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忘云脑侧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你不要吵。”
萧潋意瘪了瘪嘴,重在石凳上坐好了,眉宇间有些委屈的意思。陈簪青冷哼一声,凉凉道:“毒蛤蟆。”
徐忘云:“你也别吵。”
陈簪青不吭声了,她像是谁也不想再搭理,摸了桌上水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手指缓慢的一寸寸抚过杯身上粗糙的纹路。
她面皮生得很有迷惑性,脸庞小巧,眼睛却大,鼻子嘴唇秀气挺翘。若是忽略她眉宇间冰渣子似的冻人冷意,粗略一看,像是位生在江南水乡的豆蔻少女。
她垂着眼盯了会茶杯,再开口时,语气便平静下来了。
“这次疫乱有古怪。”
萧潋意掀开眼皮瞧她一眼,面色正经下来,“你看出了什么。”
“瘟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中别有的一种疫气所感。”
陈簪青道:“非正常气,亦有非常之法。古今有过记载的的大小药方共有六十三种,我都试过,都没用。”
她眉头拧起来,“这并不合乎常理,莽草嘉草对这些人的病症竟丝毫不起作用。殿下,疫乱常起于什么原因,你该知道吧?”
萧潋意:“战乱,洪水。”
“近些年,垧北可曾有过天灾人祸?”
“太平非常。”
“那就对了。”陈簪青说:“它总不会是老天降个雷里带的。既起了,就一定有源头,找着了,才能知道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了。”
徐忘云明白了,道:“峪阳?”
“嗯。”萧潋意看他,道:“峪阳。”
即刻动身,几人简陋收拾湳楓了行囊,拿干粮换了城民的一只瘦骡子,牵着便朝峪阳去了。
小半个月后,几人到了垧北峪阳县——瘟疫最先爆发的地方。
峪阳地处高原腹地,多以黄土丘陵和山地为主,盛产刺枣。曾也是人丁兴旺,车水马龙之地。只是如今被疫乱卷过,一路走来,触目只可见路边有许多荒废宅子,门前马槽上亦积了层厚厚黄土,遍生蛛网,是久无人用过的样子。
快到城门关时,远远的,便依稀可见得一点火光,风中吹来股淡淡香火味道。走进了些,这才瞧清是一个身形伛偻的老翁盘腿坐在城门口,身旁摞了沓厚厚的纸钱,有一搭没一搭地正往那火堆里丢。
听见动静,他转头瞧见徐忘云几人,浑黄眼珠在几人之间转了一圈,主动开口搭话道:“里头已是座死人城了,你们几个后生去那里做什么。”
徐忘云只好随口编了个理由:“寻亲。”
听着这话,那老翁闷闷笑了起来,拿木棍将纸堆翻捣两下,“傻娃娃,人都死光了,去哪里寻哇?死光了,你听不听得懂?就是没有了,啥都没有咯。”
“我们就进去看看,寻不到,自己就走了。”
老翁眼见劝不住,心下约莫是觉得奇葩遍地有,旁人一心要寻死谁也劝不住。摇摇头不再管他们,低下头又去烧自己的纸钱。徐忘云静沉默一阵,牵了骡子要走,宋多愁在骡子上回身扭过头,好奇看了看那老翁,对着徐忘云小声道:“云哥哥,这个伯伯不走吗?”
却不想那老翁听见了这句话,回道:“走去那里?”
老翁伸长了木棍子,指了指旁边。众人随之看去,这才发现路旁茂盛草丛后有几处凸起,竟是整整齐齐的五个坟包。
“他们都在这,我哪里也不去。”
老翁翻翻纸钱,喃喃重复,“我哪里也不去!”
“……”
徐忘云讲不出话,和萧潋意对视一眼,摸出身上仅剩的两块干粮放在那老翁身边,低声道:“保重。”
告别老翁,几人进了城。街道空旷悄无声息,宋多愁骑在骡子上,裹紧了自己的外衫,小声地说:“怎么……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
“都死光了,哪里来的人。”陈簪青回他。
“就算有也难找到。”萧潋意说:“这么大个城,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
徐忘云道:“活人难找,先找死人。”
宋多愁瑟瑟发抖:“死……死人?”
三个大人彼此对视一眼,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当下变了方向,又重向城门走去。
宋多愁:“去哪啊?”
