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盛有些心虚,悻悻道:“先斩后奏确是朕思虑不周,只是当时朕也是灵光一现,来不及……”
“圣上不必解释许多。”谢折衣抬手打断,觑着那鹦鹉想啄他手指的喙,心里想着不如磨平了它,嘴上接道,“只是就连一只鸟替圣上说了两句话都能得到一颗松子作奖励,臣妾替圣上办事,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眸光一转,又转回到雍盛脸上,眸光晦暗,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雍盛略显迟疑,沉吟道:“要不……把这鸟送你?”
谢折衣嗤笑:“我要这鸟作甚?”
鹦鹉被埋汰了,登时炸了毛,在旁尖声表达不满:“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宝小爷要出恭!”
雍盛把这聒噪东西塞回笼子,恶狠狠闩上小门,赔笑道:“那皇后想要什么?”
谢折衣淡淡道:“事成之后,圣上与我出一趟宫即可。”
“怎么个出法儿?”雍盛问,“微服?”
谢折衣颔首:“微服。”
雍盛不假思索一口应下:“好,一言为定!”
谢折衣对他的爽快有些意外:“圣上不问问臣妾因何出宫?”
“这有什么好问的?逛街赏景,杀人放火,你想做什么朕都奉陪。”雍盛拍拍胸脯,狡黠地眨眨眼睛,“只不过——你若杀人,朕得放哨。你若放火,朕还得鼓风。朕这身子虚弱得很呐,走一步喘三口儿的,想必你也不舍得朕那般奔波劳累吧?”
谢折衣莞尔:“圣上多虑,自不会叫圣上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
——你最好是。
雍盛在心里默默道。
两人各取所需达成交易,又相对坐了一阵,皇帝不提要走,皇后也不提要留。
怀禄正不知该做什么打算,就听皇帝唤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笔记”。
“笔记”是圣上的叫法,其实就是一本小册子,雍盛没事常在上面写写画画,写的鬼画符也只有他自己才认得。
怀禄不情愿地从怀中取出小册子,心想这深更半夜的,帝后不赶紧沐浴就寝,谈什么“笔记”呢?
“来都来了。”只听皇帝正经道,“今日朝会听他们议起山西亏空一案,有几处地方我实在不大懂,借此机会正好请教一下皇后。”
怀禄气结,这真是花架下养鸡大煞风景了,好好儿的春宵一刻,议什么政啊?这会儿是说那个的时候么?你看人娘娘愿意陪你唠这无趣的嗑么?
却听谢折衣亦正经答道:“请教不敢当,圣上但有所问,臣妾必知无不言。”
得,夫唱妇随。
这一请教,就是一夜。
直到烛泪堆积,茶壶见底,左右催过不知几回,御膳房奉上的夜宵也都用了个干净,两人却谈性正浓。
议到紧要处,皇帝披衣下榻来,穿着那双纳凉用的棠木屐“咄咄咄”地四处踱步,时而唉声叹气,时而凝眉思索,时而豁然顿悟,完全没有个要歇的意思。
到后来怀禄实在熬不住,自个儿蜷在冰鉴旁傍着凉气睡着了。
“所以要朕说,就该免赋!朕征一两银子,底下的人层层盘剥就敢索三两,夺尽了民财把百姓逼得走投无路,朝廷却仍是个亏空!喂饱的始终是那帮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索性就不征税,从源头上撤了他们巧取豪夺的名目才好呢……”
雍盛正义愤填膺地痛骂,扭头瞧见烛台下,谢折衣单手支颐,阖眼打起瞌睡。
立时刹住声,定睛见她眼圈底下浮起一片乌青,才惊觉时间过去了许久,抻颈望望窗外,天都要亮了。
负手凝视片刻,他拉下身上外衫,轻手轻脚地靠近。可尚在三步开外,那人就倏地张开了眼睛,定定地瞧向他,一双来不及聚焦的凤目冷冰冰似空无一物。
雍盛心弦一紧,动作顿在那里,张着手臂,不知是披,还是不披,样子瞧着有些滑稽。
“夜里湿气重,怕你着凉。”他多余地解释这么一嘴。
谢折衣瞬间回神,施施然起身,接过外衫重又披回雍盛肩头,揶揄道:“圣上还操别人的心,也不知是谁身子比较虚弱。”
她将“虚弱”二字咬得又慢又重。
雍盛哼一声,拢了拢衣襟,调侃回去:“看来这夜是不能再熬了,朕还不想英年早逝,徒留俏寡妇独守空房。”
谢折衣眉眼微动,微笑着翻起旧账:“本宫都已深宫寂寞了,又怕什么独守空房?”
