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即喘息了几口,当下已是浑身寒湿颤抖不停,又艰难道:“南越王库地宫应当……亦藏……神兵你们,去问,邵霄凌,问阿铃,去找……”
“好,”宣萝蕤赶紧点点头,“城主,那咱们一起回南越,即刻就走!”
“城主?”
“我不走……”
“我留在这,等燕止。你们,勿念,速去。”
他说完这短短几句,已是虚弱得半晕厥过去,再没有力气说什么。只在心中默默计算,西凉快马回南越,三五日可达。希望洛南栀他们守得住,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异界军队再有仙法,只要他们神武在手,相信也能与之一搏、扭转乾坤。
赵红药几人相视一眼,虽都无比担忧眼前城主情况。可此行追随城主过来之前,他们也都答应了燕王要誓死遵从城主之命,无有所违。
“城主,我等领命。那您……自行保重!”
慕广寒终于心中稍安。
他实在喜欢西凉这帮人。行事果决动作快,从不会拖泥带水。
众人离去后,他孤身一人咬牙蜷缩在神殿冰冷的一角,周身疼痛潮水般汹涌撕扯,他疼得眼前发昏,却还在撑着最后一口气力不让自己倒下去。
他不想……
燕止拿了纪散宜的符咒,应该很快就能穿越乱流,到他身边。
他是真的还想努努力,至少以一副还有人样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然而,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竟也实现不了。
又一阵剧痛铺天盖地袭来,他身子晃了晃,终是无力支撑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之上。再想起身,手指竭力磨出血痕斑斑,仍无法坐到。
倒是挣扎间,有什么东西掉在手边。
是一只荷包。
精绣的小兔,火红的柿子,里面藏着缠绕着的两缕长发,一黑一银,你中有我。
慕广寒望着那结发,一时心中无限柔情,回落又是涩然。疼痛加剧,意识也跟着逐渐涣散。此刻他连勉强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了。
月华散逸,照映献殿的万方仙穹镜。
镜面波动,涟漪四起。
慕广寒暗自苦笑。原来他竟然连最后一次见他,都没有丝毫矫饰的机会。
他还想着……好不容易抹去了伤痕,能给他看一眼。结果这一次却还是像之前每一次见他一样。一如既往的,那么狼狈。
“呵……”
罢了。慕广寒终于彻底放弃了,就那样无声无息半死不活地望着那镜面波光粼粼,越发像一片碧蓝的水面。
那水面让他想起此生第一次看到燕止的真容时的情景。
西凉簌城的城外温泉。燕王疲累,洗了一半靠着石头小憩,容颜如画。他回想着那时场景,心里莫名做着他的千秋大梦——或许马上从万方仙穹的镜水之中,又能看到燕王出浴的绝色美景。
结果,从水波里跃出的燕王,模样却不比他此刻的狼狈样好到哪里去。
一头湿漉漉的兔毛胡乱发贴在脸上,遮住了那双深邃好看的眼眸,好似一只水鬼。很久不见的西凉没眼睛大兔子造型重新现世。
慕广寒明明已经气若游丝,还是当场笑出了声。
第130章
燕王出水后,皮毛仍是带着湿气的炙热,没有丝毫凉意。
环抱过来的双手,亦一如既往是灼人的温度。慕广寒闭着双眼,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潜心感受那温度。这是一向最让他安心的温暖。
还好。
还好,一切结束之前,还能让他再次贪恋这怀抱的片刻温存。
真好。
尽管浮屠之阵威力绵延,痛楚如影随形如蛆附骨。甚至连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绞痛。
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燕止眉头紧锁,将他揽得更紧:“阿寒,你怎么样。”
慕广寒努力试图发出声音,可喉咙却如同被利刃划过,剧痛难忍。他艰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只挤出几个字:“去……古祭塔。”
燕王没有动。
他看着他,深邃的眸中带了些幽深的东西。
天光摇曳,大地渐入昏暗。
