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听他说话爽快,仔细一看,耳垂上有颗孕痣,居然不是汉子而是个哥儿。他心中的不舒服已经消散了,便开口道:
“我叫李高,我娘子前一个月生产了,不方便去县上。”
他们说着话,坐在门口哄孩子的大娘朝着他们看,脸上有些焦急:
“可真是郎中?郎中啊,麻烦你给我家的媳妇看看,她总是喊腰疼腿疼又酸,吃了好几副老郎中的药,也不见好。”
夏淼知道她说的老郎中是住在远村原本就有的赤脚郎中,只是离草凹村这边太远,要请一趟也麻烦。
他不多说,便要去见房间里的人。房间里正睡着个二十多岁的女娘,额发都湿透了,头上还盖着布巾,生产后的妇人不能多见风,得坐月子。
“娘子,别睡了,我给你找了新郎中,你让他给你瞧瞧。”
那妇人被叫醒,苍白的脸上带着疲色:
“我腿疼,又酸又涨,比下地干活还累!手上也疼,不想动。”
夏淼给她诊脉,又捏了她身上各处关节,得到的回答都是酸疼,他点头。
“这是产后风,体内虚阳,脉搏无力,虚寒内生。你产后可有受风受凉的时候?”
“郎中,怎么会有呢?她坐着月子呢。”
夏淼没说话,却见那女娘脸色有点犹豫,便让她丈夫去娶之前郎中开的药过来。那妇人见丈夫走了,这才点头:
“是有几日……家里的谷子在外面晒着,我怎么能不焦心?不过我都是热的时候,到外面去翻谷子的。只是……翻完实在热,便拿布巾沾水擦身了。”
“这便是了,你本来就有些血虚,再冷水一激,身体便有些症状。不用担心,这种病只要多养养,要多吃补气血的。”
说话间,李高就进来了,他手里有一包药,是还没煮给他娘子吃的。夏淼一看,只是平常补血的方子,不算是对症的。他又把产后风的症状讲了一遍,讲得床上的女娘连连点头。
“生孩子本就是亏气血的,这病急不得,至少还要养两个月,这期间或有鸡蛋,能每隔几日吃上一个,或者一日一个,那身体能养得更好。黄芪五味汤里大枣和生姜我就不给你们开了,你们家可有红枣和生姜?”
李高答有,今年他们家养了三只母鸡,几日吃个蛋是肯定能办得到的。
“那熬药时便自己放进四颗大枣,和这么大一块生姜,配着这些药材,这里面的黄芪和当归,是补气血的稀罕药材,所以要价便高些,一副八文,每隔两天吃两次,一副药能熬两次。下月前到草凹村里寻我,我再来给你娘子诊脉,看看需不需要换药。”
“行行行。”
李高哪有不从的,这就带着他们两个到堂屋去分拣药材。本来听是贵价药,他还以为至少要几十文,没想到才八文钱,那老郎中的药都要十五文一副啊!
夏淼让石彬来分药和秤药,这桂枝、黄芪是他自己在家炮制的,当归因着本地没有,是在县上药铺买好的,一副药八文他能挣上三四文,很不错了。那抱着孩子的大娘也走了进来,见是个孩子分药,有些新奇:
“这娃娃还能认识药材呢?”
“是啊,大娘,你没听说杨寨的秋哥儿会收药材吗?他还教人认药材,采到了送他那去能换铜板。”
那大娘瞬间来了兴趣,仔细问了两句。李高数了钱出来,加上三文钱诊费,总共是二十七文钱。大娘拍着小宝宝,夏淼看了眼,也夸这孩子长得雪白漂亮,她听了高兴,更想讲话了,便让他们两个留下来喝杯茶水,李高被叫去倒水。
“我怎么好像听说你是草凹村的?又和杨寨的秋哥儿有关系?你是草凹村哪家的哥儿,我好像没见过……”
“是啊,他收附近的药材,我是郎中,不就有关系了嘛?我是今年刚嫁到草凹村的,那个周云飞家的,说起来他老娘李淑珍,也是李家村的姑娘呢。”
那大娘念了两遍李淑珍,好一会才道:
“你说的那个……是李狗儿家的大姑娘吧?那做姑娘的时候,就……挺厉害的,听说她生了两个娃,你家的是她大儿子还是小儿子?”
夏淼笑笑,将药材包起来,一边回答道:
“大娘,你记错了,我夫君是她的二儿子,她不是生了对双胎么?当年还说她是在娘家生的?”
