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到这些事情跟邵清没什么可说的。邵清对那一场“狩猎”的真相和之后的连锁反应一无所知。身边如果是向云来。他们或许还能多聊几句。
于是隋郁闭嘴了。
黑孔雀从半空降落,猛地扑向邵清,秦小灯跑过来紧紧抱着他。邵清缓慢地说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直镇定的秦小灯捧着他的脸呜咽了。
隋郁不想耽搁更多的时间,他对向榕说:“人已经找到了,你们往回走,去八里街,那边人多,不要乱跑。我去黑兵营地找你哥哥。”
向榕:“我跟你一起去。”
隋郁:“别任性,路上危险。”
向榕:“我是女哨兵,我的能力不比普通的向导差,而且我熟悉王都区的……”
隋郁吼道:“你还是个孩子!”他顿了顿,看着向榕,“现在我是你哥哥,你要听我的。”
向榕:“怪不得你今晚对我这么好,你把自己当作我哥啊?想得美,我连向云来的话都不听,我还听你的?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
隋郁:“……”
跟不懂事的小孩沟通实在太难了,在这里多说一句话他都觉得浪费时间。“自便,我不必管你。”他直接扭头往黑兵营地的方向去。
还没走出两步,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撞在他身上。隋郁抓住那人肩膀,发现是个瘦伶伶的男孩,个头还不到他胸口。
那男孩一把推开隋郁,左右一看,朝向榕跑去。隋郁拉着他胳膊制止他,他大喊:“向榕!房子塌了!”
声音一出,隋郁立刻想起这男孩是谁。王都区里没有学上的小孩总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白天在街角盯着落单的人打劫,或是从行动不便的流浪者手中抢吃的,晚上则专干小偷小摸的活儿。他们全都瘦得厉害,吸烟喝酒,有的甚至染上了迷幻剂和毒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他们总是佝偻着腰,体型特征很明显。
隋郁掰开他的嘴巴,发现他牙齿几乎都没了。隋郁甚至还记得自己曾在血族狩猎那天,匆匆赶路中见到他把牙齿卖给牙医的事情:“你……”
“他是我的朋友。”向榕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房子塌了?”
“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家!只有我跑了出来。”少年边说边哭,“怎么办,怎么办……”
向榕对秦小灯一通比划,秦小灯和邵清连忙跟着那男孩往出事的地方跑,向榕则拉着隋郁。隋郁站定不动:“我要去找……”
向榕:“我哥如果知道你见死不救,一定会讨厌你的。”
隋郁:“……这种话对我没有杀伤力。”
但他还是跟上了向榕。
王都区常有空置的房子,孤儿们三五个凑在一起,在没人管理的无主房屋里打造适合他们生存的小世界。眼前半塌的楼房正是如此。这一带没有出现地陷,然而八里街的液化气爆炸波及到这里,房子原本只有两层,后来又加盖了两层。倒塌的正是新加高的两层楼,不牢固的木条、砖瓦从高处泄下,把门窗全都堵死了。透过狭窄的缝隙,看到里头一片漆黑,几个人挤在狭窄的空间里,七嘴八舌求救:楼梯掉落压倒了两个人,他们正在尝试救援。
邵清和向榕与他们沟通,秦小灯再次释放自己的黑孔雀。孔雀身上皮毛甚至都没有之前那么亮丽了,但仍旧穿过砖瓦,进入室内,和萨摩耶一同安抚哭叫的伤者。
隋郁叹了一声,上手帮忙。
把八个人从里头救出来,隋郁也已经筋疲力尽。所有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远处未扑灭的火不断送来烟尘一样的灰烬,落在他们的脸上。
“王都区完了。”有个男孩说,“本来就糟烂,现在更烂了。”
他们七嘴八舌聊起来。隋郁慢吞吞起身,身边的向榕忽然小声说:“其实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这样。”
隋郁没好气地反问:“哪样?”
向榕:“这么忠于我大哥。我说你像狗,是开玩笑,你不要生气。”
隋郁:“当狗也可以。”他一弹手指,银狐活泼泼地跳出来,在向榕面前学习萨摩耶的样子歪头,甩尾巴,“我学过的。”
“……”向榕忍不住笑出声。
“你不信我,是因为,我曾经在你身上试探过向云来父母的事情吗?”隋郁问。
向榕点头:“有这个原因。还有……因为任东阳的缘故,我其实并不喜欢我哥随便跟人好在一起。你当朋友很好,但做我哥的对象,我总觉得你会害他。”
隋郁:“我不会。”
向榕:“你太复杂了。我哥看起来精明,脑子其实很简单,他应付不了你的。”
隋郁:“你怎么知道?”