慕广寒喉头动了动:“……对不起。”
其实他也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关于过往,关于前尘旧梦。亦渴望能再亲亲他,摸摸他,最后好好道个别。
他们都成婚了,他也想做好一个负责夫君应有的交代,可他实在没有任何力气。
就连一句完整的道歉,也力不从心。
没有时间了。
邪神复苏或许是在数日、数月、数年后,又或许就在下一瞬。他不敢赌,害怕那稍纵即逝的时机被他耽搁,害会整个寰宇陷入永世的万劫不复。
燕止颔首,将他抱起。
肌肤相贴之处,疼痛似乎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可惜慕广寒周身僵冷,即便想要努力贴得更紧一些,都做不到。
……
之后,慕广寒似又短暂地昏睡了一瞬。
梦里,古祭塔巍峨耸立,一轮满月当空,月光洒向清辉大地。
醒来时,他人仍还在燕止怀中。前往古祭塔最快的路是通过肆虐的乱流。此刻尽管燕王竭力替他遮挡,可狂风依旧无情地灌入口鼻,让他几乎窒息,视线模糊。
耳边传来纷乱喧嚣的细细低语。
无数天机隐秘,他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都如洪水猛兽般涌入脑海。千万根针刺痛神经,刺得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一震痉挛,呕出一大口血。
燕王见状一滞,抱紧他,替他擦去唇角的血迹。
而那些嘈杂的声音还在不断告诉他,寂灭之月的衰败与加速崩解,其实并非造成他多年以来满月之夜苦痛的真正原因。
他的痛楚,其实源自于数年之前。那是姜郁时第一次用邪术催动寂灭之月业力,将其灌注于另一个叫做古穆神枢的天命机杼之上。
声音太过刺耳,那神枢的作用是什么慕广寒未能听清。但他猜测,那多半也是如那邪神一般,吸纳业力之后足以毁天灭地的存在。
后来,他与燕王被困水祭塔底,获救之后,那每月一次的折磨突然中断。
他一度以为是燕王施展了什么奇效。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在那时候,同时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南越王顾苏枋突然挟洛南栀北上征讨姜郁时,最后在古祭塔中,顾苏枋催动多年收集的天玺,赌上生命一举毁掉了古穆神枢,从而暂时掐断了寂灭之月的业力外泄。
由此,他才得了片刻喘息。
亦是顾苏枋神枢,才替天下苍生又延续了数年指望。而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
天命滔滔,滚滚二来,不可阻挡。
这么多年,女王机关算尽,让顾菟替顾苏枋背负命数因果。可冥冥之中,宿命裹挟,最终还是原本的“天命之人”以血肉之躯在无声之处拯救天下苍生,履行了他原本既定的救世命格。
那同样的……
慕广寒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苦寻不得的的楚丹樨,那个本该是“真正”月华城主的人,他的命数轨迹,想来也应与顾苏枋一样,应是这苍生天地一线的玄妙转机。
只可惜。
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慕广寒苦笑,手指因痛楚无意识掐进手心,鲜血淋漓。
风停了。
月下,祭塔古巍峨赫然近在眼前。
慕广寒微微睁开眼睛,目光留恋轻轻拂过燕王高挺的鼻、优美的唇,细细缠绵牵扯着他那月下熠熠银色的发。
燕止……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微微动了动唇。
“嗯?”燕止却觉察了,温柔地将他紧拥怀中,俯身试图听清。
发丝轻触,温软的兔绒蹭着,拂过心间。脏腑如绞,他拼尽全力,却还是没有力气发出一点声音。
燕止。
在这些阴错阳差的残酷命运中,你与我,本都是被无辜牵扯进来的人。
背负了别人的枷锁,承受了别人的伤痛,最终却在这错位不幸的命运之中得以相遇。
如果没有那些苦难,我们会怎么样呢?
会不会终其一生,我都只是月华城中一名普通郎中,一生无波无澜。而你,会是自由自在东泽的小少主,还是尊贵的南越世子殿下?
