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无思将杯盏放下,半点声响都没发出。
他突然,真的想和洛飞羽喝酒了。
不为前世,只为今生。
他记得洛飞羽曾说过自己酒量平平,因此饮酒皆浅尝辄止。如果他能找机会和洛飞羽喝一次酒,如果洛飞羽能喝醉一点点……
他或许就能借交谈多了解对方一些。
前世今生,段无思只去过桃花丘一次,即他和洛飞羽最初认识的那一次。
他本以为石砚山中本就有那么一片桃林,所以洛飞羽后来告诉他那块地方叫桃花丘,还在林中埋了酒搭了茅草屋,他也只当这里是洛飞羽淡出江湖隐居休息的地方。
但现在不一样,他得知了四百年前关于桃花丘的传说,还知道四百年间根本没几个人进去过。
那么,洛飞羽如何在林中埋酒建屋,又为何对桃林的地形了如指掌,甚至到了能借其摆阵的地步?
今日桃花花开,更是让段无思几乎认定,洛飞羽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桃林主人。
然而,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横在面前。
寿命之说。
段无思下意识握紧手中剑。
这剑十分古朴,又格外的修长清亮,是一柄削铁如泥的轻剑。
这是他在雾山深处的石壁里拔出来的。
剑上既没有任何花纹,又没有雕刻它的名字,但段无思在一旁的石壁上看到过一行字。
一行极其肆意,又极为潇洒的剑痕。
“雾山无日月,折春待它缘。”
剑名折春。
而雾山也的确和这句话说得一样,虽然整日昏昏分不清白天黑夜,气候却一年四季都很宜人;虽然被黑蟒兽障盘踞了十多年,里边却仍然存在不少正常生灵。
仿佛春天被攀折下来,并且永远地留在那里了。
段无思也正是因这柄剑而清醒。
他的前十六年一直活在混沌之中。
幼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只隐隐记得自己最早生活在一个村庄里。村里的人都热情友善,虽然没几个钱,但也本本分分种田,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
然而,这样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有一天村里来了帮人,他们拿武器逼村民聚集到一起,再连同他们带来的一条黑蟒,全都赶入一座被浓雾缭绕的大山中去。
村民们十分惶恐,可进山之后,那帮人也没跟着进来。段无思当时年纪太小了,唯一有点印象的,就是大家都曾短暂地消失过几天,但没关系,他们最后都回来了。
回来的人肤色苍白,浑身总被一层若隐若现的白雾笼罩着,但段无思从小看他们看到大,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在山里迷了路,在反方向上越走越远。
最开始的时候,他不觉得怎样,但走到后面,冥冥之中就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他——
走,继续往前走。
那里有你需要的东西。
他走了几天几夜,水米未进,身体却没有半点变虚弱的趋势,但在当时,他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越往里走,心中被吸引的感觉就越重,段无思最后进入了一个空荡荡的山谷。
山谷之中,有一面极其庞大、极其平滑、似乎是被人削出来的石壁。
石壁之上,有一柄完全没入其中的剑。
它应当经历了多年时光,剑身已经完全与石头长在一起了。
段无思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念想,那个心底的声音说,你要把这柄剑拔出来,它很重要,你需要它。
段无思从心而为。
拔这柄剑,用了一个月。
这个山谷寂静无比,明明位于雾山深处,却仿佛被隔绝在雾山之外,期间也没有村民来找过他。
一月之后,剑出,山摇,石壁碎裂。
段无思拿着剑原路返回,一路上越走越清醒,脑中蒙着的雾似乎被吹走了,他觉出过往生活中很多不对的地方。
他见到了村民。
村民已经变了。
又或许,不是对方变了,而是段无思能看到的东西变了——总之他看见了一具具行走的苍白尸体。
竖瞳,浑身水雾缭绕,皮肤被泡得软烂无比,行走之间,脸上的肉还会一块块掉下来。
它们很害怕拿着剑的段无思,同时又想杀了拿着剑的段无思。
为活命,段无思把它们都杀了。
出去之后他才知道,这些“村民”,叫障。
所有人,除了他,早就死了。
幸好他们生前执念不深,没能形成极狠极厉的存在,段无思又从小混迹其中,才得以在人障堆里存活十余年。
当然,段无思本身也并非普通人的体质。早在十余年前,黑蟒兽障就附在他身上,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杀了所有人。
倘若段无思没有意外得到折春剑,他将会永远迷失在这座山里,最后沦为兽障成长杀戮的容器和工具。再往后,段无思刚下山的时候,折春剑也是他最大的倚仗。