向榕:“任东阳就是先例。”
隋郁郑重道:“我不是任东阳,请你记住。”他拍拍身上灰尘起身,“我走了。你在这里陪他们,顺便也看看八里街的情况。我跟你哥会合之后,第一时间来找你。”
仰头盯着他看了片刻,向榕说:“你确实不是任东阳。如果任东阳在这里,他一定会带上我。不管我哥现在是什么状态,只要我在任东阳手里,任东阳就能拿捏……”
她忽然停口。黑色的天空仍映染火光,群星在晴朗的天空里闪烁。向榕的神情渐渐变得古怪、惊愕,最后抓住隋郁的手叫出声:“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顺著她的目光抬头。
一个体型大得不可思议的水母,泛着银色光芒,正缓慢从王都区上空游过。
第107章
其余人认不出来,但隋郁和向榕一眼就看出,这是任东阳的精神体!
只是,它实在太大、太大了。它的体积已经是普通银币水母的几百倍,体型的异变让它的触丝扭曲可怖,少部分还看得出是水母的触丝,余下的像虬结的树枝,像纠缠分叉的缎带,像粗壮怪异的触手……它们在空中缓慢摇曳。
前一秒还在遗憾自己不是哨兵向导,看不到孔雀和萨摩耶精神体的孩子,此刻被同伴的惊叫吓得原地跳起。
能看到精神体的人都惊呆了。那水母根本不像这个世界能出现的东西,它中心的蓝黑色空洞正呕吐般排泄出混沌的雾气。躯体抖动,触丝蠕动张合。它是真正的怪物,此时此刻降临在王都区上空,让看到它的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正困于一场噩梦之中。
隋郁和向榕跑到路上,看见远处一个蹒跚身影走来。
向榕躲在隋郁身后:“任东阳?”
隋郁:“任东阳。”
任东阳比隋郁之前见到的时候更瘦了。海域的折磨,或者说“阿波罗”遗留的不良反应仍旧在折磨着他。隋郁不免想起自己在视频中见到的任东阳,甚至还有隋司那些语焉不详的,关于“哨兵”和任东阳之间发生的事情。
即便再怎么憎恶任东阳,隋郁也难以抑制自己对他的同情。
任东阳摇摇晃晃地走来,远远看见隋郁和向榕,他加快了脚步。
“……向云来呢?”他开口就这样问。
因无法识别他人的脸,隋郁很擅长从语调中觉察说话者的情绪。任东阳这句话里充满了恐惧和忧虑,但不太像是对前男友的忧虑,更像是……隋郁无法分辨得更细了。
“在黑兵营地。”隋郁说,“那边很安全。”
任东阳:“谁说的?”
隋郁一怔,向榕探出个头来:“连黑兵营地都不安全,王都区还有哪里安全?你家吗?你……你都变成这样了。”
任东阳此时面对她,再也没有以往的好脾气,恶狠狠斥问:“我怎么样?”
向榕抓紧了隋郁后腰的衣服,隋郁不由得眨眨眼。刚才还声音洪亮地说什么“我不听你的话”,现在倒是愿意躲在自己身后了。他低头看向榕,向榕似乎把隋郁的目光理解为一种支持,胆气于是愈发雄壮,急急地对任东阳说:“我知道这种……你的精神体变异了,你海域已经不正……”
任东阳忽然凑近。在三人的头顶,盘旋不定的水母发出奇怪的呼啸声。向榕顿时缩起肩膀。只听见任东阳咬着牙开口:“谁说我的海域不正常?”
隋郁一手推开瘦削的任东阳,一手护着身后的向榕。
“正不正常你自己不知道吗?”隋郁说,“你先让你的水母平静,否则我们话都说不了几句。”
任东阳:“我没打算跟你们沟通。我去找向云来。”
隋郁:“你愿意让向云来解决你的海域问题了?”
这提问激怒了任东阳,水母再次发出啸叫。任东阳回头一拳砸在隋郁胸口,但虚弱的拳头和他枯槁憔悴的眼神组合起来,没有丝毫的威慑力。
“是隋司害我的。他才应该对我负责。”任东阳之后的那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知道什么?你知道的都是隋司给你编造的骗局。”
“我知道你遭遇了什么。”隋郁说,“我完全不认可隋司的方式。不管哨兵对你做了什么,如果你愿意,我都可以为你作证。”
任东阳:“作什么证?”
