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要戴到什么时候?”胡令溪指指他的脖子,接着他刚刚的话往下问。
“问你呢。”向云来看雷迟。
雷迟抓起向云来的手:“我现在就可以为你解开。”
向云来一怔。他不仅看到雷迟的手按在抑制环的内侧,似乎正在摸索开关,他的眼角余光还看到,几乎同时,胡令溪和向榕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胡令溪连退几步,仅一个呼吸的瞬间,花园鳗布满了整座酒吧。向榕没有后退,但她的萨摩耶立刻窜到主人面前,浑身毛发挣起,怒视向云来。
向云来怔怔看自己的妹妹。
啊……他心里有一个冷淡的声音正在喟叹:你看,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朋友和你费尽心力照顾的妹妹。
——他们怕你。
所有的安慰言辞,都比不上这一刻的条件反射。
雷迟松开手,他没有解开抑制环。刚刚的行为简直就像一种试探,一次让向云来愕然的表演。“你的精神体是花园鳗?”他跟胡令溪闲谈,“我可以看见精神体,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花园鳗,有意思。”
胡令溪走了回来。他十分尴尬,一只手悬在向云来肩膀上,始终无法落下,只好接着雷迟的话茬聊天。
向云来只看着自己妹妹。他对向榕也没有什么依恋,但不应该,不能够,她怎么……许多问题在向云来心里打转,他问不出口。
“……对不起。”向云来垂头起身,“走吧,雷迟,我带你去找资料。”
向云来坐上车也没有回头。向榕跑到车边跟他道歉,他只是摆摆手。不需要道歉,没关系的。他跟妹妹说:我不怪你。
但是车子磕磕绊绊地前行,他在副驾驶座上捏着安全带,浑身发抖。直到雷迟问他怎么哭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满脸的眼泪。
雷迟很理解地说:“人难受的时候是会这样的。”他从车里找出一包猫猫头糖果,放在向云来膝盖上,强调,“是新口味软糖,你试试。”
向云来:“……为什么都是糖?”
雷迟:“吃点儿甜的,人会开心。”
向云来一颗接一颗地吃。吃了半包后被雷迟夺回去:“你别吃完行吗?我就这一包。”
半包糖果无法让向云来振作。自从那一天以来,他好像完全失去了振作的能力。
车子无法前行,路上有人正在拖动巨大的衣柜。雷迟下车帮忙,向云来靠在车窗看周围的街道。他眼睛忽然一亮,打开车门跳下车,大步往前走。
在一片铁灰色的瓦砾之中,有几个瘦削的半丧尸人黑兵用手边的材料支起了一个简易的棚子。他们在棚子下休息和吃饭,远远看见向云来,忙不迭跳起来跟他打招呼。但向云来没有回应,只是在棚子周围转来转去。
他转身跑向对面的一栋楼。那楼塌了一半,已经成为危房,黑兵们连忙阻止,但向云来踩着断瓦碎砖,硬是爬到了那栋楼上。
居高临下,他终于看清楚充当棚子苫布的那张广告——是他和隋郁在婚纱展上,被秦小灯拍下的那张照片。
他当然记得那一天。婚纱店老板博姐把他俩拉到婚纱展,他迎宾,隋郁上台走秀。一个穿黑西装,一个穿白西装,照片上的隋郁微微朝向云来低下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向云来,带一点儿笑容,听向云来说话。
向云来完全忘了自己当时说过些什么。但照片上的两个人都那么快乐。谁看到都会感到平静和幸福。他们被会场的鲜花和人群包围,却仿佛同时罹患了面容失认症,只凝视着彼此。
照片被打印成大幅的广告,张贴在婚纱店外头。黑兵们从瓦砾中捡起它,用它遮风避雨。脏污的泥水糊满了隋郁的脸庞,向云来忽然间产生一种冲动:他要跳过去,他要擦干净隋郁脸上的脏东西。
他屈膝蹲下,纵身一跳,在黑兵们的惊呼声中跳向棚子。苫布支撑不了他的体重,立刻塌了下来。他落在昔日的自己和隋郁中间。隋郁脸上脏东西根本擦不掉,向云来擦了半天,才发现那个位置已经磨得很薄很透。他停手了,心里头仍旧是空空的,搞不清楚自己刚刚行动的意义。
黑兵们把他搀起来。他问起婚纱店的事情。
“第一次地陷的时候,老板和两个客人在店里。”黑兵说,“当时人就没了。整座房子完全塌下来,我们只找到一堆婚纱,还有这张广告布。”
回到车边,雷迟看着向云来问:“你怎么比刚刚还……”
向云来一句话都不想说。他抬腿上车,不料忽然被人从后面扯了一把。
雷迟站在车子的另一边,连忙跑过来帮忙。但那个人动作粗鲁,却有爽朗的声音:“向云来!”