他曾经向人打听过,但根本没人知道有那么一柄古剑剑名折春。这柄剑背后或许真有什么故事,但时间太久,故事都早已遗落在过去的江湖里了。
后来的后来,段无思得到了天下第一刀。可他并未冷落折春剑,照样日日精心养护,也清楚它不存在年代过久变得脆弱之类的情况。
但前世,洛飞羽死后,折春剑断。
“有灵之剑,可与剑主同生死、共进退,人在剑啸,人去剑断。”
结合桃林主人的故事,如果真有人能活那么久,这两件事……
恐怕都和洛飞羽有关。
段无思之前忽然接收了太多信息和可能,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沉下心来细细思考,终于将这样一个跨越几百年的可能理顺。
因此,这个时候,他才想到很多衍生而出的问题。
如果洛飞羽真的活了那么久,他之前是如何过的?他有别的朋友吗?他后来为什么不当剑客了?他会觉得孤独吗?
他选择把一切过去埋在岁月里,是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吗?
倘若一个人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得到过,既能持剑主恩仇,又曾闲度桃源梦,或许也就不会再想经历什么,也不会再想得到什么。
倘若一个人什么都不想要,也就没什么能留住他。
“……”联想到此为止,段无思忽然有些理解,洛飞羽前世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对自己说那一句话了。
虽然理解,还是心疼。
另一边,洛飞羽冷不丁听到系统的声音。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2%,目前黑化值为75%。】
“?”这回又是因为什么减的黑化值?
他看向段无思。
对方感受到他的目光,还朝他扬了扬唇角。
颂今观观主坐在对面的蒲团上,似乎根本不知道他们没喝那杯酒,只在听见碰杯声后感叹几句,说二位施主关系真好。
叙话到最后,他向二人发出留宿的邀请,说是难得来一回,可以借此多了解了解颂今观。
他们自然不会拒绝。
洛飞羽和段无思从宫观出来,便拿上器具,去道观门口采了些花瓣作酒。
埋完酒,再回到供奉香火的地方,天色便已经不早了。
一行人在道观吃过饭——这饭倒是干干净净,没藏什么东西——之后略作交谈,发现大多数人都说要留下。
洛飞羽和段无思自不必说,钟灵仙则是为了给失踪的丫鬟流光多做些祈福,她的几个护卫当然要跟着,应闻么……他看洛飞羽和段无思不走,就也没有走。
钟灵鹤和苏遗影本来也有几分兴趣,只可惜婚期将近,实在有太多东西要忙,便先行离开了。
天色昏沉,阿平又出现了,他一边说话一边带路:“我们道观没什么规矩,大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有一点,三位新来的施主可要注意些。这晚上啊,还是尽早回房休息,或者念经抄书,总之不要在外边待太久,最近眉镇不太平……”
应闻极为配合地点头,洛飞羽却只笑了笑,而段无思干脆没给反应。
既然已经知道这里不对劲了,阿平越是这样说,他就越要夜探颂今观。
阿平带着一行人走到空房边上,随意指了指几个方向,道:“这些都是空房,几位施主选一选吧,我便不多打扰了。”
房间数是按人数算的,一人一间,众人都没说什么,各自回房。
洛飞羽推门,正想着等天完全黑了再出去探探,却忽然觉得大脑一阵昏沉。
难道又要陷入沉睡了?洛飞羽对这种预感过分熟悉,第一时间把直播间关闭。
下一刻,意识便被猛地拽进黑暗、沉入海底。
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在低声吼着什么。
在说什么?洛飞羽试图分辨,好半天才听清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已经变得很小了,那人几乎是在用气声。
“你怎么能和我说这种话……”
你怎么能……
相同的字眼让洛飞羽瞬间联想到上次的梦,他还想再听,意识却又猛地清醒过来。
是他手上那串赤红色链子在发凉。
令人清醒又不至于不适的微微清凉在皮肤上蔓延开,洛飞羽缓缓呼出口气,尚且沉浸在思索之中。
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第21章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来人是段无思。
洛飞羽笑了笑,一个字都没说,挪动脚步让开位置。
“吱呀”一声,门又被合上。
天色将暗未暗,厢房里烛火摇曳,将二人的影子拉长。
“想来惊羽君已经察觉到这里的不对了。”段无思低声道,“杯中蛇影,多半为障。”
洛飞羽:“嗯,我看见了。这座道观、阿平、还有观主,恐怕都有些问题,眉镇百姓失踪的事和颂今观脱不了干系。”他把自己推测出的信息简单和段无思说了一遍,又道:“少侠找我,可是有什么想法?”