隋郁:“他们……他们侵犯了你。”
他很谨慎地挑选着词语,但他不确定用怎样的中文词汇才足够中性。同时他也尽量控制自己的目光:要坦然,不可流露怜悯。
尽管在视频中他看到的,全都是看守哨兵们不断击溃水母、诱发任东阳应激与恐慌反应的过程,没有哪怕一分钟的线索与隋司说的那些事情相关。但隋郁认为,损伤任东阳身体的那些事情,或许在摄像头无法监控的地方发生。毕竟他能看到的,基本都是任东阳接受审讯的镜头,无论是隋司的询问还是哨兵们持续击溃精神体的行为,都可以理解为审讯的一种。
他的语气、目光,在这一刻充满了真挚的同情。连隋郁也没料到这种感情会在面对任东阳的时候出现。但在精神体和海域遭受折磨的时候,只能用□□的代偿来让自己恢复,对高傲的任东阳来说,这必定是绝不可原谅的奇耻大辱。
向榕探出头,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目光在任东阳怔愣的五官上打转,随即忽然吃惊地捂住嘴巴:“啊……”
任东阳的脸色霎时变得极其难看。他问:“侵犯……?什么意思?你他妈在说什么啊姓隋的!”
隋郁:“很多人,我听说有很多人。我愿意帮你的。”他非常努力,那态度几乎与表白向云来时一样诚恳。
但任东阳却像听到了最讽刺的嘲笑。
水母在头顶忽然膨胀,仿佛下一刻就要因为过度充气而爆裂的气球。触丝如同闪烁的烟花在空中疯狂地发光、舞动。他扑到隋郁身上,把隋郁推倒在瓦砾之中,嘶哑地大吼:“你说什么!隋司这个混账、骗子,狗娘养的……他对你说什么?!他编排我什么!谁侵犯我?谁他妈有能力有资格侵害我?!你这张狗嘴,你……”
他一只手掐隋郁的脖子,一只手插进隋郁嘴巴,要抠出哨兵的舌头。
邵清冲上来拖起任东阳,孩子们也跑了过来,有的抓手有的抓脚,秦小灯直接从地上抄起砖头往任东阳后脑勺敲了一记。
人没死,但晕过去了。诡异的是,即便他昏迷不醒,那水母也仍旧悬空,并未消失。
他们把任东阳困起来,守着他。有人问隋郁应该怎么办
隋郁从任东阳的行动中察觉,隋司骗了他。任东阳没有遭受隋司暗示的那些事,这让隋郁稍松了口气,同时对自己的臆断产生了长达五秒的愧疚。
但任东阳掐他脖子抠他嘴巴的时候,这愧疚就消失了。
隋郁答:“就丢在这里吧。”
他和向榕正要出发,雨落下来了。隋郁不得不再次中止前往黑兵营地的计划,为受伤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寻找避雨的地方。虽然是盛夏,但淋了雨容易着凉,他们救下来的都是最虚弱的特殊人类,不能大意。
好不容易找到能避雨的地方安顿好众人,隋郁起身,看到躺在雨里的任东阳正在蠕动。
他醒了。水母变小,缓缓下降,悬绕在他的头顶。
这水母的行动方式不在隋郁的理解范围里。他自认在加拿大学习过系统的哨兵课程,到国内也上过最优秀调剂师的课,但任东阳的水母很奇怪:它似乎并不完全受任东阳控制。在任东阳家中,还有在这场统辖破败凌乱的王都区的雨中,水母都像一个独立于任东阳意识的东西。
它落到任东阳头顶,触丝像无数细小的手,笼罩任东阳的脑袋。
这景象让隋郁有一瞬的悚然。
那水母不再是向导的灵魂伙伴。它是外来客,是任东阳的敌人。
因为隋郁看到,任东阳抬手挥打,试图把水母赶走。但水母锲而不舍,触丝持续缠绕。
隋郁走过去,拖着被捆住手脚的任东阳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这里也有避雨的地方,但不是室内,凉飕飕的,地面满是被风吹歪的雨滴。
“……你要去哪里。”任东阳虚弱地问。
秦小灯下手毫不留情,隋郁摸他后脑勺,任东阳吃痛地发抖。隋郁的指尖湿润,嗅了嗅,是血的味道。
自从看过任东阳遭受的折磨,隋郁对他就很难再彻底地怀着憎恨。
隋郁脱下外套,丢在任东阳的头上:“没必要告诉你。”
“快去找向云来……快去!”任东阳打起精神,又是那种颐指气使的语气,“他很危险。”
隋郁:“你不必指挥我。”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任东阳忽然死死抓住隋郁的腿。
“你还不清楚吗?王都区会变成这样,有你们隋家一份功劳。更重要的是,它和你有关。”任东阳狞笑,“隋司让你做的事情,你做到了吗?你做好了吗?无论是寻找‘那个孩子’,还是毁掉饲育所,你没有一件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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