“回城门,找那老伯问问路。”徐忘云说:“去乱葬岗。”
问过了路,几人朝着裕阳县中的乱葬岗的方向走去。天已黑透了,宋多愁吓得双眼紧闭,四肢并用地趴在骡子上,一眼不敢往旁边多瞧。萧潋意看他好笑,毫无声响地挪过去,弯下腰,俯身在他头顶,轻声道:“可莫要睁眼,那边枯树上正挂了个长舌的女鬼,正盯着要吃你的肉呢。”
“哇啊啊啊啊啊啊!”
萧潋意哈哈大笑,陈簪青讽道:“殿下如今可真是愈发有国君风范了。”
萧潋意并不睬她,又去黏在徐忘云身边,低声道:“阿云,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啊?”
徐忘云道:“没有。”
“可没有,我怎么总觉得这么冷呢。”
他抱紧了臂膀,更靠近了徐忘云一分,“这里黑漆漆的,也没个灯,阿云,我好害怕。”
“……”
他如今复了本相,说话时声音浑哑低沉,身形更要比徐忘云更高大一分,做起这等小鸟依人之态来,实在有些一言难尽。徐忘云微微退了半步,与他拉远了些距离,“好好说话。”
“我如何不算是在好好说话了?”萧潋意委屈道:“难不成就因为我是男子,便不能再叫你阿云了吗?”
“……我没有这么说。”
“那是还可以叫的意思了?”
“……嗯。”
萧潋意眼睛登时亮了,笑得眉眼弯弯,又依去了徐忘云身边,心满意足道:“阿云。”
“……嗯。”
祁州神医陈簪青兴许是上辈子造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孽,这辈子才和这对狗男男遇到了一块。她毫不避讳的当着两人面翻了个白眼,离二人远了些,头偏过去,权当眼不见为净。
过了山头,路边上渐渐有了些尸首。几人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了面巾,陈簪青挑了具尚还算完好的尸体,取出工具,两三下将尸体刨开,露出了里面的内脏。
这里的尸气本就浓厚,此人肚子一剖开,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扑面而来。宋多愁被熏得一个趔趄,叫了一声就要吐,幸好徐忘云及时将他的嘴捂住了。
“别吐。”
这里尸首这么多,疫毒未消,不可将面巾撤开。宋多愁含泪点了点头,憋得面色发青,紧捂着嘴,死死忍住了腹腔内的一片翻江倒海。
“啧。”陈簪青皱着眉,翻查一阵,“这人死太久了,脏腑都已腐化,很影响我下结论啊。”
“那怎么办,我去给你现杀一个来?”
陈簪青割下块肉,细细端详一番,忽然扯了布巾,放在鼻下嗅了嗅。
徐忘云看得心惊胆战:“危险。”
“我心里有数。”陈簪青重又把布巾带上,沉吟片刻,站起了身,又去了另一处。
挑挑拣拣又翻找了几个,陈簪青依样一一查验过,终于在一具尸体上发现了些微不同——这具尸体死了应当已很久,腐烂的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只是那骨头颜色却泛着微青,其上还密密麻麻生了许多红色斑点,像是疹子。
“红疹?”萧潋意想了一想,“我记着那些染疫的人,脸上也会生红疮。他们管那个叫‘生花’是吧。”
“那些人只长在脸上。”陈簪青将那尸体翻来覆去细细看过,面色沉重,“我还从没见过人骨头上生疹子的……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尸体也是这样的。”
三人于是分头翻找起来,一直翻到半夜,诺大乱葬岗被他们翻了个大半,共翻出了十一具同样遍体生了红疹的尸体。
此时这十一具尸体整整齐齐地码在了山头,徐忘云和萧潋意并肩站着,看陈簪青一具一具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翻查个遍,问:“如何?”
“虽然是长在了骨头上,但是和其他人都一样的疹子没错。”陈簪青掰下一块骨头,放在鼻下深嗅片刻,喃喃道:“我总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顿了片刻,她忽然手一动,竟要将那骨头往嘴里送。
徐忘云刹那瞪大了眼,萧潋意一掌把她手里的那骨头打掉了,斥道:“你是疯了?!”
宋多愁毛骨悚然,他现在瞧陈簪青,简直比这满山的尸体还要可怕,欲哭无泪道:“云哥哥,我……我害怕……”
陈簪青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只是想看看这股怪味到底是什么。”
有这么看得吗?萧潋意简直无力骂她,徐忘云委婉道:“也许,可以换个方法……”
“真是怪了。”陈簪青道:“我竟闻不出这味道是什么,奇了,真是奇了。”
“所以你可瞧出什么来了?”
