吧……”戚小胖服了,他都没看清小知了是怎么出的手!
卿白没有应声,他的目光凝固在了小沙弥手腕上,随着小沙弥的动作纳衣长袖往手肘滑落,露出了小孩肉嘟嘟的小臂,和缠在小臂上的珠串。
那应该是大人用的珠串,戴在小孩儿手上即便缠了三四圈还是有点松垮。
珠串的主体大部分是黑褐色的细窄圆柱形珠子,大小颜色都不是很均匀,间或夹杂着点琥珀蜜蜡等颜色鲜亮的宝石做点缀,看得出来这珠串很有些年头,那些点缀的宝石已经有了只有长年摩挲把玩才会有的温润光泽,可数量最多的黑褐色珠子虽然边缘也泛着油润的微光,却依然颗粒感很强,给人一种……麻麻赖赖的感觉,总之就是看着不太舒服。
卿白正思索那是什么菩提制品还是老木料压的新鲜珠子,就听见哀蝉用冷声冷气的语调说:“那是嘎巴拉。”
嘎巴拉……人骨制品……
第70章 嘎巴拉
“……嘎巴拉是什么?”戚小胖不懂就问, 卿白已经皱起了眉。
小沙弥坐在门槛上,一会儿把那拳头大的蝉扯着草绳当风筝放,一会儿又捏着蝉的肚子凑到脸边当小风扇玩, 小的把一个虫子玩出了花样, 大的居然也看得津津有味。
这一大一小一僧一沙弥相对不相望,我看蝉你看我的画面其实还挺有禅意的,尤其是知道他们是站在岁月两端的一人两面后, 这样的场景就更有意思了。
于是旁观的三人也不催。
大概是看够了, 语句也组织好了, 哀蝉才开口解释:“……藏传佛教流行天葬, 喇嘛死后尸体会被送到高处, 引来秃鹫撕咬吞食,这是最后也是最尊贵的布施。”
哀蝉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戚小胖顺势道:“这个我知道!去藏地旅游的时候听人说过,好像是效仿佛祖割肉喂鹰?”
“舍身布施,灵魂不灭, 轮回往复。”卿白轻声道。
戚小胖惊异地看了卿白一眼, 没想到他卿哥对宗教如此了解, 连藏地那边的天葬理论都知道,看来当年那段他们担忧他‘误入歧途’被神棍半仙哄骗的日子他卿哥还真不是虚度的, 而是认认真真在学习了解‘民俗’。
九年也低头看了卿白一眼, 清淡的眼眸里蕴了一层浅浅的、忧心的光。
卿白似有所感, 仰头望去,却因为高度问题只见一截因为角度而显得近乎锋利的下颌线。
哀蝉点点头, 声音比山间的风还虚无:“□□布施出去后还剩骨骼, 那些人骨也不能浪费,便被用来制作法器, 也就是嘎巴拉……人骨念珠。”
卿白早有预料,戚小胖却‘嘶’了一声,拧着眉头瞅了一眼小沙弥手腕上的珠串,又不敢多看迅速收回了目光,别扭了一会儿后还是问了出来:“知了你……你现在身上应该没带那……那玩意儿吧?”
他当然尊重不同民族不同宗教的不同传统文化与习俗,但只要想到自己好哥们身上带着人骨头串儿和他们同吃同睡同住,还是有点瘆得慌……
哀蝉这回沉默更久,久到戚小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纷纷冒起又一个个消散,久到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在心里安慰自己连鬼都见了怕什么人骨头,不过是皮囊……里面的骨架而已!
沉默再久,哀蝉还是开口:“埋了。”
“埋了?”
“埋了!”
卿白与戚小胖异口同声,话说的一样里面包含的情绪却完全不同,卿白是疑惑不解,戚小胖则是开心高兴。
卿白:“这等法器你把它埋了?”
戚小胖觉得他卿哥这反应有点奇怪:“这嘎巴拉很厉害吗?”
再厉害那也是人骨头啊,天天缠在手上摸来摸去真的不瘆得慌吗?还很变态。
卿白的语气就像是在做科普:“也不是什么地方的骨头做出的念珠都能叫嘎巴拉,佛教讲因缘,认为手指与眉骨这两个部位最有因缘,前者是因为手指是僧人生前做法时最常用到的部位,而后者是因为眼睛阅佛经明世情。”
“算上折损,十根手指勉强可出一串佛珠,眉骨就更不易了,又硬又少,十位高僧的眉骨都不一定能出一串念珠,而且只能手作,是以嘎巴拉异常珍贵,据说可以使死者安息,生者平安,是真正通死生之大,明阴阳之道的法宝。”
说到最后,卿白隐晦地抿了下唇。
这嘎巴拉听起来好像是挺厉害的,不过……
“它还是人骨头啊。”戚小胖说。
戚小胖这话实在有些‘油盐不进’,还好这里只有他们几人,若是有旁人在,只怕会惹人发笑……都说是法宝了,谁还在意是什么做的呢?需要它的人只在意它厉不厉害。
哀蝉真的笑了,不是嘲笑也不是礼貌,而是眉目舒展清清朗朗的那种笑,这时候即便他穿着纳衣站在寺庙也不像泥塑木雕了。
他笑着说:“是啊,说到底它还是人骨头……所以我把它埋了。”
死了的骨头就该埋在土里。
他们说了半天小沙弥只是埋头耍蝉,一点没有他们说的‘嘎巴拉’就是他手上的念珠串子的自觉。
卿白若有所思,多问了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埋的?”
哀蝉也不瞒着,答得很快:“决定去上京读书时。”
说罢他又弯腰对小沙弥道:“带我们去找师傅吧,我想见见他。”
玩得正开心的小沙弥皱了皱鼻子,不太乐意的样子:“师傅在见客人。”
“我知道。”哀蝉看着小沙弥的眼睛,往前凑了凑,两人四目相对离得极近,眉眼间的相似这时候终于显现了几分,他低语,“你不是很讨厌那位客人么?我可以帮你把他赶跑。”
“自己不骗自己。”
卿白三人看着眼前这哄骗小孩儿的画面,都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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