大娘拍拍发出声音的小婴儿,有些不太确定:
“狗儿是我远方侄子,她算是我侄孙女了,怎么她生了双胎我竟不知?她生的那年我晓得,下了好大的雪,到处都是雪,连河都冻住了,人都出不去村了,河不能走,山上更是走动不得呢。”
夏淼点头,他心中更笃定了,把药给了李高,和他说了吃药期间的忌口。又喝了口水,他忍不住道:
“大娘,我向您打听件事呢,我听说我夫君的二叔,叫周二郎的,他娘子也是李家村的,当年也回来村里了?”
大娘站起来哄着孙子,她有些不太确定:
“周二郎……二郎,他就是那个淑珍那口子的弟弟是吧?我好像是听说过……是那个,那个李春花家的姑娘。”
“娘,你说的是哪个李春花?不会说的是那个疯子吧?”
大娘点头:
“什么疯子啊,她年轻的时候可是漂亮聪明,后来嫁到镇上被休了回来,就带了个姑娘。结果呢……哦哦,我全想起来了,她姑娘不是那年冬天死了么?她非要说是姑爷带她去治病了,长久了,就疯疯癫癫的,人还是可怜啊。”
夏淼心中猛跳,他有些预感,这里的故事和云飞哥有关系。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刚才收的铜板放到桌上,把李高和他老娘都吓了一跳:
“这是怎的……”
“大娘……李大哥,不瞒你们说,我想请你两个帮我打听打听当年给李淑珍接生的人,问问她当年是不是生的双胎。这些药钱我也不收了,以后你们家到我那儿来看病拿药,我都不收钱。”
李大娘和李高对视了一眼,他们本是李淑珍的远房亲戚,帮着打听这种事是有些不好的。
但生娃这事……也不是秘密,村里多的是人知道,打听打听也费不了什么事。这个郎中的话,却让两人有些心动,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呢,这还有个小娃娃呢,要是生病更得折腾。
李大娘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反正他们家和李淑珍那房关系说不上好。她把桌上的铜板推到夏淼面前:
“打听只是顺手的事,要不了钱,你给我媳妇治病开药,我们怎么能反收你的钱?放心,这点小事,到时候打听到了,我叫李高去草凹村告诉你。”
“那下次我来诊脉,就不收诊费了。多谢你们,李大娘、李大哥,能劳烦指下李春花的住处么?”
李春华花就住在村子边缘,一棵大榕树下面,成日在村里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她家爹娘也去世了,兄弟各自成了家,只能偶尔照顾,保证她不会饿死。夏淼点头,又问了李春花大哥的地址,便出了门,朝着那边走。
期间夏淼还给两个腿痛、腰痛的人卖了膏药,因着他们都是干了太多又累又重的活,这种只能修养,膏药最多只是止痛消肿能让人好受些。他们也知道李春花的事,说得和李大娘差不多。
沿着村子里的石头路往后走,远远地就望见一棵极高大的榕树,茂密的树枝树叶垂吊下来棕黑色的根须。夏淼他们走了一段路,渐渐屋子就少了,路上的人也没了,就剩下他和石彬。他们一走到榕树下面,就瞧见榕树下有个茅草屋。
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老婆婆,正在绣东西,但她绣得很乱,甚至绳子都断了也没察觉,只是一针又一针地插进去拔出来。
“老婆婆,老婆婆?您是叫李春花么?”
老婆婆没反应,夏淼沉默了一会,他伸手拉住了她手里的布,她立刻急道:
“别动别动,这是给我外孙的兜兜,我外孙还没穿上呢!”
“婆婆,你外孙……叫什么名字?”
老婆婆念叨着叽里咕噜的,夏淼和石彬对视一眼,他们都没听懂。等了好一会,夏淼又问:
“婆婆,你认识周二郎么?”
“认识啊!二郎是我的好儿婿,他带我女去看病了,那大雪天!雪都到腰啦!”老婆婆环视一周,似乎这时才看到夏淼,她攥住夏淼的手,“你是我外孙么?你长得像我外孙小飞呢!小飞可漂亮了,我……我……”
夏淼心中一凛,“小飞”不正是云飞哥的名号么?
他……甚至不需要再从周大娘那确认了,李春花婆婆的那双眼睛,虽然年老了,但看起来和云飞哥非常像!
第83章 外阿婆
夏淼眼眶发酸,有许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他低头看见石彬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似乎是在询问发生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会,李婆婆又松开手,低头缝起了手上的烂布。夏淼见她头上的头发已经板结,还有虱子烂疤,看着有些吓人。
“小彬,我们今天就在这儿吃午饭,你怕吗?”
石彬摇摇头,他见过村里头的疯子,但这个婆婆,一点也不像那个会赤身裸体在村里跑来跑去的疯子,他并不害怕。而且他记得周叔的叮嘱,他要好好保护师父的。
“婆婆,你有饭碗么?我分些吃的给你——”
“吃的吃的……给我给我,在那!”