陈簪青默了半天,摇了摇头,“我说不好。”
她难得犯了难,沉吟好半天。徐忘云也蹲下来,说:“这些尸体,男女都有,皆在壮年。”
萧潋意闻言,眼神扫了尸体一圈,心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不错。”
“腐烂程度也各不相同,既不是一同死的,也不是一起被扔在这的。”
“但都生了一样的疮。”萧潋意缓缓道:“所以,这些人必然是有什么联系。或者,都曾去过同样的地方。”
“翻翻,他们身上可藏着什么一样的东西。”
第57章 珵王
这几人穿着简单,衣物也早已烂得看不出原本的样貌,身上自然也没多余的地方用来装东西。
徐忘云翻过去,东西没找着,却在几人的衣物下捻出来一点不该出现在乱葬岗上的东西——几根枯黄的稻草。
萧潋意笑了声,“阿云,你瞧这东西眼不眼熟?”
稻草这东西,除了农耕的农户家中,城中也就只有两处可见得。十余人扎堆聚在一处的,也就只有一处。
牢房。
是县中关押的犯人?徐忘云道:“这次疫乱源头,莫非起在县中官府。”
“也不是没有可能。”萧潋意道:“把这些人暂且安置在这,走,我们去县府走一趟。”
徐忘云应一声,将这些尸体放好,盖上个方才拾来的草席勉强遮住。转了身,宋多愁却大叫道:“鬼啊!”
哪里有鬼?徐忘云转头,眼尖的看到黑暗中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当机立断追了上去,“别跑!”
萧潋意自然也看见了,他看出徐忘云这是想一个人去追的意思,心下一急,匆匆对陈簪青道:“交给你了,在城门口等我们!”足下轻点,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夜色沉得像一张漆黑的布,徐忘云面色肃然,忽然一阵风来,身侧不知从哪窜出来个同样漆黑的身影,随他一同运力在山间疾驰,神情却瞧着十分轻松道:“阿云也真是,怎么又要丢下我一个人去追?”
徐忘云侧头看见是他,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能不来。”萧潋意唇角勾起个笑,上挑的眼尾对着徐忘云一眨,用眼神示意他往上走。
徐忘云心领神会,脚下猛地用力,踩上树干借力跳起。那黑影本身逃得就不快,两三下被徐忘云追上,忽闻身后徐忘云一声拔剑声,仓惶便要转头。就在此时,身侧又不知是从哪里窜出一人,不由分说便是一脚,瞬时将他踹飞了出去,撞上了树干才停下来。
黑影捂着胸口没命的咳嗽起来,徐忘云握着剑指向他,沉声道:“说,你是什么人。”
“唉,阿云,你这么正经做什么。”萧潋意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轻轻晃亮了,“要我说。这等装神弄鬼之人直接杀了就算了,反正是没安好心,说这么多做什么。”
一点火光在黑夜中亮起,萧潋意将火光拿近了些,照亮那人,眉尾一挑,意外道:“哟。”
只看捂着胸口咳个不停的人竟着了一身军装,头顶三寸红缨,身上银甲在火光映照下闪着细微的光——是珵王军中的人。
“这可……精彩了。”萧潋意心下有了个猜想,意味深长道了一句。徐忘云耳旁捕捉到一点动静,回头看向了萧潋意。
萧潋意面色毫无异样,和他对视片刻,道:“阿云,我有个主意。”
林中亮起一片火光,马蹄声渐近,片刻后,树林后有银甲光亮闪起,最打头阵的勒马而出,一身戎装,面容如玉,头戴一顶玉冠——竟是萧文壁。
他目光落在二人身上,愣了一下,讶异道:“是你?”
徐忘云行礼道:“珵王殿下,许久未见了。”
萧文壁讶然过后,笑了起来,“我记得你,你是从前令和身边的侍卫,是叫……阿云?”
徐忘云面不改色,“沈云。”
萧文壁饶有兴趣道:“我只知道你早早便出宫了,怎又会在这里,这位又是?”
他指的是站在徐忘云身旁的沈争。好在现下疫乱横行,二人都用布巾蒙着脸,瞧不清他全貌。萧潋意神色丝毫无异,依样行礼道:“草民沈争,与沈云是兄弟,见过大人。”
萧文壁哦一声,看向徐忘云,是要他接着说下去的意思。
萧潋意接话道:“回大人,瘟疫横行,我家乡早已没法住人,只好带着我的胞弟一同出来讨口饭吃,也算博个活路。方才在林子里不小心撞上了这位兵大哥,还以为遇上了山匪劫路,便出手推搡了几下,不知竟是大人手下的官兵,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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