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柯皱起眉头,残留的湖水顺着他深邃的眉眼滑落,像一场独淋着他的小雨:“你只要明明白白告诉我,我什么都会做的……我们不是朋友吗?”
韦弦木道:“你杀了冯开阳,心结已开,再过几年,就可以回家过你那不成器的小日子了,还会作奸犯科?”
乔柯道:“俗常是非,我不在乎!这你都知道的!”
他很少争辩,更不会毛头小子一样愤愤不平,韦弦木反而有些动容,眼神里夹杂着兄长特有的慈爱:“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把你拖进浑水。就这么傻一辈子不好吗?”
乔柯道:“那阿慎呢?!你放过金云州也放过了我,偏偏要威胁他?那个时候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胁迫他?这世上真正胁迫过裴慎的只有你,一而再,再而三!我给他的是别人一辈子也给不了的机密,还有选择!要不是你做了和韦怀奇一样的事情,裴慎怎么会那么感同身受,答应跟我联手?只可惜,裴慎和我娘不一样……”
那场雨已经停歇,淤积在乔柯眼睫之下,支离破碎:“不一样什么……”
如果裴慎早就知晓一切,那他的犹豫,他的反反复复,迄今为止的心慈面软,又是什么?
是可怜吗?
韦弦木道:“到此为止吧,乔柯。回芝香麓去,带凯风好好生活……”
乔柯摇摇头,指了指他的胸口。
“我不会回去了。弦木,我把漱骨草交给你了。”
韦弦木脸色陡变,立刻要将《漱骨十八篇》从牛皮袋中取出来仔细查看,这时,一道身影从后方山尖飞跃而出,毫无停顿地揽住他的腰,齐齐向山外荡去,掠过乔柯时,甚至冲他笑了一下。
乔柯怔怔道:“……是你。”
两人衣袂飘扬,很快如飞鸟隐入林中,再无声息。一旁端坐许久的渔人终于抖抖肩膀,取下了蓑帽。
“你不追吗?”
乔柯道:“……追又何益。”
“不回芝香麓,回哪去?”
乔柯走到他身边,将汗巾、长竿都收拾整齐,然后坐下,遥望着水天之接一抹初升的橘红。
“如果侥幸活着,就带凯风周游四海。”
“你和黑衣人交手了?”
乔柯点了点头:“再多一个人,我就会死。”
两人又静静坐了一会儿,沙平水静,安宁得不像话,旭日很快将他们的面目彻底照亮,乔柯道:“阿慎没有安排救你的人吗?”
渔人冷哼一声:“你不可能杀我。”
“那么,我能不能当作你是专程等在这里,有话要说?”
渔人道:“既然这么想,你为什么还要自己游上来?”
乔柯按住了鱼篓。鱼篓里只有三块汗巾,分别给柳中谷、晏潇和韦弦木用过,特地没有准备他的。
“你应该不太喜欢我。”
对方道:“早知道你居心叵测,没想到,你真的居心叵测。”
乔柯道:“……抱歉。不过,我的确有事要问。”
“珠岛是舜华派的秘地,就算没有人常年值守,也一定会派弟子定期上岛巡查,这个人不仅剑法超群,还要深谙水性,堪称是舜华派的藏书阁看守,能在珠岛、不老泉来去自如。赵殷说他在珠岛修炼数年,甚至得到女侠点拨,出山后却不见此人踪迹,我猜想,他会不会有两件事搞错了?”
“第一,他并没有听到恩人的声音,只看见身形,误以为女。”
“第二,并非赵殷找不到人,而是对方……根本不想和灭门仇人相认。”
乔柯的长发晾干了,随风向东飘扬,露出他刀削般的轮廓,偶尔,蓑衣的枯草叶被风吹落,打在这张脸上。蓑衣下渔人的身体显得很窄,一条腿盘起来,一只手搭着棉布包裹,右腿、半个左臂空空如也。
莫纵言冷冷道:“你看别人总能一语中的。一到我师弟,却很糊涂。”
第109章 108 勒马丘
乔柯道:“你的胳膊……”
他不好奇自己怎么个糊涂法,却来看莫纵言的腿。莫纵言觉得好笑,反问道:“你追查了我那么久,连这个都没听说?”
