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是,也太过不够努力了?
他是不是,其实对他真的不够好?
……
又过一日半,队伍已深入西凉腹地,漫天飞雪亦悄然而至,为大地披上一阵银装。
浮屠法阵当空高悬,天象变幻无常。
随着风雪猛烈,慕广寒无奈只能带着队伍寻去附近一村落暂避。村民是一群逃难而来的北幽百姓,皆因前些年国师姜郁时频起战乱而流离失所,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西凉寻求庇护。
见是西凉军到来,村民纷纷慷慨拿出家中的食物。
“各位大人,务必尝尝这腌渍的桃子!”
“大人,这是我们刚出炉的烧鸡,十分美味!”
老村长眼含泪光:“我族多亏西凉王收留,才能在这乱世之中保全!西凉军更多次前来赈灾,教我们焚烧尸体、抵御邪祟恶鬼……”
言罢,他突然一头冲到宣萝蕤面前,眼中满是激动与感激:“是宣将军!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上一回正是您英勇无畏,将我孙儿从尸将口中救下的!!!”
宣萝蕤:“啊。”
她有些茫然,这些年征战沙场,杀过太多敌人亦救过太多百姓,又哪能一一记得。即便老人拖着半大的孙子在她面前又跪又磕,她还是认不出。
而老村长毕竟是北幽人,也并不认得宣萝蕤之外众人。只因一番千恩万谢之后,瞧见一行西凉军中还混有南越军,马上又感叹道:
“月华城主也是大善人啊!”
“要我说,西凉与南越联的这个姻,真叫一个佳缘天成!!!想当年西凉饥荒,也全靠南越粮食支援才度过寒冬。西凉王不贪美色,而是看中人品,这才叫好好找夫婿!选男人嘛,无论好丑,终归聪明能干才能把日子过得红火……”
慕广寒:“……”
数个时辰后,风雪不停,反而更加肆虐。
众人着急无用,也只好继续休憩。晚饭时分老村长再度热情洋溢大摆宴席:“说起我们村啊,唉!原先就在天雍神殿近郊,千百年来受神殿庇护。想当年,多少人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前去朝拜天命大司祭。那时候,咱们村子只是卖个茶水香火,就能收入颇丰……”
“可自从大司祭不在以后。一切就变了,唉!”
“好在如今还有燕王与月华城主共治天下!有这二人在,太平日子一定不远,咱们都有信心!”
村民们:“嗯,有信心!!!”
隔日清早,大雪终停,村民又是恨不得倾尽所有搬空了家来相送。箪食壶浆,仅有的锅铲都非要给拴在西凉战马上。
“……”
战马行远,慕广寒最后一次回望那村庄。
青山环抱之中袅袅炊烟,一座座黄色茅屋用竹篱笆围成的小院,错落有致散布在青绿色的狭窄田埂旁。那就是乱世之中,一群人遮风避雨、赖以生存的家园。
尽管远离故土,生存艰辛,尽管天灾频繁、收成微薄。可村中百姓还是一个个眼中满怀明亮。
“当然有希望,这不是有西凉王和月华城主护着我们嘛!!!”
“到时新朝气象万千,天灾恶鬼自然也无处躲藏!咱们当然也要勤劳肯干、努力重建家园了!听说城主本是世外高人,特意为苍生福祉出山,来给咱们打出个太平天下!到时候,咱们的好日子这不就来了?”
“……”
慕广寒心里略微复杂,他还真不敢当他们口中那些的虚名。
……
他自小在月华城长大,所学文理、经略与兵法外,更有诸多玄幽深奥的道理。
深知乱世之中,人人被命运裹挟。
而他,作为背负宿命的月华城主,亦不过是被裹挟的芸芸众生之一罢了。活着已是不易,又哪里敢去想什么蚍蜉撼树、兼济天下、救万民与水火?
