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跃有些无措地起身:“好的,许老师。”
许琳宜稍缓语气,对游跃说:“调整心态,勤加练习,会有进步的。”
游跃知道许琳宜只是在安慰他。他看到许琳宜放在桌上的计分表,他练了一个月的大提琴,每天下课后还要再花三个小时待在琴房独自练习,拼命恶补乐理知识,最开始的时候手臂酸得发胀,不得不用热敷缓解。
即使如此,第一次考试,他仍然连及格都拿不到。
游跃失魂落魄地站着,他看到门口不知何时到来的李云济,正与许琳宜在交谈。两人看他一眼,游跃难堪地低下头,悄悄把桌上的积分表折叠起来,放进自己的衣服口袋。
他不想这份有详细分数和评语的不合格积分表被李云济看到,虽然李云济已经知道了结果。
许琳宜离开了。李云济走进琴房,游跃握着琴站在琴房中央,落日的光辉拉长两人的影子。
“哥哥。”游跃不敢看李云济,不安地叫了一声。
男人站在他面前,声音听不出情绪:“又想说对不起了?”
游跃握紧手指。他不敢开口,连说对不起的勇气都没有。他要成为李梦真的样子,却无法掌握李梦真最擅长的东西,无论是大提琴,还是那副灿烂的笑容。
“算了。”李云济忽然道。
游跃怔一下。李云济说:“给你出一个手腕受伤的医院证明,往后再与奶奶见面,你就装作手腕受伤,没法拉大提琴了。”
李云济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要离开。游跃站在原地,却不知哪来的冲动,忽而提高了一点他向来微小的声音:“......我能不能再试一下?”
李云济停下脚步。游跃抬起头,脸颊因紧张而染上一点绯红:“哥哥,我想再努力试试......如果在奶奶的寿宴之前我还是做不到的话,再选择放弃,可以吗?”
李云济回过身。这一次游跃站在他的面前正视着他,目光流露出恳求。这小孩是如此胆怯弱小,倒令他这突如其来的坚持显得新奇而特别。
李云济打量游跃片刻,忽而开口:“‘小真’,你的语气不对。”
游跃呆愣一秒,反应过来。他调整好呼吸,把琴放好,有些僵硬地朝李云济走近一步,轻轻拉住李云济的衣袖。
“哥哥,你......答应我吧。”游跃望着李云济那双淡然的黑瞳,压下心中所有慌乱和不安,让嘴角牵出一个算不上自然的笑脸:“我一定会做好的。”
那一瞬间小真的脸与游跃重合,就好像弟弟真的站在自己面前,一脸委屈又不甘心地请求他的帮助。李云济与游跃站得很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抚上了游跃的后脑勺。
李云济垂下眸,忽略心中涌起的情绪。
“既然如此,按照要求,如果这次月考你有任何一门没有通过,都会有惩罚。”
游跃的心悬了起来。李云济说着这样的话,大手却温柔抚过他的耳畔:“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你依旧不能独自出门。不可以去医院看望你的哥哥,也不能从医生那里得到他的任何消息。”
游跃一下变得无措,他着急想说些什么,但李云济根本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道:“明天你的所有课程取消,就在琴房里禁闭思过,哪里也不许去,听见了?”
游跃白着脸垂下眼眸,眼里的光忽地熄灭了。
“......我知道了。”
李云济没有在夏园留宿,他回到城中心的公寓睡了几个小时,接着就起来工作了。妻子季若亭是艺术家,原本也忙,这次抽出时间陪母亲住了许久,之后便出国忙展览的事情,已走了近一周。
夫妻二人忙起来互相都见不到面,桐桐便只能长期被放在母亲身边照顾。李云济吃完早饭到书房拿东西,无意扫到书桌上一个立起的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正是他自己,奶奶和弟弟李梦真。
这是当初李梦真初中毕业典礼上,他们一家人一同去学校为李梦真庆祝时拍下的照片。
[哥,看我们和奶奶一起拍的这张照片!不错吧?放你书桌上了哦,不许换,要一直放着!]
