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映雪应了一声,车驾立刻就转换了方向。
很快,映雪将车驾停好,带着烧得浑浑噩噩的秦越到医馆看病拿药,给瘸腿上了竹板固定,又把人带回来,然后再出去买衣服。
车厢内,从前用来炼丹的小炉上熬着凡间的药。
多少年没有这样经历的沈夕感到很新奇。
他看着除了被竹板固定的那条腿,其余全身都蜷缩在角落里的徒弟,想了想,从纳戒中将自己平日里在车厢里备用的被子扔过去,让对方裹上。
这也是映雪将人带回来的时候,遵照医嘱一板一眼说的。
或许乞丐就是命硬,秦越一声不吭地汗湿了一床褥子,竟然将高热逼退了。
而这个时候,沈夕的药才刚刚熬好。
“只是退烧怎么能行?药还能治病,喝了它你就完全好了。”
沈夕一边说,一边直接把药递到对方的手上,完全没有给对方拒绝的机会。
秦越捧着热烫的药碗,一声不吭地喝完了。
等他放下碗,就见软榻上的人轻轻一抬手,自己身上黏腻的汗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回归干净清爽。
“诺,”软榻上的人伸手隔空一点,“把新衣服换上。”
秦越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新衣服。
这是一套青色短衫,光滑柔软,是他从没有触摸过的上好料子。
秦越拿过衣服,却一直没有动手。
沈夕懒散道:“你想出去换?还是不想换?我不想再看见你身上那套衣服。”
秦越抿了抿嘴唇,这才在被子的遮掩下,拖着瘸腿艰难地换起来。
他做了这么长时间乞丐,一直都是随便找个河洗澡,每次都是打赤条出来穿衣服,从没有在意过是否被别人看光,乞丐间也不讲究这些。
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身体,那瘦骨嶙峋,一点也不好看的身体。
沈夕等到对方终于换完衣服才问:“之前你为什么喊我圣君?”
秦越被问得莫名:“是圣君自己报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忽然眼神一动:“你不是丹霄圣君吗?”
沈夕很快打消了他的疑虑:“我当然是,只是没想到凡人也知道我的名字。”
自从五百年前受魔气反噬后,他就常年闭关调养,除非寻医问药,否则不下昆仑山。因此他虽然隐约知道自己的道号可能有名,却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名字也这样有名。
如果一个乞丐都知道他的名字,那之前岂不是有不少人都知道车厢里的是他了?
看来此行有些麻烦了。
秦越闻言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没有再说话。
沈夕也没有追问,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秦越。”
“哪个秦哪个越?”
秦越又不说话了。
看来还不识字。
沈夕没有再问,只道:“你已入我门下,将来要随我去昆仑山修行。修者的寿命同凡人不可比拟,因此了却尘缘很重要。你有什么想最后见见的人吗?”
他记得在那话本里,主角受入昆仑前是有个凡人偶尔照顾他的,那凡人日后也会成为他这徒儿的追求者之一。
秦越没有回答,反而问了沈夕一个问题:“圣君,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收我为徒吗?”
“当然可以,”沈夕好整以暇道,“你应该也知道你自己的特殊之处吧?”
秦越握紧了拳头。
他至今都还记得,寒冷的冬天,昏暗的室内,摇曳的烛火。他娘披头散发把还很小的他从床上拽起来,拖到冰冷刺骨的地面上。
然后狠狠地用刀划烂了他的脸。
在他恐惧的尖叫和哭声中,他娘转身又从刚刚熄灭的炭盆里捡了一块炭,一把按在他的伤口上。
在他疼得昏死过去之前,他听见他娘歇斯底里的叫喊:“你为什么这么贱!为什么是这么恶心的东西!”
他原先不明白,不知道他娘为什么这么对待他。
不过后来他知道了。
因为他是个炉鼎。
生来就适合供人采玩。
头顶传来两声轻轻的咳嗽声。
秦越抬头看去。
沈夕的两颊还带着咳嗽后的红晕,配上那昳丽的眉目,懒散的姿态,看着不像名满天下的斩魔圣君,反倒比他更像个炉鼎。
这样病殃殃的美人,竟然就是丹霄圣君,而这样病殃殃的美人,竟然也想找个炉鼎吗?
沈夕眼见秦越神色波动,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尽管沉默寡言,脸上还是藏不住心事。
他笑道:“看来你自己知道,那我就不多解释了。”
沈夕正色道:“你体质特殊,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作为交换,你跟着我修行,只要不作奸犯科,坚持除魔卫道,我便可以一直教授你,直到你独当一面。”
“如何?”
