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了一声,将亮起的手机屏幕转至叶宁眼前。
屏幕上赫然写着“秦乐舟”三个字。
陆司淮接起,按下免提,还不等他说话,秦乐舟鬼哭狼嚎的声音从手机那端传来。
“哥,完蛋了,我不知道怎么就睡得特别死,叶宁好像不见了,你说他情绪不对让我看好他的,结果我还睡这么死!”
秦乐舟语速快到没给任何人回答的余地。
“他房间亮着灯,但是没人,我刚刚给他打电话也没人接,后来去他房间看到手机就扔在被子上,被子里头都是凉的,像是起来很久了,天台也没有,你说他会去哪!”
“哥你怎么不说话!你快来啊!”
秦乐舟正在天台花盆底下六神无主地找叶宁,下一秒。
——“手机放房间了?”
是他哥的声音。
秦乐舟以为自己睡太死弄丢了叶宁,迎来的会是狂风暴雨,谁知道他哥竟然这么温和?!
秦乐舟觉得自己走马灯了,他结巴着:“是,是,就在他房间被子上。”
——“可能是刚刚去拿睡衣的时候,忘在床上了。”
完了,他真的走马灯了,都听到叶宁的声音了。
“哥,你听到了吗?我没骗你,叶宁说他去拿睡衣的时候,把手机忘在床……嗯?!”
陆司淮:“二楼,主卧旁边的客房,自己过来。”
陆司淮说完,挂断电话。
秦乐舟在天台宕了一会机,抹了一把脸抱着脑袋就朝着二楼冲过去。
只用了十几秒,秦乐舟就已经出现在客卧门口。
他一把推开门,看到的就是他哥裸着上身,叶宁面对面站在他哥面前,手里拿着一件显然不是他自己的睡衣,像是刚从他哥身上扒下来的。
秦乐舟看不懂,但大为震撼。
“哥,你、你不是说有事,不住这…不是…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不是,你、你为什么脱衣服…叶宁扒你衣服了?不是,你……”
秦乐舟瞳孔地震,语无伦次,“你”了半天,嘴巴张了合,合了张,最后蹦出一句震天响的:“你们俩不穿衣服大半夜的在这里做什么!”
叶宁:“……?”
不穿衣服?谁?他吗?
叶宁甚至下意识抬手拢了拢自己的衣领。
秦乐舟视线又转向陆司淮:“哥,你走的时候我还特地给博文哥打了电话,他说你晚上回了公司一趟,怎么又突然过来了?”
陆司淮拿过叶宁手上的睡衣,没披上,只懒散抓在手里:“结束了就过来了。”
秦乐舟:“?”
叶宁闻言,看了陆司淮一眼:“你是从公司过来的?”
“嗯。”
陆司淮的确是从公司过来的。
但叶宁不知道的是,早在他刚醒来进浴室洗澡的时候,陆司淮就知道他醒了。
同样是因为一张步数排行榜的截图。
但截图最开始是姚博文发过来的。
收到截图的时候,陆司淮还在公司。
姚博文说发现了个东西,然后截了张图过来。
当时图上叶宁头像旁的数字还只有56。
【姚博文: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刚好点进去看了一眼,就看到了这个。】
【姚博文:看情况应该是醒了。】
【姚博文:你不是说他刚睡下吗?醒这么早,怕是有问题,你最好让乐舟注意一下。】
叶宁接连出了两次岔子,一次在姚博文眼皮底下,一次在姚博文耳边,姚博文着实也被吓得不轻,今晚看到微信运动的未读提示,他只是顺手点进去,又顺手往下一拉,结果就看到了叶宁的步数提示。
姚博文:“……”
姚博文实在是怕了,立刻就给陆司淮发去消息。
等叶宁头像旁的数字从“56”攀升到“681”,陆司淮的车已经开出三条长街,然后成功将人拦在。
叶宁以为陆司淮是从家里过来的,结果是刚下班,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下。
他没再犹豫,转身将客卧的窗户关上,留给陆司淮一句“早点休息”,离开房间,拉过在房间门口站岗的秦乐舟,压着门柄关门,再把秦乐舟送回他自己的房间,在秦乐舟“你们俩不穿衣服在房间里干嘛”的“质问”中,平静地说完“穿着衣服,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早点睡”,关门,回到自己房间。
叶宁躺在床上,揉了揉太阳穴,刚闭眼,耳边忽然听到一阵流水声。
叶宁怔了下,后知后觉想起助理之前提起过的一件事——主卧和隔壁的“儿童房”之前的墙设计得很薄,不怎么隔音。
流水声断断续续响着,最后彻底安静下来。
陆司淮应该洗完澡了,叶宁心想。