[你工作那么严肃,看看这张照片就可以放松一下啦,你看,我在对你笑呢。]
李云济站在书桌边,拿起相框。照片里的李梦真穿着校服,站在他和老人中间,在花树下笑得神采飞扬,熠熠生辉。
时钟滴答滴答地走,李云济轻轻放下相框,离开书房,关上了门。
处理完小真的后事后,李云济安排好家里所有人对小真的事守口如瓶。接着他投身于工作,照常处理文件,面见合作方,开会,回到夏园看望家人。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与他从前任何时候都没有不同。
很难说这种忙碌是否掩盖了一部分难以处理的情绪,李云济习惯了将个人情绪中难以控制的一面最小化处理,以此达到现实事务效率的最大化。
但自从小真离世,他每每生出一种被抽离的错觉,人还坐在桌前,灵魂却悬在头顶,无法降落。
下午李云济接到季若亭的电话,季若亭今晚回国,问李云济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在家吃饭。
李云济:“可以。想吃什么?我叫阿姨做。”
季若亭在电话里温声说:“我和阿姨联系吧,你忙就好。”
夫妻俩都不善厨艺,季若亭好歹还会把食材和调料放进万能煲一通煮熟,李云济是压根不下厨。好在公寓不常开火,逢年过节也能回夏园蹭饭。
李云济刚挂电话,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是李叔。
李叔很少通过私人电话联系他,因为大部分的突发情况李叔都可以解决。
李云济接起电话:“李叔,有什么事?”
电话里李叔的语气有些自责:“云济,那孩子在琴房待了一天,我们送饭进去,可他都没有吃。我担心这样下去会出问题,不得已只好联系你。”
“随他。”李云济平静道:“等他饿了,自然就知道自己吃饭了。”
李叔一下噤了声。李云济没有一句多言,挂断了电话。
第1章
手机嗒地放在桌上,李云济站在窗前沉默思考。高挑剪影落于林立大厦之间,玻璃反射天空的蓝色,无数片拼成满目钢铁的海洋。
他的身影也与无数人一样,淹没在这片海洋之中。
太阳落下海平面,天空中留下淡紫的余辉。明亮的琴房里,桌上散落几张纸,纸上画满了各种乐谱。
游跃把椅子搬到了窗前,面对窗外被夕阳染得朦胧的天空,树与花的交影,他抱着大提琴,手持弓拉出一道长长的空音。
他按住琴弦,弓贴着弦滑动,耳朵仔细辨别音阶的变化,他低垂着头专心去听,没有察觉到有脚步声来到自己身后。
沙的一声,桌上的纸被拿起。游跃这才回过神,转头看到李云济不知何时站在桌边,他忙扶着琴起身,站起来的一瞬间头一阵晕眩。
“哥哥。”游跃小声唤。
李云济没有回应他,举起手里的纸:“这是什么?”
游跃赧然答:“练琴的时候实在练不好,就写乐谱让自己平静点。”
李云济放下纸,来到他身边坐下,游跃也跟着坐下。窗外掠过鸟雀的振翅声响,日落鸟归巢,夏园一片风吹过的静谧。
李云济托起游跃的手腕,弓搭在琴弦上,李云济微微用力捏住游跃的腕骨:“既然我已经给了你可以放弃学习大提琴的选择,就不必这么紧张。放松,手臂下坠。”
游跃被温暖的掌心握着手,手臂肌肉放松下来。他诚恳道:“我还不想放弃,我会努力的。”
“我知道。”李云济平淡开口:“李叔告诉我,你每天熬夜念书学习,练琴也很刻苦,也没忘记定期给奶奶发消息。”
太阳余辉中交错的光影落在李云济的脸上,照得他眼眸深邃,从高挺的鼻梁到唇,将他眉目里那股天生的温柔感放大。
被这双眼注视的时候,身体里流动的血液如忽然凝滞一瞬,从干涸枯缝里涌起一股酸麻之意。游跃茫然偏过头,弓划过琴弦,发出一声没有章法的短音。
“我让你在琴房禁闭思过,有说过不让你吃饭吗?”
“我......练不好琴,吃不下饭。”
“跟我赌气?”
“不,不。”
游跃真的不是和任何人赌气,他就是在气自己的无能,焦虑得实在食不下咽。他马上站起来:“我现在就去吃。”
谁知他刚站起,眼前骤然昏黑,人软绵绵地往下倒。李云济很快抬起手把人托住,“怎么回事?”
游跃只觉四肢发软,天旋地转说不出话。李云济把他抱起来往外走,一直等候在外的李叔见状忙跟上来,李云济说:“叫何连复来看看。”
李云济把晕倒的游跃抱上二楼卧室,这小孩好轻,放进床里是清瘦的一团,脸色苍白,衣服也乱了。李云济抱起他的时候没留神手臂勾起他的衣角,此刻游跃晕躺在床上,衣摆下露出的一截腰上,赫然有一小片突兀的红。
李云济注意到那片红,他面露疑惑,伸手拂开游跃的衣角,只见游跃白皙单薄的侧腰上生着一片红色的斑痕。红痕从后背跨到腰上,不大不小,像一片形状散漫的红色肿块。
这小孩的腰上还长着一块有点丑的血管瘤胎记。李云济没有多看,把游跃的衣服拉下来盖好。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李云济看到季若亭的来电显示,这才想起与妻子的晚餐之约。
李云济接起电话:“若亭,抱歉,晚餐我或许要爽约了。”
季若亭在电话里担忧问:“发生什么事了?”
