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需要你了。不再需要妈妈的影子了。
这就是解开一切的咒语。
罗清晨的幻影恍然大悟。她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眼泪滴在向云来肩头。她的孩子不需要她了。她必然会消失。
还想再说什么时,她已经变得像花瓣,像草叶,真正地轻盈起来。
她捧着向云来的脸,一个吻落在向云来的额头上。那是她最后留给向云来的东西。
向云来怀中空空如也。就在这一刻,他的海域——或者说章晓留下的景观,如玻璃房屋一般碎裂了。
碎片穿过嚎啕大哭的向云来的身体,把他切割得支离破碎。这一层玻璃消失了,下一层玻璃浮现出来:是章晓的丛林。丛林也消失了,下一层景象是隋郁的雪原,下一层是向榕的二维小镇……
向云来曾巡弋过的所有海域,复刻过的所有景象,正逐个在他眼中复现、碎裂,让他的胸口一痛再痛。
罗清晨的幻影就像一枚钉子,向云来把她拔走了,原本被钉子压制着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地飞扬起来。这段时间的狂喜、悲痛、茫然、愤怒,海潮一样朝他卷过来。他被自己的海域淹没,又从水中浮起。淹没,浮起。淹没,再浮起。他又哭又笑,情绪完全失控——直到浑浑噩噩中,双足轻轻落地。
他站在一道冷清的峡谷之中,而怀中有一团柔软、温暖的小东西。
象鼩蜷缩在他的手心里,像第一次在他面前凝聚成形那样,扬起尖细的小鼻子。
向云来亲它柔软的小肚子,眼泪落尽进它的皮毛里。峡谷中有风吹过,雨水簌簌低落,蓝色和紫色的山藤像帘幕一样垂挂、招摇,拂过向云来的脸庞。
向云来记得这个海域。它是他记事以来,看到的第一个海域。
这是他原本的海域吗?可是他从未真正见过这样的地方。而且那时候,他才四五岁,他根本没有能力去设计和建构这样完整的陌生景观——往峡谷深处行走的向云来愣住了。
他忽然明白自己站在什么地方。
这是罗清晨的海域。
这是罗清晨第一次巡弋向云来海域时,在小孩完全空白的精神世界中,留下的第一笔。
向云来发出无声的哭叫,睁开了眼睛。他听见隋郁在耳边低语的警标,但这次和以往不同:他心头非常难受,眼泪流个不停,海域却平静舒展,没有以往的动荡。
一种温厚的精神力正紧密地包围着他。向云来看清牵着自己双手的章晓,哭得更加失控。
“她……她没有了……”他无法清晰地说话,“我……我杀死了……”
“没有,不是的。你没有。”隋郁把他按在自己怀里,等向云来稍稍平静了,才贴着他耳朵,用只有向云来才听得清楚的声音说,“你妈妈还留有一个幻影在世界上。”
向云来哭得脑袋发痛,好一会儿才抬头看隋郁。
“在我的海域里,她就在我的海域里。”隋郁低声说,“我永远都不正常,所以,她留在我海域里的影子,永远都不会被消除。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到我的海域里寻找她。”
向云来的肩膀开始颤抖,他紧紧抓着隋郁的手臂。他哭得厉害,隋郁眼睛也泛红。他们有同样的泪光。
“你真了不起,向云来。”隋郁擦去他的眼泪,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宣布。
·
直到第二天,向云来才有充足的精神跟章晓道谢。
向榕和隋郁一整晚都陪着他,他想说话的时候,俩人就找话题,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就陪着他闭目休息。章晓的精神力一直笼罩在屋子周围,本人则跟秦小灯和道格乐斯彻夜长谈。
“做得很棒。”章晓冲向云来招手,餐桌上放着热腾腾的早餐,“你边吃,边听我说。”
罗清晨的幻影曾告诉向云来一个重要线索:罗清晨去见谭月阳的那天,因为无法联系到与她相熟的精神调剂师,她戴了录音和录像设备。那位精神调剂师如今已经远离工作,专心休养。他仍记得和罗清晨联络的方式。
监控设备是一整套,调剂师留给罗清晨的,以便罗清晨外出的时候随时查看向云来在家里的情况。这种监控设备会自行把监控的内容上传到云储存空间里。而调剂师当时还多留了个心眼:他设置了后门程序,当设备上传的时候,会同时以隐蔽方式抄送一份,寄到调剂师的邮箱中。
调剂师本人的邮箱多年未曾使用。在技术部门的帮助下,他终于开启了这个专门用于保密工作的邮箱,并且在里面找到了罗清晨与谭月阳见面的记录。
遗憾的是,他们只能复原一部分。
章晓展示的视频是从罗清晨坐上谭月阳的车子开始的。
谭月阳西装革履,一见面就对罗清晨的打扮表示不满。他们去见的独角兽人身份尊贵显赫,太过随意的装扮可能会令对方不高兴。两人话不投机,吵吵闹闹中,车子一路往前。罗清晨在路上不止一次刻意念出路牌和询问方位。这辆车前进的方向,正是任东阳当日囚禁向云来的别墅区。
罗清晨不断逼问:独角兽人到底想干什么?