秦越垂下头,低声道:“好。”
沈夕笑起来:“叫师尊。”
秦越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师尊。”
第5章 天界碑
朱红的车驾出了玄水镇,排队等候进入天衍城。
“你要是待着不舒服,就坐到车辕上去。”
沈夕闭目靠坐在软榻上道。
秦越摇摇头,很快又想起对方是闭着眼睛的。他正想开口,就听师尊继续道:“我这里可比外面热多了,你不难受?”
原来师尊闭着眼睛也能看见。
秦越依然摇摇头。
沈夕便不再管他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他这个徒弟,生病的时候脾气还软一点,等到病好了,就跟块臭石头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执拗地坚持自己的想法。
小童子向守卫出示了昆仑山的玉牌,朱红的车驾很快就进入了天衍城。
车驾刚一进去,车厢外的声音就比之前喧嚣了不少。
车厢两侧原先一动不动的朱红小帘忽然轻轻翻飞,阳光从外照进来,显露出车驾外的景色。
天衍城是中州第一大城池,其规模之巨大,贸易之繁盛,人口之稠密都透过这扇小窗体现得淋漓尽致。
车驾沿着十字中轴线一路向前,地面上铺设的是青砖石板,街道极为宽敞,大约可容四辆如朱红车驾这般庞大的车驾并行。天衍城的地面比玄水镇要干净得多,沿街的楼阁吊脚飞檐,店铺林立,人头济济,人声鼎沸。
秦越原本蜷缩在靠近车厢前方的角落里,这会儿从翻飞的小帘间隙中望见了从未见过的繁华景象,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伸展开,睁大眼睛望向小窗外。
沈夕瞧见他这副模样,轻轻一挥手,便将靠近秦越那边的小帘掀起来,让透亮的阳光照进来,扩大了窗外的视野。
车驾继续前行,很快就到了一方广阔的场地。先前的道路上,虽然街道宽敞,但因为店铺众多,让人感觉拥挤。而这方广场则不同,方圆百米内没有一家店铺,只有一座吊脚飞檐的楼阁和数座高高的方碑坐落在广场中心。
那几座方碑极高,在天衍城中堪称鹤立鸡群。仔细望去,每座方碑从上至下书刻着一排排名字。这方碑还是“活的”,上面的名字并不固定,而是不断变动着。
方碑下熙熙攘攘,有无数围观的人。他们彼此之间或交头接耳,或高谈阔论,或沉默不言。但他们所有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面对这几座高.耸入云的巨大方碑,面上都露出神往之色。
“这是天界碑。”
丹霄圣君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原本正望着那几座方碑的秦越转过身,就见软榻上的人也正望着窗外:“天界碑有各种各样的排行,有胜场次数最多的,有战力最强的。每座天界碑只会显示前一百名,排名越靠上就越厉害。天界碑的排行规则是在自然排行的基础上,适当由蝶影楼人为更改。所有修者踏入修真界的门槛后,名字都会被天界碑自动捕捉。”
秦越道:“弟子的名字也被天界碑捕捉了吗?”
“你?”沈夕一只手撑着脑袋,斜斜地倚在榻上,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早着呢。”
软榻上的人生就一双含情目,即便嘴里毫不留情,这望过来的一眼里也好似含着温柔情意。
秦越低下头,将目光转到窗外,盯着那些方碑。
“伤心了?”
沈夕看着那瘦小的,蜷缩成一团的背影,道:“你刚拜师,什么都没学,还没练气呢。放心吧,日后这天界碑必有你一席之地。”
虽然他并不看重那话本,但作为话本的主角,他这个徒弟自然有些气运在身。对方虽然体质特殊,但只要加以合适的修炼方法,不见得就比那些所谓的天才要逊色多少。
更何况,这是他沈夕看中的徒弟。
秦越道:“多谢师尊,弟子不伤心。”
他看向窗外,眼前是巨大的方碑和涌动的人群,脑海里却一直是刚刚那双眼睛望过来时的模样。
怎么也甩不掉。
车厢外的映雪驾驭着灵鹿让车驾穿过熙熙攘攘的广场。
他面上仍然十分严肃,余光却忍不住偷偷地瞥向天界碑的方向。当瞥见圣君的名号仍然排在九州大能榜的榜首时,映雪的心里就暗暗高兴。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多久,天界碑下人群的交谈声就隐约传进他的耳朵:
“……九州美人榜上怎么没有丹霄圣君的名字……”
“一年多前就没有啦,都是新任蝶影楼楼主干的好事!”