段无思看了他半晌,道:“夜里阴气更重,可能会出现白天看不到的东西。我猜惊羽君夜里会出去探探,便想着提前过来,到时候一起出去好了。”
他本想独自解决颂今观的问题,却没找着合适的时机,又想到洛飞羽多半不会按兵不动,两人同行也不错。
“如此再好不过。”洛飞羽自然应下。
杯中蛇影,一般人其实是看不见的,当时弹幕就很平常,看洛飞羽和段无思不约而同把酒液蒸干,还热烈讨论了一顿,虽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酒坏观主坏小情侣好;洛飞羽和段无思能看见才是不寻常,但他们都没问对方为什么能看见。
有些事、有些分寸,在彼此之间是心照不宣的,毕竟也没认识多久,默认和信任已经是一种足够鲜明的态度——二人都这样想。
微小的区别在于,洛飞羽觉得段无思以后总会主动说,而段无思……段无思已经开始暗中计划怎么把洛飞羽灌醉了。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外面又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被敲的不是他们的房间。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二人对视一眼,洛飞羽伸手,指尖拂上门板。
“吱呀——”
一道听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
但洛飞羽推门是无声的,段无思听得清楚,那声音来自对面。
对面厢房的门也开了。
那间房里并未点灯,洛飞羽没从门口看到里头有任何光亮,但他目力极佳,依旧能看见一个人从黑黢黢的房内走出。
一个穿着钟府丫鬟统一服饰的姑娘。
……流光?
洛飞羽瞬间想起那个钟灵仙念了许多遍的名字。
但明显不对,她生前或许是流光,如今却已经不是了。
她没有影子。
它走了过来。
它应该是看到了洛飞羽,但已经死去的意识,当真能对活人做出什么好的反应么?
自然不能。
洛飞羽心里清楚,眼前之物并非人障,至少不能直接说是人障。它处于没完全成型的状态,但若放任不管,往后必成祸患。
一步,两步,三步。
洛飞羽没动,好整以暇地看那东西逐渐靠近,站在他身后的段无思却按捺不住,幅度极小地碰了碰他的手臂。
洛飞羽反手将人轻轻按住。
段无思:“……”
洛飞羽只开了一小部分的门,他站在门口,就把出去的路挡住了,段无思不想推他挤他,就只能老老实实站在洛飞羽身后。
他不想站在洛飞羽身后。
正在这时,又有其他更多、更大、更密集的声音响起。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声音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没有谁站在哪间房前轻叩,所有响动都是从门里发出的,从院落中的无数个厢房里发出。
“流光”走近了。
“吱呀——”、“吱呀——”、“吱呀——”,无数扇门陆续打开。
无数个没有影子的存在走了出来。
奇怪的是,动静都这么大了,应闻几人的房里却没有丝毫声响。
洛飞羽听着段无思明显变快的呼吸,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并未回头,却道:“不用担心。”
段无思:“我不是怕……”
“我知道,”洛飞羽抽出折扇,指尖略微用力将其利落展开,“不用担心我。”
也不知洛飞羽手上练了什么功夫,他展开扇子的动作几乎快出残影,而就在这个动作之后,一股熟悉的草药香蔓延开来,在二人周身的空气里上下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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