乔柯道:“我只知道你断了腿。”
“三年前,你在我门口求爷爷告奶奶的时候,这条手刚断。”
那条胳膊本来就在和厘罪盟的死斗中被砍得白骨森森,保了五年,直到和裴慎重逢都没有保住。
“师弟说有个办法,也许能买到很好的伤药。他说你帮他伪造过一个身份,叫李无思,名下放着数不清的钱,票号伙计说几天后就能取,其实,勒马丘只有二十多个杀手在等他。”
“为了甩开追踪,他两个月后才回到我的住处。那时候我的手臂不能再拖,干脆砍掉了溃烂的部分,和他一起养伤,可没过几天,就有人找上门来。”
荒郊野岭,屋子里的两个人还都奄奄一息,彼此都不敢出声。奇怪的是,对方并不进来,只是不停哀求户主放自己进门一见。他求得实在诚心,莫纵言小声问:“让他进来?”
裴慎摇了摇头。
门外继续道:“我已经辞任玉墀派的掌门,可以陪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找任何人报仇。我的命也是你的,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凯风……凯风也很好。如果你愿意听到他的消息,我再告诉你更多。”
“如果你再也不想见我,能不能至少告诉我……伤在哪里,严不严重?我会走的,我真的会走的,你只要说一句话就好,阿慎,求求你……”
他说到卖命时语气坦然,像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到了乔凯风就开始心虚气馁,渐渐明白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直到离开,也没有提起自己怎么样。莫纵言起初还恨自己残废濒死,不能提剑出去把对方大卸八块,到最后,还是默默将武器放回了床边,看着裴慎。
裴慎问:“师哥,我能哭吗?”
莫纵言道:“就算我说不……”
两行长泪已经沿着他的脸颊淌下来,汹涌而无声。裴慎断断续续道:“师哥,对不起,我太没用了……”
乔柯道:“我只知道他遭人围剿,可根本不知道事情和勒马丘的票号有关。我以为找到你,可以搭一把手,可他那么讨厌我……”
莫纵言突然用一把剑撑住自己,站了起来,厉声道:“你口口声声要对我师弟好,他离开芝香麓以后,还不是照样不闻不问?”
乔柯道:“他恨我至此,我怎么敢再追?我和玉墀派的掌门之约还剩三年,自然要履约!”
莫纵言道:“那卸任后的三年,你又在哪里?!”
“我修炼功法受伤,内力险些全废,只能带凯风隐居修养。这次出山,是因为三城三派又要围剿阿慎,你应该也清楚!”
“你以为自己是来帮忙的?”莫纵言道:“恐怕对你而言,这次出山后的每件事都顺利得过头了吧!”
乔柯道:“我明白有阿慎暗中牵线,他愿意出手,也只是因为事情牵扯到柳中谷。”
“他是不是还让你放过他,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就算死,也不会让他看见,若违此誓……”
“你糊涂就糊涂在这里!”
莫纵言重新坐了下去,把那只捧了整夜的包裹砸给他。
“今天你在岸上见到的几个人,算不算高手?”
乔柯道:“算,只是太少。”
“用这些人和全江湖作对,胜算如何?”
乔柯道:“必死无疑。”
莫纵言道:“这几个人,已经是他的全部家当,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瓣用,可偏偏,今天我们都在珠岛。”
“小柳郎对陶诵虚可没兴趣,只要我师弟一句话,他可以扭头就走。”
“所有人出现在这里,都是为了保护你。”
包裹里是一整套干干净净的衣服,布料很旧,快要没办法再穿,展开时,扑面而来一股皂荚的清香。乔柯将旧衣轻轻抱在怀里,像抱着它们的主人一样,小心翼翼道:“是他给我的?”