“这小孩突然晕倒,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请了何医生来家里。”
电话里沉默几秒,季若亭柔声开口:“又去夏园了?云济,你最近总去那边。”
李云济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游跃,坦然答:“小孩不让人省心。”
“嗯,我不是小孩,倒是让你省心。”
李云济失笑:“这是什么话。”
季若亭如在和他开玩笑,语气轻松道:“好,不逗你了。你忙完就早点回来吧,我让阿姨把你的那份晚餐留好。”
游跃陷在柔软的床被里,清淡舒适的香萦绕周身,游跃昏昏沉沉之间,一时不知自己身处哪里。福利院的床板又硬又薄,动一下就嘎吱响,夏天潮热,冬天湿冷,十几个小孩挤在一个房间里睡,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沉闷的难闻气味。
从福利院到学校宿舍,他没有自己的家。睡的永远是坚硬的小床,面朝污渍长霉的墙壁,不朝阳的房间仿佛一年四季都没有光。
他不知是在梦里梦外,一下看到自己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教室很乱,打闹的同学撞掉了他桌上的书和文具;一下听到李云济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于他而言却尽是遥远与冰冷。
游跃慢慢睁开眼,他看到李云济坐在床边,一下子想起刚才发生什么,急忙想坐起来。
李云济按住他的手:“别乱动。”
游跃晕倒的时候,正巧他们的家庭医生何连复就在主宅例行检查白萱和李君桐的健康状况,顺便带来游跃的体检报告。他来得很快,游跃见竟然把医生都叫来了,心中羞耻:“我真的没事,不用这么麻烦。”
何连复也是那些为数不多知道游跃真实身份的人之一,此时淡定坐下:“别紧张,现在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吗?”
“不晕了。”
李云济在一旁道:“他今天一整天都没吃饭。”
何连复佯装质问:“云济,你们这么大的李家,竟然虐待小朋友吗?”
何连复与李云济既是从小认识,还是大学同学,关系匪浅。李云济听这话想笑,反而是游跃着急了:“您误会了!是我自己有些......低血糖,没吃饭就,就......”
李云济礼貌地替他说完:“饿晕了?”
游跃那表情好像快丢人哭了,他红着耳朵垂头丧气地坐在床上,何连复为缓和气氛,笑着说:“好了,你不要欺负小孩,快让人送吃的上来。”
佣人已端着晚餐在门口等候,闻言进来把晚餐放下。何连复给游跃做了个简单的检查,安慰游跃:“你好好吃饭,我去写个食谱,以后让他们厨师给你按食谱做餐。你太瘦了,要补充营养。”
游跃小声道:“谢谢医生。”
“不客气。”
两人看着游跃吃饭,游跃不敢吃快也不敢吃慢,一顿晚饭吃得消化不良。
等他吃完了,李云济问他:“以后还不吃饭吗?”
游跃诚恳答:“我以后再也不会不吃饭了。”
李云济与何连复这才起身离开, 游跃坚持把他们送到门口,李云济站在门前套上外衣,随意地摸摸游跃后脑勺的头发:“回去休息吧,不要再熬夜念书了。”
游跃点点头,对二人挥手:“哥哥再见,何医生再见。”
回主宅的路上,何连复问起游跃为何一天不吃饭,李云济简单把缘由说了,何连复听完一笑:“看起来挺柔弱的孩子,脾气竟然这么犟。”
“钻牛角尖罢。”
“他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何连复说:“这种性格的人通常有自虐倾向,在没有达到目标的时候,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弥补情绪上的缺陷。”
李云济无动于衷:“看不出来他是个这么追求完美的人。”
何连复无言:“你表面上对他那么好,怎么实际一点都不关心他?”
“我还不够关心他?”老师请了,马术教了,饭也陪着吃了,晕倒了还亲自抱回房,还要怎么样?
“你倒是演得如鱼得水,也不想人家小孩才多大,被你一副好哥哥的模样骗得团团转,以后该多伤心。”
李云济提醒他:“我没有骗他,这是在双方都知情并自愿的前提下建立的协议。”
何连复无奈又好笑:“云济,我早就想说了,你真的是个表面温柔有礼貌、实际上非常冷酷无情的一个人呢。”
“身为你的朋友被你这样评价,我可就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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