是童醉。是浑身黑魆魆,穿着特制的降温外衣的童醉。
在童醉身后大步走来的是枫人周力。童醉张开双臂想抱向云来,向云来猛然一惊,他下意识想起胡令溪和向榕,忙后退几步。
周力拉着童醉的衣领把他往旁边推,“你身上烫得很,别把人弄伤了”,随即自己把向云来紧紧抱住了。
他像一个父亲,手掌拍打向云来的后背,低声说:“你吃苦了,小向。”
第121章
王都区所有哨兵向导中,受向云来影响最小的必定是童醉。
他身体中赤须子的那一部分持续影响着他海域的运作,随着他与赤须子融合的加速,他渐渐发现,自己的猞猁精神体先是变得焦黑,随后黑色皮毛渐渐亮出火光,成了一只披挂火焰的猫科动物。
它当然更漂亮更威风了。但童醉轻易不会再释放它。
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也是哨兵,总是喊他“赤须子”。他也欣然接受这个称谓,听久了,感觉自己似乎真的替代那个无法忘怀的人,成为了两人合一的、最独特的“赤须子”。
总而言之,他身上“哨兵”的浓度确实被稀释了。他的精神力远没有别的哨兵那样纯粹,也因此,在所有人都被向云来的入侵弄得疑神疑鬼的时候,他感受到入侵,但始终保持清醒。
他见过向云来入侵自己海域之后的反应,那绝对不是愉快满足的反应。
而向云来当时的入侵不是一次,而是几十近百次,一次比一次迅速,一次比一次利落。向云来和周力一样,正在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拯救王都区--这个想法在童醉心中诞生,至今没有改变。
周力则更是欣赏向云来。他之所以牺牲这么大,是为了在国家的特殊人类名册里为树英和枫人夺得一席之地。只有成为“特殊人类”才能享受到特殊人类本该享有的一切权利,他不能再看着自己的族人被人们驱赶、追打甚至谋杀。但向云来是为了什么?哨兵和向导已经是当今世上最受关注、最受欢迎的特殊人类种族之一,向云来有自己的工作,有家人爱人,他根本没必要这样做。
不必做,却舍弃一切地去做了。这是他钦佩向云来的原因。
此时拍着向云来的背脊,他也陡然生出长辈的怜惜。正要说话,却听见向云来抽泣的声音。
一行人来到周力的店子。和前夜酒吧一样,这个矮小的房子在灾难中得以幸存。但又和前夜酒吧不一样,店铺的地下室没有任何损坏。
周力邀请雷迟和向云来到地下室看一看。刚打开地下室的门,便听见里面传来游戏的音乐声。
地下室大约只有地面空间的一半大小,这里俨然是一个舒适的游乐区,游戏机、大电视、各种拼图玩具、音箱、电脑、架子鼓……向云来和雷迟站在门口发愣:两个浑身苍绿色的人正坐在地毯上攥紧手柄玩游戏。
听见声音,两人齐齐回头。他们看起来十岁左右,一男一女,周力说这是一对兄妹,已经在贵广交接的丛林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和向云来印象中行动迟缓的树英不一样,这对兄妹的手指在手柄上飞速移动,眼睛灵活,起身走动的时候又蹦又跳:“周力!童醉!”
他俩的身体由藤蔓相互牵系着,只能在地下室的空间里小范围活动,无法分离。
地下室的墙壁都是砖头和岩石,而这些东西上爬满了树的根系。这些或大或小的树根紧紧固定了这座房子的结构,在地陷中幸免于难。
两个树英见到向云来和雷迟,竟然也丝毫没有胆怯之意。原来危机办把树英和童醉转交给黑兵的时候,是雷迟和夏春对接的,他俩见过雷迟。虽然在斗兽场的库房里吃了许多苦,但这两个三十多岁的树英仍有孩子心性,蹦蹦跳跳窜到向云来面前仰头问:“你是谁?”