莫纵言冷哼一声:“我师弟巴不得你忘了他。”
乔柯由衷地笑起来:“不会的……我做不到。”
顿了顿,莫纵言道:“厘罪盟打上山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和门派共存亡。还不是死皮赖脸活到现在?你这个破烂样子太惹眼,赶紧换掉,该滚哪去滚哪去。”
乔柯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看这样子,莫纵言的所作所为完全在裴慎计划之外,但从乔柯浮上水面那一刻起,他的眼神就从未像他所泄露的秘密那样温柔,乔柯甚至从中读出一股浓重的悔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四肢尚全时一剑将裴慎的孽缘了断。
“有人舍不得你死,但在我眼里,你的死活才不重要。”
第110章 109 扶棺
俗话说镖不喊镜山,货不过柏梁。柏梁镇地处珠岛西北,崎岖难行,卡扼着前往凤还城的唯一通路。路边沟壑狰狞,松柏像人烟一样稀稀拉拉,自生自灭,十二名镖师正抬着一具棺材,冒雨穿行在大地焦枯嶙峋的骨节上。
奇怪的是,这十二人都整齐划一戴着面具,脖子上也围着一圈铁皮,即便天池倒灌、风雷交加也不移除。这副打扮,消息灵通的人称之为“防裴胄”,防的,正是裴慎那穿喉一剑。
一切都是因为沉寂数月的裴慎突然出现在沥剑台,虐杀了不在“生死簿”上的石蒲。许多江湖人士当年虽未上山,但却参与过厘罪盟的兴建,石蒲一死,全都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搞了这套护具出来,用柳中谷的话说,叫狗项圈——不一定保命,但一定丢人;虽然丢人,还是要戴。
十二人如此小心翼翼,他们所护送的逝者却是个逃脱裴慎诅咒的幸运儿。一个月前,宁公侯久病不治,在照雪城撒手人寰。代城主宁礼通报四海,为其父举办了一场不亚于继任大典的隆重丧事,之后便遵从遗愿,派人护送灵柩回到宁公侯的故乡——凤还城。
队伍日夜兼程,扶棺三千里,终于还是被落石拦在了这个地方,无奈之下,镖头只得带人到附近的破庙中躲雨。
暴雨连下两天两夜,将他们的来路冲刷成无数条溪流,破庙成了天地间唯一一处庇护所——干粮足够撑一个月,破庙中有许多过往游侠暂住的痕迹,其中不乏火种和棉被,然而,第三天早上,扶棺队伍中的每个幸存者都在争相恐后地离开。
第一晚,队伍中不少人想起“雨打棺,尸魂散”的谚语,不肯将棺木抬进屋子。可巧柳中谷带领的逐风镖队也被困在这里,他是个懂行的,往棺材里倒了一袋大米驱邪,又劝人早点进屋,免得尸体受潮发臭,生出疫病。
正在他抬起棺盖时,门外忽地吹来一股邪风,将死者头部的遮面纸高高掀起,幸好扶棺的镖头眼疾手快,又将遮面纸按了回去。几个时辰后,逐风镖队一名女镖师起夜路过,竟看见晦暗的角落中,那具三千里都好端端走过来的金丝楠木棺材竟然在流血,从棺头到棺尾,地面的枯草全都染成暗红色,四四方方围成一圈,好像祭祀法阵。一把剑从棺盖刺入,穿过尸体喉咙正中,透过棺底,死死钉在地面上,同时也钉死了尸体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
那不是宁公侯的脸。
在被穿喉之前,这个人甚至还活着,所以他的血液足够新鲜,足够充沛,在自己的尸身下汇成一汪小小的血池。
第二晚,为防偷袭,扶棺的队伍分成三支,轮流守夜,翌日点卯竟还是少了一名镖师。柳中谷被这些人的争执和怒骂吵醒,站出来道:“吵有什么用?还不快找人!”
镖师甲握紧剑柄,虽然隔着面具,还是能听出他心神不宁:“这地界,这天气,还能上哪找啊?我真不该走着趟镖……”
乙道:“完了,真的是裴慎索命……就知道戴这个狗圈屁用没有!”
寺庙中只有微弱的炭火燃烧,水汽低沉,剥啄之声全然不敌窗外狂风骤雨,间或有巨石砸断松柏,轰然滚落山谷。在这样的天气通过柏梁镇,不亚于险浪行船、火海取栗,这十二名镖师就算再害怕,也不敢独自逃到外面去,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口血棺。
“咚!”
“咚咚!”
柳中谷提起了三垣刀,孤身向前:“告诉你们宁城主,这口棺材,他恐怕要重买了。”
他掀开棺盖,只见昨晚粗粗清理过的棺底已经再次被血水污损,棺中人一动不动,双手直愣愣地定在上方,维持着方才敲击的姿势。
镖师丙道:“棺材不是清了吗?怎么还有东西?”
棺中人脸上仍旧覆盖着一层冥纸,与昨天不同,他的喉咙虽然被豁开,但出血量少得多,只是脖颈皮肤上的纹理十分松弛,看起来有些年纪。
柳中谷深吸一口气,摘开遮面纸,几乎同一瞬间,棺中的宁公侯双目圆睁,右手“啪!”地一声抓在棺材上。
众人四散奔逃,大喊道:“诈尸了!”
可是,这一瞬间的动作之后,宁公侯又紧闭双目,跌回了棺中。柳中谷与他直面相对,险些被扑个满怀,心有余悸,身后的逐风镖队有人道:“这是尸僵,雷雨天最容易显化,以七枚雷击木或枣核钉入尸体背部,即可禳解。”
荒山野岭,有饭吃都是奢望,哪里会有人随身带着枣子,有人问:“别的东西不行吗?”
那人道:“……桃钉、檀木钉,也可见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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