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怪他的无知。
责怪他的愚蠢。
那时深红地宫的幻境中,他时隔多年,再一次亲眼回看当年的自己。
他终于最真切地,看到了当年自己待在大司祭身边时的模样——偷偷收拾着不堪,带着卑微和小心翼翼的眼神,盲目而全心全意地仰望着温柔而无所不能的神明。
可是为什么他看见的只有大司祭,只有神明。
明明顾冕旒那时,一直都是以最真实的样子站在他的面前。所有的优雅、高贵、圣洁无瑕,矜持之中带着不可触及的疏离,不过是他对外的伪装。
而对着他时,顾冕旒的衣服穿戴大多数时候并不规整,言语也时常不少古怪的笑话,也会犯迷糊,甚至会在南越王宫里走迷路,打猎也会不小心被林子里的猎兽陷阱给网住而骂骂咧咧。
他却视而不见。
……
那时候,是他拥有了明月,却因为自己的卑微和盲目,无视了明月的鲜活。
他的眼里,只有南越王世子,只有万事顺遂、高悬天际的神殿最尊贵的大司祭,却从来没有真正触碰那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犹记新婚夜前,芦苇丛中萤火飘荡,他靠在顾冕旒膝上,沉浸无尽的温柔乡。那时的他那么幸福,却又始终有一丝不安——他总觉得顾菟虽抚摸着他,眼里虽满是宠溺,爱惜,却又隐隐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你当年,是不是,其实一直在等我。”
时隔多年,他轻声对着虚空问道。
“你当年,是不是一直,很寂寞,很孤单。”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迟。
顾冕旒很有耐心,他相信他的潜质,愿意在前面等他。他在等总有一天他能明白他的心,然后褪去青涩与卑微,一同并肩而行。
可他太愚钝,明白得太迟太迟。
甚至直到如今,都来不及把这份心意告诉他。
慕广寒闭上眼,抱着被烤得滚烫的被衾,仿佛将心爱之人的温度抱在怀中。
一切黑暗。唯有风雪之声不绝于耳。
……
隔日,慕广寒太过虚弱头昏,不得不逼着自己吃饭。
既放不下,他干脆开始逼着自己从另一侧想开——不如坦然面对。干脆就放任无尽苦涩潮水一般,将自己一点点吞没蚕食。
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又为何不能就像顾辛芷、顾苏枋一样,在失去他以后,才真正的学会如何爱他。他又为什么不可以像他们一样沉沦悔恨,在切肤之痛中一直想着,一生一世想尽办法弥补对他的亏欠。
从前,有一只漂亮的小兔子,抱着一只小篮子。
它比谁都努力,却始终找不到一颗小蘑菇。
而他原本,明明可以给他很多的。可以在第一次相见时就抱紧他,无所保留地倾注所有爱意。把所有小蘑菇都给他,让他一辈子都吃不完。
北幽的天空阴雨绵绵,歧路难行。
他们路过的村子遭了水灾,邵霄凌凭着在南越治水的经验让士兵帮他们修了临时堤坝。然而军队重任在身,不能久留,无非也只尽片刻所能顺手帮一下罢了。
当夜入了城,暴雨更是倾盆,所有出路泥泞难行。
他们被迫又住进了陈旧客栈,灯火昏暗。邵霄凌来找他,他给慕广寒唤了粥,自己则拿了一壶梨花白:“我先干为敬,你喝粥,我们不醉不归。”
他说着,自己先连饮了两杯。
他说:“你这几日瘦了太多,这样不行。”
他说:“我也知你难过,可身体重要。”
他说:“你我毕竟重任在身。燕王的事,南栀的事,待到天下安定,寰宇清明……还有大把时光可以慢慢想。”
“……”
慕广寒安静看着他,思绪飘回初见之时。
那时邵霄凌开着南越的战船来接他,战旗迎风招展,他站在下面,大咧咧毫无城府,像个二傻子。那个时候慕广寒觉得他百无一用,就连派他去给敌军放火,都要安排九岁的小小少主跟着他。
他甚至觉得九岁的邵明月都比他靠得住。
但后来,少主渐渐变得可以去敌营当人质而面不改色,也可以治水时独当一面。他已经成了洛州合格的少主,可以坚定地守护大家。
雨连下不停,无穷无尽,拖慢了行程。
慕广寒开始略微烦躁。
长夜空荡荡,睡着又复醒。
再睡吧。
不要想了,雨会停的。邵霄凌说的没错,得先好好照顾好自己。将来战后的百废待兴,他们都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反正再如何懊心痛,也无法改变一切。好在燕止同洛南栀所愿,无非海清河晏。他想到那时,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来弥补曾一切,就像顾辛芷与顾苏枋一样,尽力将这世间建成他想要的那个人间。
忽然有人敲了窗户,打开一看是赵红药。
她嫌麻烦,前几天一头长发剪了。应该是才从大雨中回来,随便擦了擦水渍,英气飒爽:“城主,我们抓了个人。他要见你。”
身后,一个憔悴沧桑的声音:“城主……”
斗篷之下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庞。他形销骨立,面容沟壑纵横。比当年苍老不少,但慕广寒立刻认出了那张脸。
他是很多事情的始作俑者,亦是姜郁时多年以来的帮凶。同时他还是楚丹樨的父亲。
楚晨。
第140章
月神殿内,一盏长明灯摇曳吐息。
镜子上厚重遮布滑落,男人站在镜前,盯着里面自己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庞。
“……”
一阵低沉笑声自他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戏谑:“如何,怀曦大人?对这重塑的肉身可还满意?”