童醉在他们身后小声说:“我怀疑他俩根本数不清楚自己活了多少年,完全就像小孩子,绝不可能有三十多。”
树英:“我们听到了。你今晚别睡,藤去找你。”
童醉立刻举手投降。
周力那天离开时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必然要死,只有身上属于树英的那部分开始燃烧,他才能感知到底层中死亡的植物根系在什么位置,如何伸展,他也才能更全面地理解地下通路的分布。他到地下室跟两个树英告别,称以后由童醉来照顾他们,夏春也知道树英的存在,这两个人都是可以信任的。
树英兄妹是从斗兽场被救出来的,两个人本来瘦弱不堪,在周力的悉心照顾下,才从极短时间长到现在的模样。他们非常依赖周力,周力离开之后,两个人便一直不停哭泣。为了保住周力的店子,他们驱使树根四处攀爬,紧紧抓住岩石和砖头。
地陷接二连三,十分危险。两人始终不敢离开地下室,相互拥抱着蜷缩在角落。直到地下室的门打开,浑身焦黑的周力出现。
两个树英抱着周力嚎啕大哭,回家的童醉也想凑热闹,可惜他一踏入地下室,立刻改变了地下室的湿度和温度,人还没站稳就被周力一脚踹了出去。
听完这些事情,向云来仍旧不理解周力带他们来看树英的目的。
“让危机办这个狼人大哥了解了解树英的现状。”周力跟雷迟聊了起来。
向云来坐在地下室里,看两个树英打游戏,竖起耳朵听周力说话。原来周力在极力说服雷迟“重新理解和认识树英的作用”。他认为这两个树英利用藤蔓和根系的能力非常卓越,一定能够在王都区的重建中发挥大作用。
雷迟并不主持王都区重建,他建议周力跟夏春说。
周力:“夏春知道,夏春只要有空,就会到这里看他们。但你是危机办的领导……”
雷迟:“我不是啊。”
周力滔滔不绝:“你是领导,你应该也了解了解树英的潜能。你看这些藤蔓……”
向云来看这两个身量矮小的树英。他们确实不像三十多岁,仍如孩子一般对游戏全神贯注。屏幕上骑着马儿在草原上奔驰的勇者朝着辽阔的山野而去。向云来问:“你们想出去看看吗?”
树英姐姐立刻答:“不想。”
向云来:“为什么?”
树英姐姐:“外面太危险了。我们就是被那些人从家乡抓过来的。”
向云来:“也不想回家?”
树英弟弟接话:“我们的山头已经被烧了。”
向云来一时无话。他现在没办法想出什么快乐的话题。从他清醒开始,所有昂然的词语都与他无缘。一个装满黑色垃圾袋的垃圾桶能想出什么愉快的话题呢?向云来正要起身,树英姐姐说:“因为我们是低等的特殊人类。”
向云来一愣:“什么?”
树英姐姐:“那个短发的吸血鬼医生说,我们树英,我们这种东西,是低等特殊人类。”她指着周力和童醉,“枫人和赤须子也是。”
童醉:“她放屁!”
树英弟弟:“高等特殊人类,大概就是哥哥你和狼人这样的吧。你们的生活,一定比我们要舒坦得多。”
忽然有一种眩晕袭击了向云来。他第一次笑出声,但不是因为愉快。
王都区这个特殊人类聚居区里,除了哨兵和狼人,剩下的全都是不被社会接受和认可,以及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回到社会的人。即便在哨兵向导和狼人之中,被迫离开家人和同伴,来到王都区的也大有人在。王都区龙蛇混杂,对特殊人类来说,没有比这里更自由,也没有比这里更缺乏自由的地方了。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也仍有人要把特殊人类分作三六九等。他在邢天意、汤辰与孙惠然的那场历时漫长的争斗中认清了血族的傲慢。而这种傲慢恰好映衬出树英、枫人这些至今未被特管委承认的特殊人类,生活在更浑浊和无望的世界里。
人生来如此。特殊人类也是人,因此也有高下之分。
“放屁。”向云来只笑了两声,冷冰冰地对树英说,“你只要了解我经历过什么,就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两个树英此时才显出一种怪异的沉稳:“你如果了解我们经历过什么,就会知道即便是痛苦和灾难,也会有大小的区别。”
向云来此时既感到愤怒,又被悲哀填满了胸口。他推开雷迟和周力,回到了地面上。植物店里绿油油的花草仍旧生机勃勃,但他被接二连三的冲击弄得昏沉无力。雷迟的车无法打开。他坐在车边的瓦砾里,直到雷迟回来。
雷迟问:“感觉怎么样?”
向云来:“你今天带我回王都区到底是做什么!走啊,去找资料啊!”
雷迟蹲在他面前,咧嘴一笑:“你说的那份资料,黑兵把你救出来之后已经找到了。我们的人已经分赴全国各地,去寻找饲育所受害者的亲属和她们本人。”
向云来愣住了:“那你……”
雷迟:“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你暴露出的能力,还有你对全城哨兵和向导做过的事,都足以让你成为最危险的可能犯。你还能自由地在外面走动,你只需要戴两个抑制环,这些都是因为我和秦戈想帮助你。”
向云来现在连秦戈都一块儿恨上了:“帮助我的办法,就是把我带回王都区,让我知道他们多恨我,让我知道根本没有人理解我吗!”
雷迟:“我们说服了特管委,蔡易想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向云来:“赎罪?!”
他的脑子因为过分激动而嗡嗡震响,愤怒唤醒了海域中熟悉的痛楚。一瞬间,海啸爆发,又急剧地退去。所有的激烈情绪从他眼中全部消失。他变得平静,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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