他拿过床头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三点十四分。
叶宁顿了下,鬼使神差地点开和陆司淮的聊天记录,随手往上一翻,入眼的是一串“晚安”。
半个月前,他发“晚安”的时候,还是极尽敷衍。
叶宁想起秦乐舟刚刚那句“只几天不见,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多事”,
哪里又只是秦乐舟,就连叶宁自己都想不到他来到这个世界也才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正想着,手机“嗡”的一声,将他的思绪扯回来。
他凝神一看,发消息的正是他现在翻聊天记录的那个人。
叶宁顺着消息提示往下一滑。
【陆司淮:晚安。】
时隔小半个月,“晚安”终于重新出现在两人的聊天记录里。
只不过这次发晚安的,从一人变成了另外一人。
映着漫天月色,叶宁慢慢敲下两个字。
【晚安。】
-
这一觉叶宁仍然睡得不怎么踏实,依旧做梦,但中途没有再醒过了。
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
身体像是经历了一场风暴,到处都是沉的,沉得他不想动。
叶宁正打算闭着眼睛再躺会,浴室却突然传来一阵水流的声音。
叶宁怔了下。
水声很近,不像隔着一堵墙,像是…就在自己房间。
叶宁循着转过头去。
一个人从浴室里慢步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菱格纹针织毛衣,底下是同色系的商务裤,右手里是一块湿毛巾,还往上蒸腾着热气。
爷爷去世这一年多时间里,叶宁做过无数个类似的梦。
他不敢说话,不敢呼吸,怕惊扰梦境,只是撑着身体坐起来,视线紧紧凝在眼前这人身上。
又做梦了吗?
直到毛巾的热汽透过肌肤,真切地传来。
“做噩梦了?怎么流了一身冷汗。”叶绍章拿着毛巾一点一点擦过叶宁的脸颊和脖颈,脸上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心疼。
叶宁指尖是颤的,他怔怔地抬着头,朝着虚空抓了两下,才抓住叶绍章那有些清瘦但温暖的手。
他握得很紧,指节都因为绷紧而泛起青白色,过了许久,才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骤然松开力道。
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叶宁紧紧盯着眼前的人,想张开喊什么,但都是徒劳。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堵得他呼吸都困难。
良久。
“嗯,做噩梦了。”
这一年来所有的惊惧、害怕、委屈,好像就化在这一句“噩梦”里。
“做噩梦了。”叶宁又喃喃重复了一遍。
他真的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没有尽头的噩梦。
叶绍章用安定的声音,像小时候哄叶宁入睡一样,一下一下摸着叶宁的脸颊:“跟爷爷说说,做什么噩梦了。”
叶宁只是一错不错看着叶绍章,紧紧看着,然后把脸贴在叶绍章掌心,贪婪汲取着那久违的温暖气息。
他知道自己不是“叶宁”。
但这一刻,他终于屈服于这个世界赋予的可能。
他实在…太想爷爷了。
“跟爷爷说说,做什么噩梦了。”叶绍章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别一个人忍着,说出来了,就过去了。”
“梦到爷爷出车祸了,”叶宁笑着哭,终于能平静地说出“车祸”两个字,“梦到爷爷去找奶奶和爸爸妈妈了,留我一个人。”
叶绍章昨晚就猜到了,他还猜到肯定不止车祸那么简单。心疼得无法言说,但叶绍章知道很多事情不能忍着。
“然后呢。”他继续问。
“出车祸前一天,我陪爷爷做了体检,医生说爷爷会长命百岁,”叶宁声音颤着,“然后……”
叶宁想起那段时日。
爷爷刚刚去世的那几天,出完殡入完葬,他只能在山上来来回回地开车,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的路口,才能把自己从有关爷爷的记忆中剥离出来。