夏淼这才看见,茅草屋边上有一个火堆,上面放着个已经被烟熏了许久的陶罐,口子还破了,旁边放了几个破碗。他走过去想把破碗捡起来,便把破碗上已经发霉干瘪的东西扔掉,李婆婆扑了过来,想要抢他手里的碗:
“这是给燕儿吃的,燕儿刚生了外孙,流了好多血……她吃了就好了,吃了就好了,好了就回来了。”
夏淼一愣,他拉住李婆婆安慰:
“这些都不能吃了,我等会给你些炒米,不会发霉的,留着给燕儿吃,好不好?燕儿出血多少天了,她能起床吗?”
“好好好!好久了,她生小飞都要一个月了,一直在床上呢……我要吃的,我要吃的……”
夏淼点头,又让石彬从倒水勉强把这碗洗了洗,他放了些炒米,李婆婆就吞吞唾沫,把炒米和碗都宝贝地藏着抱着,夏淼连忙道:
“你吃,吃完了我再给你留着燕儿吃。”
她这才大口大口地吞起来,夏淼又洗了另一个破碗,把他和小彬的米粥、酸黄瓜倒出来一些,他们两个就抱着这个吃,只是这附近也没可以坐的地方,他们只能站着吃。
“婆婆,婆婆,这里哪里有水?我们给你烧点水洗洗头好不好?”
夏淼想和她讲话,但李春花抱着那小碗炒米和粥不肯讲话,就是呆呆地坐在地上。
他有些为难,干脆推开茅草屋的门看了看,床板上的被子看起来也很破旧了,里面都是稻草,没有一点棉,其他家具一点都没有了……
“师父,那个婆婆,说那里有水,我去洗竹筒和打水吧?”
夏淼回过神来,石彬指的是稻田边的一条小溪,他点点头。这个李婆婆……就是云飞哥的外阿婆吧。他傻站了一会,干脆把那个烧得黢黑的陶壶拿过去打了水,又在附近捡了叶子和枝子……可是没处引火。
他叹口气,李婆婆还坐在泥地里:
“阿婆,你跟我一起回家好不好?”
“不,不要,我要在这里等着燕儿和小飞回来,二郎说了的,他们很快就回来的。”
夏淼点点头,抓住李婆婆的手晃了晃:
“阿婆,你今晚不要乱走,我明天带小飞来接你,好不好?”
“真的?!你认识小飞?你是我家的小飞么……”
夏淼陪着她说了会话,她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乱,但很温顺,根本不像有些疯子一样见到人就打。
他还把了李婆婆的脉,正是肝肾阴虚,亏空太多,若是这两年再不调养过来,她恐怕就活不久了。这癫病有多种治疗方法,夏淼只知道用药,却不知其他……因为这样的病人实在是少,他阿爸应该是知道的……
“李婆婆,我问你,小飞是不是被送到李淑珍家里了?”
“谁要把我的小飞送人!那二郎和燕儿都会打死他们!”
夏淼抿着唇,再三和她说了,一定要在这儿乖乖等到明天,小飞才会来见她。他这就带上小彬往家赶,刚刚走到李高家不远,就看见李大娘从别的地方回来,见到他们两个还有些惊奇:
“夏郎中,你还在李家村呢?我还想着明日就叫李高和你说道说道,我问到了!我嫂嫂当年就去了李狗儿家帮忙,李淑珍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没什么双生子的说法呢。”
夏淼点头,他确定了,说了几句多谢,便带着小彬匆匆往家赶。
等他们到家,天还早着,夏淼想去地里找周云飞,又看他房间里的弓箭不在了,应该是上山去了。隔壁的小梅从墙上探头:
“淼哥,今天不是去行医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今天找到一片特别好的林子,上面都是蝉蜕,上回我听你说要,我们去捡吧?”
“你和小彬去吧,别爬树,早点回来。”
夏淼打发石彬去了,自己却在家里心神不宁,在院子里站了好几圈,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在捡着复晒的笋干嚼。嘴里一股怪味,他呸了两下,干脆收起了晒得干脆的菜干。
菜干一把接着一把的放进麻袋里,看着麻袋渐渐鼓起来,夏淼这才发现,连野菜干他们都晒了不少:马齿苋、蒲公英、蕨菜。他提着有些重量的菜干,心中微微安定了些,这些都是他和云飞哥、小彬一点点攒下的粮食。
他们不怕别的,有一双手,就能面对任何难事。
去年冬天,他们那么难,不都熬过来了吗?今年冬天前,他们就该住上新屋了。
夏淼想到这儿,心里终于稍微安定了下来,他找来纸笔,仔细地回想着阿爸当时给他讲过的,如何治疗癫病。如果能在给李阿婆治疗前,和阿爸给她诊一次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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