雍盛:“……”
什么玩意。
雍盛当场想穿越回去,甩那个对着谢戎阳说出“深宫寂寞”四个字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斗嘴斗输了,说笑之余神经反倒放松下来,困意趁隙排山倒海般袭来,他懒懒打了个哈欠,又瞅了眼睡得香甜的怀禄。
“不久就到上朝的时辰了,圣上先进内室稍事休憩吧。”熬了一宿,皇后终于肯松口留人了。
闻言,雍盛胸口泛起一丝如释重负的暖意。
“如此甚好,甚好。朕先睡,你也快些来。”边说边趿着木屐负手奔向内室,生怕跑得慢了对方反悔。
望着那雀跃的背影,谢折衣无奈地摇了摇头,缓缓前往偏殿沐浴更衣。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惊讶地发觉自己似乎已笑了很久。
“娘娘瞧上去心情似乎格外好,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么?”绿绮踏着夜色悄然回宫,顺带还捎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好事?”谢折衣凭栏侧头,不知在想什么,夏夜的风鼓起他雪白宽大的寝衣和墨一般披散的发,令他看起来宛若失意怅惘的谪仙。
“恐怕不是好事,而是祸事。”他喃喃道。
绿绮听不懂,她总也听不懂她主子的话,琢磨不透主子的心思,她只知道她的馄饨再不吃就要坨了,忙挑要紧的事汇报道:“王炳昌已死在回乡路上,满门不留活口。”
“嗯。”谢折衣似有些厌倦地垂下眼睫,缓缓摩挲手下朱漆栏杆,“如何行的事?”
“此人老奸巨猾,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先命仆人乔装打扮走寻常陆路,自个儿却携家眷弃车登船直下汉水,想来个偷梁换柱逃出生天,亏得王府里有咱们的眼线,否则还真让他蒙混了去。要说这老儿也实在是不走运,他那几艘船恰好经过飞虹寨。”绿绮吐了吐舌尖,“这叫什么来着,自投罗网?”
谢折衣了然:“原来是常大哥动的手。”
“对了,常寨主有信给公子。”绿绮不知不觉换了称呼,从怀中掏出羊皮纸包裹的信笺奉上。
谢折衣拆信看过,玩味地勾起唇角:“信中说,追杀王炳昌的除了我们,另还有两路人马,一路乃谢府私兵,另一路来历不明。但看行事做派,常大哥疑心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绿绮茫然,“难道是太后?”
谢折衣闻言撩起薄薄的眼皮,那眼神,直如看傻子一般。
绿绮摸摸自己的脸,无辜道:“公子怎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谢折衣叹气摇头,幽幽道,“吃你的馄饨去吧。”
第54章
两日后皇后于御花园设宴, 邀宗室命妇湖畔赏莲。
众夫人贵女得此殊荣,无不喜出望外,一到时辰就早早儿地递了牌子相携入宫。
席间衣香鬓影, 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因赏的是荷花,不免要以荷花为题做些诗词文章, 在座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贵女,各个儿饱读诗书, 自是信手拈来。
其中又以九王妃才藻绮粲, 赢取众人交口称赏,拔得头筹。
谢锦云出尽风头, 心满意足, 口中说着承让谦辞, 正待坐下,那厢忽起一阵喧哗, 原本集中在她身上的所有目光都被吸引了去。
“发生何事?”她难掩厌恶地蹙眉, 以帕遮口小声道, “这般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
随侍的宫人回禀:“回王妃, 是户部尚书林大人的千金带来了一幅《芙蓉鸳鸯图》, 听说是宁朝高冕的真迹,正引得人人争看呢。”
谢锦云听罢冷哼:“不过是高冕之作,就当成个什么样的稀罕宝贝。眼皮子浅就罢了, 还非得捧个倭瓜出来哗众取宠。”
她这话的声音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坐在她身侧的兄嫂梅氏闻言,左右望了望,微侧过身小声提醒:“听闻此画是林大人特意搜罗来献给帝后的, 荷花只是应个景儿,鸳鸯才是正主,讨的是个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好意头,不拘什么贵贱。这里是皇宫大内,不比家里,小姑还是慎言为好。”
这梅氏就是谢戎阳之妻梅满儿。
“你让我慎言?”谢锦云被劝说,不思感激,反而不悦,目露鄙夷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叫我慎言?”
梅满儿被这般刺了一下,当即勾头品茶,不再言语。
但二人话语已然落入了上席长公主的耳中,长公主雍慈向来不喜这自恃才情眼高于顶的谢锦云,又眼见她当众欺压兄嫂,更是不快,冷笑一声即便嚷嚷起来:“就连高冕真迹都入不了九王妃的法眼,想必王妃府中定有比这更稀罕的宝贝了?”
一句话引得众人侧目,连主位上的皇后也偏头瞧了过来。
谢锦云窘迫,悻悻笑道:“长公主应是听岔了。高冕曾是宁朝宫廷画师,笔法精工,设色艳丽,后人难追,他的真迹自是极好的。只是依个人愚见,高冕之作工整有余,意境却稍显不足,一笔一划皆落窠臼,尘俗气难免重了些。”
此话一出,是明着打户部尚书林辕的脸,讽刺林辕送礼的举动太市侩庸俗。
林氏之女气得连翻白眼,咬牙道:“那依王妃所见,何人画作堪称世间首屈一指的精品呢?”