集团里几个长辈很担心,给他找了医生,医生却没有阻止他这个行为。
后来,日子开始忙起来。
稳住股价,安定人心,开会,处理公司事宜…叶宁一样一样学。
爷爷在的时候,很少让叶宁处理公司的事,因为知道叶宁不喜欢,他说,爷爷创办集团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家族荣誉,只是为了让后辈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走他想走的任何一条道路,做他想做的任何一件事,就像一心扑在艺术上的爸爸妈妈,就像不喜欢人情世故的叶宁。
爷爷走之前,爷孙两个就商量好了,等爷爷退休了,就把公司交给现在的二把手,拿着钱带着自己的宝贝孙子满世界窜,去北极过夏天,去摩尔曼斯克荡秋千,去伊苏尔看火山,去丛林小岛开农家乐。
可后来爷爷走了,走得很突然。
公司的二把手是爷爷亲自带的,在商场上被称为“铁娘子”的风云人物,对叶宁却一向温柔。
可一向温柔的阿姨在爷爷去世那几天,极其强硬地让他回公司,学着处理事务,接替爷爷的位置,直到后来,时隔半年,他才知道原来很久之前,爷爷就曾经嘱托过她,如果哪天他突然出了意外,走后刚开始这两年,一定要给叶宁找点事情做,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
叶绍章太了解叶宁了,他放心不下,他知道会出事。
日子就这么忙了起来。
叶宁从不觉得自己命不好。
他衣食无忧,虽然从小失恃失祜,但他是在所有人的爱与期待中来到这个世界的,命运馈赠他的东西已然不菲。
他只觉得自己命“薄”,薄到只能承受住他一个人的重量。
叶宁视线一秒也没有离开过叶绍章,但已经能笑着说出这些话了:“爷爷刚走那段时间,每天都很忙。”
和以前相比,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每天睡得晚了点,梦多了点,话少了点,真正睡不着的时候就开车上山跑两圈。
工作好像填满了他全部的时间,叶宁也以为自己没事了。
直到半年后的一个晚上,叶宁又做了一场梦。
他久违地梦见了妈妈。
梦里的妈妈还是很年轻的模样,她笑得很好看,用带着香气的手掌摸着叶宁的眼睛,说:“宝宝,你生病了。”
然后叶宁就醒了。
第二天,他终于去见了医生,医生说他潜意识里在逃避爷爷去世的事实。
后来,叶宁去了一趟供着爸爸妈妈长明灯的寺庙,
回来后养了大半年,终于变成了原先的叶宁。
“爷爷,对不起,”叶宁流着眼泪,用脸颊不断蹭着叶绍章的掌心,“昨天让你担心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他只是太害怕了。
叶宁一直以为,昨晚他开车离开的那一段路,他只是又回到了那个潜意识里逃避的叶宁。
直到现在,看到叶绍章的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过来——
他害怕的从来不是爷爷,而是他自己。
一个被陌生世界动摇的自己。
在今天之前,在昨天之前,每一天每一天他都想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他记挂着南山快要成熟的柿子,记挂着父母的墓碑,记挂着爷爷奶奶的祭日,他想回去,也一定得回去,无论用什么方法。
可昨晚的饶水山那么安静,对叶宁来说,却地动山摇,万物崩倾。
“我知道,我知道,”叶绍章眼眶红着,一点一点擦去叶宁眼里流下的眼泪,“爷爷从来不会跟小宁生气。”
“别怕,别怕,”叶绍章慢慢笑起来,“爷爷答应过奶奶,答应过爸爸妈妈,要陪宁宁长命百岁。”
叶绍章胸腔重重地起伏一瞬,他抬手,将叶宁紧紧抱进怀里。
“我的宁宁过了很辛苦的一段日子。”
他停顿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好似带着岁月的沉淀:“以后如果哪天,爷爷真的走了,我们宁宁也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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