谭月阳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好吧,我也是猜的,但应该八九不离十。他们想克隆你。
罗清晨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的能力?
谭月阳:小云是向导吧?他跟你一样吗?
罗清晨:你别打我孩子的主意!
谭月阳:不是我!你……你疯了!我在开车,别碰我方向盘!我没打算再碰这种事情!
罗清晨坐回副驾驶,她的声音发抖:小云就是一个普通的向导,你们不要折磨他。
谭月阳大声说:是他们,他们!不是我!我现在一切顺利,我也有我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不可能再掺和断代史的事情!你冷静点罗清晨,再发癫我立刻把你丢下去。
罗清晨:你说的“克隆我”是什么意思?你们又要抓走我吗?
谭月阳:不需要抓走你!你忘了自己在哪里生的孩子?你生孩子的时候,你的基因信息就已经被他们拿走了!现在在加拿大,已经有好几个你的克隆体诞生,她们跟小云同样年纪!
这一瞬间,向云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他抬头看章晓,章晓却示意他继续往下看。
谭月阳说完这句话之后,罗清晨陷入了古怪的沉默。她在咬自己的手指,良久才问:那为什么还要找我?
谭月阳:如果不是独角兽人出现,我才不会帮忙找你!我,我也没见过独角兽人,他很有地位。
罗清晨:你不是为了我或者小云,你找到我,劝我来,是为了跟独角兽人攀上关系。
谭月阳没否认:他只想见你,所以你乖一点,我们都好受。我听说克隆体出了一些问题,断代史正在想办法解决。独角兽人见过克隆体,对本体很感兴趣,说不定还会帮你一把。
罗清晨:我不需要。
谭月阳:你儿子需要。你打算一直带他住那间三十平的破房子?你不想让他过好点儿的生活?你乖乖地去见独角兽,好好回答他的问题。他是个绅士……你不必冷笑,他是真正的绅士。你做得好一点,你儿子未来就多一点保障。
罗清晨:你们断代史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放狗屁……
这一句没能说完,车里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罗清晨吓得大叫,她抬头看车顶,录像设备的镜头随之上移,画面中出现了挡风玻璃和车顶的一角。
有什么砸在车顶上,竟把这辆车子砸出两个硕大凹洞。凹洞的形状像两只脚。
谭月阳忽然尖叫:有什么从车顶爬过挡风玻璃,趴在车前盖上。那东西佝偻着,回头看谭月阳。血红的竖瞳,仿佛经历过无数次手术的破碎脸庞,还有身后两片大大张开的、浑似蝙蝠的肉膜翅膀——“孙惠然?!”向云来喊出声。
这跟孙惠然解救秦小灯时采用的方式一模一样:落在车顶,随后逼停车辆。
向云来毛骨悚然,不由得站起:“……还有哈雷尔。”
谭月阳受了惊吓,方向盘拧来拧去,车子冲向栏杆,高高飞起。在坠落的瞬间,罗清晨身上的摄像头扫过了苍白的天空。一个高瘦的人影悬在群山之中。他身后的两片翅膀粗硬坚固,是骨头组成的。
“……妈妈没有见到独角兽人。”向云来喃喃道,“她甚至到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章晓和特管委的人,关注的是断代史拥有罗清晨克隆体的事情。但向云来心头激烈翻涌着的,完全是对哈雷尔的恨意。孙惠然是哈雷尔的“孩子”,这自然也是哈雷尔授意她去做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要对付罗清晨?为什么要让罗清晨死?