一南一北,秒层云万里,永远不认识。
又或许某一日,月华城的郎中也会想去云游天下,南越世子亦选择踏上旅程。或许两人会在落日的沙漠上擦身而过,在雪夜的破庙里点燃对方熄灭的篝火。
彼此不见,各自逍遥。
如果是那样。
如果是那样,是不是也好?无苦无痛,无相思之扰,无离别之苦,没有痛彻心扉的不甘与不舍。
可是。
可是,倘若真的能够重头来过。
慕广寒想,他应该还是会毫不犹豫一头扎进这不幸的命运。
尽管短暂。可他随时闭上眼睛,都还能想起乌城水乡的朵朵莲灯的璀璨,西凉水祭塔一片黑暗中的气息交缠,北幽山中落下的红色盖头时的心花怒放。还有儿时月华城下的点点萤火。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对“一生一世”有了具体的想象。
……
月下祭塔,皎皎穹茕。
慕广寒的眼底已是血腥一片,可或许正因到了最后,他反而隐隐有了一丝回光返照的力气。
虽然大概,这力气只够动一动手指,说一两句破碎的话。
慕广寒心里苦笑。
如果可以,他多想最后再摸一摸燕止的脸颊,流连抚过那优雅的唇,蹭一蹭眼角淡淡的红。
他还想说最后一些温柔缱绻的话作为告别。
还有太多太多未尽之言,喜欢,依恋,舍不得。还有。
很多。
很多很多,都还来不及跟他说。
可他真正挣扎着抬起手指,却只指向了祭塔的方向。而说出口的,破碎没入风声的,只有一句“你一定能,保护好……”
燕止,你一定能保护好南越的安定,西凉的繁荣。
守护好我们那么多年拼尽全力捍卫的亲人战友、家园百姓。
“一切……交给……你了……”
慕广寒没有听到燕止的回答。
许是因为他再一次跌入了黑暗,周遭又都是轻飘飘的幻影和小声的嘈杂。他整个人沉浮在一片痛海,时而清醒,时而所有的场景又与过往记忆混沌交错、分辨不清。
祭塔的大门,仍是记忆中的模样。
其上细碎的鎏金点缀,亦是记忆里圣洁的玉色辉光。
祭塔里,仍旧还是那冷硬的白玉砖。他此刻浑浑噩噩被抱着走上回转的阶梯,耳边回想着熟悉的、那冰冷肃穆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可为什么,他会记得这些。
为什么,他记得曾经走上过这条献祭之路。
甚至记得祭台之下那一潭清泉的冰冷刺骨,记得天火灼烧在身上那噬骨焚心的痛。
可是。
怎么可能,他为什么会记得这些。
是梦吗?是在儿时孤冷的月华宫中,无数次想象,让他已分不清真实与幻象?
他不可能曾经献祭过。
倘若献祭过,他早该已化作尘埃。又怎么可能还活着。
可是。
剧痛再次袭来,周身颤抖,头疼欲裂。他痛得几近崩溃,想要哀嚎却仍是发不出声音,双目已是猩红浸满,意识越来越纷乱。
“阿寒!”
他似乎听见燕止的声音,知道自己仍在他的怀抱。可是。
可是。
纷至沓来的记忆碎片,分不出是真是假。儿时想象中的献祭场面总是很是宏大。有天子仪仗,有万民瞩目。然而真实的献祭却并不是那样,那时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人,紧紧抱着他。
而他,也如此刻般狼狈不堪、不成样子。
淡淡幽兰香弥散,祭司服的广袖有月色绣样做点缀……
可是……为什么会是顾冕旒。
周遭依旧飘荡着影子,慕广寒再度不确定自己是清醒还是迷离。一边好像尚有神智,一边又理不出头绪。唯一的好处,在爱人温暖臂弯之中待久了,至少炙热肌肤碰触的地方不再那么疼痛。
很奇怪。
明明他已经知道,燕止从来不能止痛。
但事实上,就是不再那么痛了。
慕广寒终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鲸灯摇曳,照着祭塔白砖铺就的地面,一片斑驳光影。
燕止靠着一侧墙壁,紧紧抱着他,修长手指温柔梳理他的头发。
见他醒来,燕王忙拿出水袋,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那水贴身放着,带着一丝体温,很是甘甜。喝完,燕王又细心替他抹去唇角水渍。
“阿寒,我只能送你走到这里。”
他伸出手来,指尖触碰到虚空,出现了一道极光般炫目的屏障将他弹开。九层祭塔,他抱着他上到第八层,距离塔顶仅有一步之遥,却不能继续前行。
慕广寒唇动了动。
燕止见状,又喂了他几口水。得到滋养,慕广寒轻咳了几声,终于嘶哑出声:“只有……月华城主……可以上到……塔顶。”
“但还……还,不到时候。”
“……”
献祭的时辰,应是午夜。而此刻距离那时约么还有一个时辰。
昏天黑地的塔中,不得见天日。时空都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慕广寒意识混沌,按说也不会知晓当下时辰。
可也不知为何,他就是知道。
额头滚烫,身体似被无形的力量拖着,越发沉重。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说,到头来却只能勉强挤出微弱的声音:“多陪我……陪我一会儿。”
“好。”
好。
169/200 首页 上一页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