谢锦云正愁不知该如何显摆,真是瞌睡来了遇枕头,顺势傲然道:“家父数年前曾偶得前朝胡砜的一幅《残荷鹰鹭图》,同样是画荷,其用墨浓淡有致,虚实相间,层次分明,空中鸷鹰收拢羽翼俯冲之姿栩栩如生,白鹭于残荷间仓皇奔逃之惊怖跃然纸上,如此灵气四溢酣畅淋漓之作,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万中无一。”
前朝胡砜之大名,人人皆知,登时引来一阵窃窃私语。
“府上当真有胡砜这幅《残荷鹰鹭图》?”有人惊艳附和,“我早就听说过此画,甚憾今生无缘一见。传闻胡砜擅山水,一辈子只画过三幅花鸟图,分别是一荷一梅一海棠。此画若当真藏于贵府,能否借妾一观?”
借画的是御史柳成德之妻,此夫妇俩平日素爱搜罗碑文拓片字画古玩,自也是一流的鉴宝专家。
谢锦云享受着众人艳羡的目光,当然不会拒绝,刚要大方应下,却被梅满儿横插一脚抢了白。
“恐怕要让夫人失望了。”她面露为难,歉然道,“此画前不久刚借出,待有日归还到府,妾必双手奉上。”
“是了,王妃现如今是嫁出去的女儿,谢府之物还应询问梅夫人才是。”柳成德之妻转向梅满儿略一作揖,“那妾身就在家中静候佳音了。”
什么叫嫁出去的女儿?
这下把个谢锦云当场气得一张粉脸青白交错。
“几时轮到你来当家做主?”见此情景,坐在谢折衣下首的向氏突然拍案发难,概因媳妇当众驳了女儿的脸面,她心疼亲女,质问起来就格外疾言厉色,完全不给媳妇留半分颜面,“画是何时借出的,王妃不知,我这个谢府主母竟也毫不知情,不知道的,恐怕真要以为谢家变天了。”
被婆母当众斥责,梅满儿也不好分辨什么,绞帕子垂头,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她贸然作出此举,只因阖府上下只她一人看出这什么《残荷鹰鹭图》是幅赝品。
当初此画由枢相花重金求购,因仿得极好几可乱真,数年来虽邀不少王公贵族赏看过,却一直未被识破。及至她嫁入府中,因家中世代经营典当行,闺中时她就经手过太多古玩珍奇,炼出一双火眼金睛才得以瞧出真伪。
平时虽也旁敲侧击提醒过,但人微言轻总得不到重视,又不好直接教翁姑知晓他们一直当稀世珍宝供在府里又援无数贵客观赏过的东西是个假货,教翁姑失了颜面,传出去,白白堕了谢家声名,只得一方面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一方面私下打听真迹究竟在哪里。
如今却被谢锦云扯出来当众炫耀,旁人也就算了,那柳成德夫妇是个中行家,绝无蒙混过去的道理,所以她才托辞画已外借。
本是好心,却又触了姑婆逆鳞,竟当众让她如此难堪。
“此画是我谢家多年珍藏,又是老爷的心头肉,快说,你将它借予何人了?”向氏仍在咄咄相逼。
眼见不得善了,梅满儿手心捏汗,正搜肠刮肚欲斟酌出一个合适的人名来,忽闻皇后边上的大宫女绛萼笑着解围:“夫人怎的记性不好,前些时奴婢刚去府上替皇后娘娘讨了画出来不是?娘娘素爱胡砜笔锋之奇崛跌宕,昔日待字闺中时就常常把玩这幅《残荷鹰鹭图》,因在宫中日日想家,才叫奴婢索了来,以慰思亲愁绪。”
“是是是,原也是寻常事,竟就叫我忘了去。”梅满儿忙接下话音,朝皇后投去感激的目光。
皇后往娘家要东西,却绕过了主母向氏,更坐实了坊间一直流传的其母女姊妹不和的传言。
向氏脸上挂不住,干笑着往回兜揽:“也难怪满儿记不住,府上跟宫里往来密切,这来来回回的东西物件儿太多了,哪能个个都照应到呢。”
“说得是呢。”绛萼斜视道,“哪怕不是借给娘娘,借给了旁人又怎么样呢,左不过一幅画儿罢了,哪里就值得这般兴师问罪的。”
“……”
向氏因出门时就被枢相叮嘱过勿生事端,因此擎忍着讪笑不语,心下越发恨起儿媳与谢折衣来。
过不一会儿,林家千金献上《芙蓉鸳鸯图》,皇后看过,又指派绛萼越众道:“多谢林姑娘赠画之美意,娘娘很是喜爱,又言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论是高冕之精工,还是胡砜之生动,皆是上上精品,世间不可多得,设或有派别之分,但绝无孰优孰劣之评判。今日和风习习,荷葩奕奕,莫教闲人杂事扰了诸位赏莲的兴致,枯坐无趣,教坊乐部安排了笙箫琴瑟以供品评,在座有擅此道者,也可切磋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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