他不敢,亦不配。
他一度不过就是个下山游荡、混吃等死的城主,既无洛南栀那守护一方的仁心,亦没有曾经燕王问鼎天下的野心。
可也不知怎么就一步一步随波逐流,竟也渐渐习惯了南征北战。甚至习惯了于万人之巅,手染鲜血,被敌人憎恨恐惧,被守护的百姓爱戴称颂、顶礼膜拜。
他其实至今也不知,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应不应该。
好在,却也不曾懊悔。
随后一行人踏着皑皑白雪继续沿着蜿蜒淮水北上,途中,又遇上了大量受灾逃难的边地百姓。
那其中,有脸上沟壑纵横的老人,有稚嫩孩童,也有衣衫褴褛的年轻的夫妇,背着简陋的行囊干粮,互相依偎在寒风中步履蹒跚。
天裂带来的地裂与尸变之灾,无情地毁去了他们的家园。
一张张困苦的脸,只在看到西凉军时,才终于从无尽暗夜之中看到一丝曙光。
军队口粮充足,多的都分给了灾民。可人们拿了口粮却依旧久久不肯离去,抹着浑浊的泪水非要跟随队伍。
此行凶险,慕广寒当然不能让他们跟随。
一番劝说无果后,他最终不得不让赵红药和宣萝蕤暂时带队留下,帮忙将这些灾民安置在附近山头一处荒废已久的杏林寨中。那杏林寨昔日曾是匪盗窝,后来被西凉军驱赶,空下的寨主虽略显荒凉,至少还能遮风挡雨。
逢遭乱世,谁都无法独善其身。唯有相互扶持才能共度难关。
虽说眼下当务之急,该是全军不顾一切赶往西凉水祭塔。但无论是慕广寒还是西凉众将领心里都清楚——他们之后遭遇的敌人,绝不可能再是普通敌军,而多半是妖邪法阵、鬼怪行尸,甚至前所未见的凶险祸乱。
面对那般敌人,其实全军到齐与否,真的还重要吗?
所以……先救人吧。谁让遇见了呢?众生皆为乱世浮萍,朝不保夕。能伸手拉别人一把就拉吧,至于后面的路,谁都得随机应变,各赌命运。
一日后,风雪终停。
剩余军队继续猛进,很快距离到水祭塔只剩最后一晚的路程。
那夜暂休小憩,慕广寒久违地又做了梦。梦中是他记忆中不曾有过的场景,一切细节却又无比真切。
他看到古祭塔中漫天沙尘,猎猎风刃呼啸锐鸣,大司祭顾冕旒一袭白衣血迹斑驳,手持法杖勉强支撑。风刃在他俊美的脸上留下道道伤口,鲜血淋漓。
他的胸口亦被什么洞穿,温热的血顺着修长的指尖缓缓滑落,染红了祭塔的白石古砖。
他似已强弩之末,不胜余力。
却唯独那双眼中,仍是明亮不屈的焰火。
“献心……守魂。”他突然笑了,吼中最后低沉的声音念出短暂咒语。一时之间,周遭气息微微震颤。一道由无数细小血点汇聚而成的法阵在他胸前交织,光芒柔和,却散发着极为强烈的波动。
献心守魂咒。
那本是只属于另一个寰宇的禁咒,只在姜郁时的记忆中被他的母亲怀蕖公主用过——施咒者献祭魂灵,与仇人同归于尽,以剩余的生命之火回向给爱人,魂魄之力将守护他一生。
可为什么冕旒他会……
咒成。顷刻间,大司祭心脏碎裂开来,他目光隐忍痛极却没有轻哼一声。猩红色疯狂肆虐,刺痛慕广寒的心。而顾冕旒却只顾
继续强力凝聚周身法力,很快身体无法负荷,大口的血涌了出来。
“冕旒……!!!”
有什么阴冷的东西从背后极速靠近,毒舌吐信般的低沉声音贴在耳后:“城主,西凉水祭塔近在眼前,终于……想起故人来了?”
慕广寒猛然回过头去。
只见姜郁时那张死尸一样苍白的脸,像是融在水里墨一般,诡谲地浮荡在身后。
那鬼魅声音幽幽,有如炼狱恶鬼:“越近祭塔,时空越是混乱。到时你还会看到更多……被你埋葬的‘过去’。那些你……最不愿面对,最不愿意回想的一切。”
“那些,曾让你崩溃、绝望、面目全非的曾经!哈……哈哈哈……”
他笑得狰狞疯狂,慕广寒默默屏息。
尖锐风刃在耳边呼啸尖叫,他努力让波浪翻涌的心恢复冷静。
眼前一切不过虚幻。
只是姜郁时故意设下的虚假迷阵,当不得真。
退一万步,纵他真有什么不堪想起的“过去”……
“你……!”
姜郁时不明白。为什么向来最蠢最好骗的月华城主,这次却竟会在这无比血腥的幻境中平静如水、古井无波。非但如此,下一刻,慕广寒竟毫无征兆整个人突然倾身向前,那张毒纹疤痕蜿蜒勾勒的脸,一时几乎要贴到姜郁时的鼻尖!