阴夏罪月教主封恒眯着眼睛,露出狡黠笑意。
怀曦面色不动,心里则暗暗腹诽。他素来不喜此人,总觉得他笑起来像个疯子。当然他自己一个疯子还嫌弃别人疯,倒也确实有些讽刺。
阴夏寰宇仙法昌盛,因此逆天而为、起死回生之事虽不容易,却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可即便如此,能做到重塑肉身者,应也只有非常高阶的神魔。凡人纵有法术,但终究难逃生老病死轮回。这封恒不过凡人之躯体,何以却能给他重塑了肉身?
“呵呵,大人您毕竟也是神明,又岂是凡胎俗骨,”封恒语调悠长,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何况即便是凡人,也不是……完全没有空子可钻。”
一旁白惊羽狠狠白了他一眼。
他一直说有空子可钻,却又一直不肯说后面一半。这几日来,她早受够了这人半遮半掩、故弄玄虚的做派。
只是眼下她也没空跟他计较了,正在整饬华丽长裙,准备出发。
一只小黑猫喵喵叫着凑近,她蹲下来,指尖摸了摸猫脑袋。小黑猫欢快喵了几声,亲昵地舔了舔她的手指,转而又去找怀曦撒娇。
“你看,多奇怪,”怀曦逗弄着猫叹道,“它竟至今都不恨我。”
“……”
“虽说残魂记忆不全,可但凡有一点记得,都不会不恨吧?不过这孩子,也确实……从小就不记仇。”
小黑猫看似普通,但其实体内的一丝残魂,属于原来的小皇帝晏子夕。
晏子夕的身体早被怀曦无情夺舍,可毕竟也是怀曦亲自养了许多年的孩子,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便把小皇帝的魂魄注入了一只快死的流浪小黑猫身上。
晏子夕变成小黑猫后依旧很乖,喜欢蹭蹭,一点不记仇。
偶尔怀曦抚摸它的小脑袋,也会不由自主想着……如果,他能早些年遇到小皇帝。不是在他历经五百年的风霜雨雪以后,而是在更早的时光里。
遇到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唤他师父,对他信任有加、言听计从,眼神清澈如水的孩子。
这一生,太过漫长孤独。到头来,好像就只有晏子夕一个,全心全意地爱他、信他、喜欢他。
可惜太迟了。
世事如棋,一子之差便再也无法回头。他凝视神殿正中那剔透的水晶壁,里面映射出月华城主一行人正逼近北幽土祭塔。
一切终于要迎来最终的落幕。
……
楚晨告诉慕广寒,那漫天倾泻大雨并非天象,而是有人施展异术意图阻挠他们前行。
介于前路实在是泥泞不可行,慕广寒也不得不勉强相信楚晨之言,遂由他带领去往密道,借由古姜国地下祖陵前往北幽祭塔。
那是一方与世隔绝、被岁月遗忘的方圆天地。
祖陵广阔无垠,高耸石壁将外界的喧嚣与纷扰尽数隔绝。唯余陵墓的穹顶高悬数不尽的夜明珠,幽蓝的光芒轻轻洒落,一座座巍峨的青黑坟茔于光影交错隐现。
姜氏一族在大夏源远流长。
一座座坟茔之上,早已失传的古老文字镌刻着模糊的纪年,甚至可以追溯到寰宇旧神明都还未沉睡之时。
那时,姜氏一族就已是凡间大巫,沟通着神明与凡人的愿念。
后来月神沉睡,将守护月剑与邪剑的托付于姜氏后人。再后来,羽民降临,姜氏后人又与羽民通婚,脉系融合成了北幽王室,就这么又过了千秋万代。
直到百年之前,北幽王室因利益纷争而遭皇室驱逐,其中一支族人逃去了极北的月华城避难。从此姜氏一脉才又在月华城生根发芽,姜蚕与姜蚀这对姐弟也在月华城降生。
姜蚀小时候天真烂漫,可随着年龄渐大,长姐姜蚕发觉亲弟弟越发处处不似从前。
但毕竟“夺舍”一事太过匪夷所思,她也是经过了多年的自我怀疑与暗中的观察探寻,才最终确认了一切。
但为时晚矣。
假姜蚀早已通过姜氏血脉手握邪剑,身后势力更是遍布大夏。而她与楚晨不过寻常夫妻,又如何之抗衡?