他恨不能现在立刻抓住哈雷尔,撕开他的嘴巴,逼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由于情绪激动,象鼩蹦到桌子上,徒劳地扯着纸巾、挥舞牙签,冲着章晓扮演一个保护向云来的毛绒小骑士。
章晓用两根手指按住象鼩的小脑瓜:“向云来,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务必仔细听好、认真记住。”
向云来深深呼吸,坐定在章晓面前:“好。”
“我允许你使用你的能力。”章晓盯着他的眼睛,“从现在这一刻起,你不必有任何顾虑,也不需要跟任何人报备。你遇到任东阳的时候,请务必毫不犹豫,入侵并即刻探索他的海域,第一时间抵达深层海域,挖掘他的记忆。”
第160章
章晓的“允许”让向云来激动,但他随即冷静:“为什么允许我这样做?秦戈说……”
“秦戈听我的。”章晓答。
章晓这次来到云南,身上没有任何工作任务,他当然也不可能加入高穹他们的行动。甚至高穹带人具体去执行什么指令,他也是无从得知的。这是两个人之间在工作上的保密默契。因此他不能够直接指示向云来去做什么。
但他可以解开向云来的桎梏。
“秦戈总是劝你不要随意入侵别人的海域。其实他也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入侵过他人。”章晓说,“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揭他的底,而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的对错与否,与这件事发生时的场景、迫切性相关。”
他告诉向云来一些关于秦戈的,只有他才知道的事情。在王都区里,秦戈也同样为了救人而强行入侵过他人的海域。秦戈懂得这种行为的冒犯和不敬,所以才会劝说向云来控制“入侵”的冲动。
章晓注视向云来:“你拥有绝对出色的天赋,不能被浪费,也不应该过分保守。我知道你曾经过多次入侵别人的海域,甚至以此来满足自己的窥私欲和好奇心。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忏悔了,我不会责备你。我只希望你记住,从今天起,从我跟你谈话的此时此刻起,你可以自由地使用你的能力。”
向云来:“……如果我用这个能力去做坏事呢?”
章晓:“那你会为这些坏事付出代价。”
向云来非常惊奇。无论是罗清晨、任东阳还是秦戈,都会告诫他,不要轻易使用这种能力。但章晓的观点与他们截然不同。
他完全没有把未接受过系统训练的向云来当作一个懵懂的野生调剂师,而是完全认可他作为成年人、作为一个成熟向导,拥有能够判断对错的能力,而且能承担行为带来的后果。
霎时间,向云来有一种被人重新看待的新鲜感受。
这段时间以来,身边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他的能力是,可怕的,充满威胁的,令人畏惧的。在王都区里工作的时候,见到的每一个哨兵和向导,都会用异样目光看他。有的人还记得他曾帮王都区做了什么,有的人却始终怀抱恐惧。
他不由得坐直了:“你相信我?”
“你的潜力比我见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章晓说,“你身上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但你现在或许还不能弄明白这种能力的本质是什么。其实我和秦戈也一样弄不明白。”
章晓这段时间一直在国外,他接触到许多海域学的权威人士,并且跟他们探讨过巡弋能力的可能性。这些权威人士很可能是断代史的人,章晓保持着警惕,从不提及向云来,只称“我有一种想法”。
他说:“罗清晨和你的能力,都是全新的。我们只有不断地尝试、实践,才能理解和弄清楚它的本质。你也才能知道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绝对不能去碰的。我听说,你以前的巡弋记录都在火里烧没了。你还能记得多少?”
向云来:“我……我几乎都记得。”
章晓很欣赏地点了点头:“找个机会,你把这些记录,还有你自己在之后的巡弋中,感受到、体验到的所有一切,记下来。这些都非常非常珍贵。”
向云来:“我会成为……”
章晓:“你会成为别人的路标。我们每个人都是后来者的路标,向云来。能力的学习和传承,就是这样发生的。”
断代史在利用饲育所和地下人口买卖市场,尝试制造更多新的特殊人类。罗清晨的克隆体在加拿大生存,甚至还可能出现更多其他特殊人类的克隆体。道格乐斯是向导,但他也拥有一部分血族的血统,他的蜂鸟甚至能够远离主人,与主人共享视觉信息。这些都是全新的、从未料想过的变化。
章晓意识到,罗清晨和向云来的能力充满了可能性。也许还会出现新的向导和哨兵,出现全新的、超出他们认知的能力……这并非不可能。
即便对人类大脑和“海域”的研究突飞猛进,但人本身,就是一个拥有无数未知的能量体。
哨兵和向导是一种返祖现象,与这种学说相矛盾的是,哨兵和向导的海域能力还存在大量未被人发现和解读的空白。这些未能探索的地方,会孕育出令人惊愕的新东西。
“这样说可能太宽泛,也太……”章晓皱着眉头笑了笑,难以斟酌出合适的词语,“总之,你一定是我们研究向导能力的过程中,一座重要的里程碑。训练你自己吧,任东阳就是你最好的训练材料。”
从出生以来,向云来就颠沛流离。他长到如今的二十六岁,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他是重要的。他不仅对隋郁和向榕是重要的,在全世界几十亿人类之中,他也是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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