等姜郁时反应过来时,已经下意识躲了他半步。
“难为国师还特意过来一趟,同在下交代这些。”月华城主声音平静,整个人面无表情、波澜不兴。只静静盯着姜郁时,仿佛要透过一层薄薄画皮直视其灵魂深处。随即,才又缓缓道:
“想来国师这段日子才是……大难临头,寝食难安。才会迫不及待潜入我的梦境,寻找破解之法。”
“……”
“但,没用的。”
“如今的你,杀不死我,也再毁不掉我的心。”
月华城主献祭前不死不灭,因此想要毁掉他,只能先毁掉他的心——只有让城主心碎发疯变成“残次品”,月华暗淡,才能削弱他献祭救世的威力。
只可惜。
这一招,对慕广寒已经彻底过时了。
或许是因为人活到一定年纪,都会逐渐活明白。
会变得麻木,会越发看穿,会变得越来越通透和铁石心肠。
又或者,会遇到很好的人,跟他学会肆意潇洒,勇往直前而没心没肺地深情。
慕广寒向姜郁时伸出手。幻境随之扭曲,那水墨般的影子一晃,竟像是急着甩尾逃走的鱼,却就在即将跃出梦境之际被慕广寒死死摁住,分毫动弹不得。
“姜大人如今,手中既无活人兵将,又无尸兵可用。”他冷声道。
“只能龟缩于月宫神殿,阴暗图谋。但四大神殿很快就会被打通,待寻到你的藏身之所,我必将你剥皮拆肉、挫骨扬灰。让你五百年的所有筹谋与心愿,统统化作虚无,烟消云散。”
“你,且等着。”
身下,姜郁时双目圆睁,一双眼睛暴突怨毒死死盯住慕广寒。水墨之中忽然爆出一阵血雾,恨意如潮水般汹涌,让他背后竟胜出道道藤条如毒蛇般噬来。
而月华城主只是纹丝不动。
再是一场噩梦,到底毕竟是他的梦境。在他门的疆域里,姜郁时的一切攻击都不过是徒劳。慕广寒轻易就再度制住了他,见他徒劳挣扎,突然间,笑了一声。
那不是个很好的笑容。
高高在上又幸灾乐祸的嘲讽,是慕广寒以往从未有过的神情。
这一笑,直接让姜郁时毛骨悚然,恶意渗着寒意直透骨髓。
……
慕广寒笑,是真心觉得姜郁时可笑。
因为。
因为仔细想想,距离楚郁献祭,都已经过去整整五百年了。
五百年啊。
大多数世间凡人,一生才不过短短数十年。九岁、十九岁时的迷惘、执念、幻灭与心伤,等到二十九岁、三十九岁、四十九岁历经沧海时,回看都不过皆是云淡风轻罢了。
可姜郁时呢?
那些凡人用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就能咬牙够看破的执念,努力淡化的伤痕。那些凡人短短浮生都能够放下的前尘、释然的不甘。他却用了整整五百年,仍旧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甚至此刻,那疯狂扭曲的表情分明还在重复诉说——那些让他荆棘、遍体鳞伤的过去,时隔五百年仍如利刃般日日洞穿他残破的灵魂。那些不切实际的旧梦还在束缚他,让他持续发疯。
“呵……”
所以,这难道不值得凡人嘲笑么?
慕广寒的笑,让姜郁时面容彻底扭曲。他的人生从来不曾如此失态,直到梦境褪去,依旧在阴魂不散地咒骂,嗓音崩溃、尖锐扎耳:“慕广寒——!你笑,你就笑吧!趁最后一点机会,尽管笑!”
“你别得意的太早,我早……给你……准备了厚礼……哈……”
“望好好……受用。”
……
短暂的黑暗后,慕广寒再度睁开眼睛。
队伍整装,风尘仆仆踏上最后的征程。虽然姜郁时扬言准备了“厚礼”,然而一路行来,山川流转,并未遇到什么异样。
直至水祭塔那青色的塔尖映入眼帘,如同一把青峰直指苍穹。
通往祭塔的苍茫山峦之间,一座晃晃悠悠的铁索吊桥如天地间的一根细线,孤零零横跨在两座峭壁之间。吊桥两侧,峭壁直插云霄、陡立如削,峭壁之下隐约可见一条深不见底的流水隐匿其中,在深邃的峡谷中划出一道幽黑的痕迹。
“城主,这座水祭塔北侧的铁索桥已是百年前旧物,应小心为上。”小黑兔谨慎道。
“嗯。”
“等等,等一下!”身旁,师远廖突然伸手叫停,皱眉遥遥望向吊桥中央,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你们看那吊桥中央,似又什么古怪?”
众人闻言纷纷停下细看。
半晌,小黑兔皱眉:“呸,晦气,怎么看着像是一副棺椁?”
那确实是一副棺材,正孤零零悬吊铁索桥中央。周遭林子静谧无声,雀鸟偶尔啼鸣,看起来并无埋伏。这陡然出现在铁索桥上的棺材才显得更加诡谲。
“西凉并无悬棺的习俗。何况就算是悬棺,也没道理放置在桥中央。”小黑兔沉吟道。“我轻功好,我去看看!”
师远廖:“我跟你去!什么装神弄鬼的破玩意,老子还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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