就连唯一可能庇护她们夫妻的月华城主姬晟,也已风烛残年、垂垂老矣。她实在不忍去扰他老人家清净,却不想姜蚀却先不放过老城主,竟设计将他残忍杀害!
她无比自责,却又无计可施,唯有面上装作毫不知情,苟且偷生。
可很快,姜蚀又拿她的幼子要挟,迫使楚晨调换了新任城主。她终于明白逃避也是徒劳。
她选择了让楚晨亲手结束她的生命。
一方面,姜氏一族曾是寰宇大巫,后又融合了羽民血脉,巫力举世无双。她死后魂魄归天,虽做不到全然修补天道,但也要尽她所能,将被姜氏恶改的天命扳回正轨。
另一方面,她死后,守护月剑的血脉会自然传承给唯一的儿子楚丹樨。
月神邪神一体双生,月剑邪剑亦同样阴阳平衡。姜氏每一代守护双剑者,也往往是一损俱损的双生血脉。
如她与姜蚀姐弟俩,便是她守月剑,姜蚀守邪剑。
而她死以后血脉归于楚丹樨,这是她作为娘亲,能够能保护儿子安全的唯一办法。若姜蚀真敢对楚丹樨下手,他自己也将面临同归于尽的结局。
失去爱妻后,楚晨悲痛欲绝。后来岁月他更被姜蚀要挟,手中沾满鲜血苟且于世,只为能多陪伴儿子成长,同时也为潜伏在姜蚀身边寻找他的弱点。
当然,姜蚀不傻,自然也清楚楚晨意图。
这么多年来始终猫捉耗子般高高在上地玩弄却一直没有杀他,仅有一个原因。
“他没有杀我,是因为……我是月华楚氏仅存的后人。”
“……”
五百年前,怀曦倾心所爱的那位月华城主楚郁,在月华城还有一位比他大了许多的族兄。只是后来兄族血脉也颇凋零,传到楚晨这一代,竟只剩了他一个。
楚晨的样貌很像当年的楚郁,因而年少时的姜蚀常爱拉着姐姐去找他。
可随着年岁渐大,姜蚀发现楚晨性子懦弱,胆小怕事,优柔寡断,除了脸根本没有任何一点再跟楚郁相像。
从那以后,楚晨经常能在姜郁时脸上看到明显的厌恶与嘲讽。
但他还以为那是弟弟不满意他这笨姐夫、觉得自己姐姐鲜花插在牛粪上在闹别扭。听闻很多弟弟都这样,他不介怀。
再后来,楚丹樨十几岁,在食梦林目睹了生父杀母的“真相”后,楚晨便随着姜蚀离开了月华城。
他宁可自己在儿子一生怨恨他,也不愿意他知道背后的曲折复杂。他希望楚丹樨永远置身事外,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就这么又过了数年,姜蚀被大司祭重伤,昏迷不醒。
楚晨趁着这个机会,终于摆脱了姜蚀的控制,开始漂泊四方,循着姜蚕告诉他的古姜氏传说寻找月剑下落。
……
北幽月恒山。
这里正是当年燕王诱敌深入、背水一战的那片连绵山脉,亦是土祭塔所在之地。只是世人人不知,土祭塔之下还埋藏了北幽姜氏的族陵,以及守护了千年万年的月神之剑。
山麓之上,白惊羽披着红狐裘锦袍,脸孔桃花娇艳,手中轻轻抚琴。
“城主,您来了。”
近几次,她再不是之前的清冷素白,而是一次打扮得更比一次华丽。今日更是五彩锦袍之外,还有大串珊瑚头饰,璀璨夺目。
那是另一个寰宇公主的服饰。
许是这个故事已走到了尽头,她也不愿继续违背本心、装模作样。
琴声切槽,声声沾染灵流。
每一指都有漫天花瓣飘过,芳华落地,化作片片白雪。
身为阴夏寰宇的东泽公主,白惊羽自幼便拥有令人惊叹的术法天赋。只可惜在这方寰宇的天道压制之下,她始终施展不开。而她的身体也已在与洛南栀一战之中消耗太过,几近油尽灯枯。
今日将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全力以赴。
寂灭之月月核已被净化,姜郁时的神格也被剥夺。
他们败了,可她还是想要帮怀曦最后一把,为他拖延足够的时间,让他能实现最后的心愿。
其他的,不重要了。
她盈盈抬眸,看着眼前的月华城主,又看着他身边斗篷下略微佝偻的楚晨。心里忽有一种奇怪的、恍如隔世的感觉。
“其实我与城主,虽彼此神交已久,今日却还是初次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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