“我前几年到天衍城来的时候,九州第一美人还是丹霄圣君。一年多前新任楼主到任,转手就抹去了圣君的名字,声称要见到本人才会重新评定。”
“……圣君竟也不生气?”
“可能只是不在意皮囊的虚名罢了。”
“我曾有幸见过榜上第二美人的容貌,当日对方从蓬莱城中路过,沿街无数人掷果盈车。传闻丹霄圣君风采卓然,曾是九州第一美人,我也真想见见。”
“……又有谁不想呢……”
小童子加快了驾车的速度。
朱红的车驾又行进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蝶影楼前。映雪停下车驾,跪坐在车辕上,对着面前朱红的帘子恭敬道:“圣君,蝶影楼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内里才传来声音道:“好。”
映雪这才伸手掀起帘子:“请圣君下车。”
身着红衣的人头戴帷帽自车厢中探出身来,轻巧地下了车辕。
沈夕往前走了两步,察觉到身后无人。他回头一望,就见秦越缩在车厢前方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他道:“你怎么不跟上?”
秦越下意识地抬起头,又很快低下头去:“弟子也要去?”
他虽然不知道蝶影楼是什么,但能让丹霄圣君专程来此的地方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不然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沈夕理所当然道,“映雪也要跟着我进去的。”
秦越正想说他一个人待在这里也可以,还能帮忙看守车厢内的物件。但眼前人却似乎不耐烦了,直接回身一步拉起他的手,道:“快下来,总待在这里,你也不怕热昏过去。”
那仿佛冰雪似的手贴过来,在这热气蒸腾的车厢内叫秦越有些汗渍的手感到十分凉爽。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一道似无奈又似抱怨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怎么就这么不乖。”
秦越的睫毛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没有再说话,顺从地跟着对方行动有些不便地爬下车辕。
秦越理了理身上有些偏大的衣裳,让自己看起来穿戴整齐。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把头完全抬起来。
三人依次上了台阶。
他们还没走完楼梯,就见一位管家打扮的老人正站在楼阁门口张望。
对方一望见他们,立刻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来:“几位可是昆仑山来的贵客?”
沈夕一听,就知道自己先前在玄水镇出现的事情已经叫蝶影楼知道了。
他并不意外,直接道:“是的。”
那管家笑容更甚:“在下是楼主的近侍,楼主正在忙碌,请诸位先随我来。”
对方将三人引到一处静室等候,便先行告退了。
秦越没有见识,只觉得这间静室很宽敞,满眼都是他未曾见过的雅致桌椅,厚实地毯和漂亮墙壁。
倒是一旁的映雪忍不住抱怨:“前两年来,我们进的都是暖室,怎么今年来了,把我们引到这么冷的地方。”
他看向干干净净的桌椅,也不见有人来招呼,气得脸色更加难看:“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蝶影楼就这样对待圣君!”
沈夕道:“前两年蝶影楼换了主人,我与新楼主从未见过,听闻对方性情有些放浪,估计不在意细枝末节。”
“不过其他的人来我还不放心呢,他们可不如映雪贴心。”
帷帽内传来的声音带着笑意,即便看不清脸,秦越也能想象到被那双含情目注视着的样子。
果然絮絮叨叨的小童子立刻住了嘴,耳根红红地开始忙忙碌碌。他先是从纳戒中拿出缝制好的垫子放在紫檀叶圈椅的座位上,坐垫一个,靠垫一个,两旁的扶手边都各垫了一个。
沈夕这才取下帷帽走过去,舒舒服服地坐下。
映雪像只勤快的小蜜蜂,又变花样似的捧出茶壶,瓷杯,还有一方小小的火盆,跟车厢里的那个一样。
沈夕看着一旁杵着的秦越,道:“你怎么跟个木头似的?坐下吧,还是说你跟我一样怕冷,也要垫子不成?”
他说着话,目光就瞥过来,秦越只看了一眼,就一声不吭地坐到了对方的旁边。
沈夕说完这句话,喉头有些痒,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随即一股寒气自肺部涌上来,充斥着鼻腔,叫他又连咳了好几下,不得不以袖掩唇,却依旧停不下来。
映雪连忙捧出一个小壶,将盖子打开,袅袅的热气瞬间蒸腾而上,坐在旁边的秦越都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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