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第一个夜晚寒风彻骨,电还没恢复,物资还没赶来。雪和血搅在一起,人们不是在寻找,就是在被寻找。
五分钟后,她抱出了自己的孩子,给他脚腕绑上环带。
后来外婆告诉游霁,他妈遗书上写,那会儿就真像鬼附身。
脑子空白的,等回过神来时哄着的已经是别人的小孩。
亲生儿子已被颜悦保姆抱走,听说游家会有人坐直升机来接。
一念之差,却从没后悔过。她觉得这都是天意。大多数幸运的母亲哪可能生下孩子就遭遇地震?她一边洗脑这对双方都好——她给颜悦一个会健康长大、不会带来痛苦的孩子,颜悦给孩子一个她无法给的富足幸福的家庭——又一边噩梦缠身。
早产儿既被预言活不过一岁,她打算等他病死了自己就死,但实在是精神不济,还是早早走上绝路。
外婆烧了遗书,然后把孩子也送到了福利机构。
震后针对遗孤的援助那么多,在那儿至少比在自己身边活得长些。
而且就算事情暴露,也与她无关。
外婆不知道对方的权势和手段,所以从未料想自己的亲外孙,还会退货般被人扔回来。
六岁的娃娃,像只会存在在年画里的漂亮可爱,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能嘴巴很甜地先喊声奶奶。
孤苦伶仃的老人这次舍不得送出去,一丝柔情和一丝自私。
她想,她竟也会有人送终。
这些事儿游霁从七岁就开始听老人颠三倒四地讲述,直到十二岁外婆去世后大概拼出了全貌。
“牛逼不,他妈的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那时他已经开始讲脏话,觉得自己这经历说出去虽然荒谬,也挺传奇。所以常给人津津乐道。
哪成想他的戏份还并未杀青。16岁时,他在街头广场表演被颜悦看见,吃吃地叫他名字游弋,流下喜悦的眼泪。
两天后,游见川就找到了他,希望他能每周去假扮一次游家次子。
他这才知道,被自己母亲置换了人生的、真正的“游弋”并没有如护士预言活不过一岁,他被善良的人们竭尽全力地照料,竟也脆弱却坚强地在福利中心成长到六岁,最后被查到真相的游家人抱走。
接着就是更昂贵的治疗和更悉心的呵护,却还是在十五岁离开人世。
同时带走的,还有颜悦正常的思维与神志。
她会错认游霁,游霁觉得不难理解。毕竟他们最开始确有六年母子情缘。
只是游霁时不时就想,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可以说是天意、是母亲、甚至外婆也算一笔。
无论如何,颜悦都是最无辜的那个。
丈夫去世时她心理状态就已然不好,尝试自救了,却又早产还遭遇地震。好不容易大难不死,全身心地爱着珍贵的孩子,却又告知是被人蓄意抱错的。等真正的儿子回来了,她又白发人送黑发人,在最好的年纪。
明明每个不幸都如此小概率,却偏偏可以积攒在一起。
看着视频里清冷漂亮的中年女人,游霁曾经奉为谈资的身世一闪而过,胸口再次泛起滞闷。
颜悦似乎是在画画,拿手机的则是保姆嘉姨。她在国外疗养的不错,精神混乱却也稳定,对游霁和游暝同框也并不惊讶,司空见惯似地,笑得很温柔,
“我就说是你,学琴回来了?”
游霁乖乖点头:“嗯。”
“现在吉他是什么水平啦?”
“那是贝斯啦妈。”
“哦,想起来了,我们弋宝是贝斯歌手。”
游霁笑笑。听见颜悦又问:
“你的伤好了吗,妈妈之前说让你去买莫匹罗星软膏涂,你涂了吗?是不是又懒得去买!”
“哪有,我买了,已经好啦。”
颜悦满意地点点头。游霁问:“妈你在画什么呢?”
视频凑近了些,还是一张空白的油画纸,颜悦回答:“还在构思呢。我前面感冒了两周,好难受的,但人突然就有了灵感。”
游霁笑说:“那我觉得你这灵感来得挺亏。”
颜悦也弯起了眼睛。
她眼尾上挑,偏丹凤型,弯起来仿佛自带眼线,“你哥也这么说我来着。你俩老是给我说一样的话。”
游霁哽了一下,生硬地哈哈两下后便道:“妈,我急着上厕所,就先撤了哈。”
颜悦说,“去吧。”
等游霁跳出视频框外,都还能听见她对游暝说话的声音:“让你弟弟换件衣服啊,卫衣都湿了你没看到?”
游暝低声回:“嗯,看到了。”
……
游霁去卫生间冲了把脸又洗了个手。
出来,游暝站在楼梯边。
“去换衣服。”
游霁:“也还好吧,很快就干了。”
游暝:“待会儿还要见爷爷,还是换一下吧。”
摔跤和确诊肝癌似乎并未让游见川暂停工作,他这会儿甚至还在书房开越洋会议。
上到二楼,站到游暝房间门口,游霁才再次开口:
“那要不你去里面随便找件衣服给我?我就不进你房间了。”
游暝扫了他一眼。
很轻,但游霁还是揣摩出了一分“你在装什么”的意思。
这个家的每个角落基本都曾有他们秘密的影子,卧室只是影子更多、更肆无忌惮而已。
可游霁觉得这卧室是一切的开始。他又一直在控制自己陷入过多回忆。
“我才回来,里面挺空的,自己去挑。”游暝说,意思是没什么引发联想的陈年旧物。
游霁说行。
有些话说一次是拉远距离,始终坚持就显得过于在意了。
游暝目光又偏了些:“琴给我。”
游霁这才想起自己还背着贝斯,便又递给他。
卧室里的衣帽间用一扇实木转轴门隔着。他走进去,游暝站在门外。
没过几分钟游霁出来。
浅灰色的针织衫套在他身上很宽大,两边锁骨各露出来一小截,头发有些凌乱。
游暝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游霁伸手,把自己的琴盒从游暝肩膀上迅速扒下。
游暝目光移到他左手抓着的卫衣。
游霁迅速摇头:“不用你拿。”
“陶姨正要洗衣服。”
游霁急忙说:“那也我自己去麻烦陶姨。”
陶姨也是打理游宅家务的老人了。其实最开始没人这么叫她,只叫阿姨。
是游霁嘴巴甜。他能亲切地称呼游宅每一个家佣为姨婶叔伯。
有好几次,就是隔着这个转轴门,游霁一边听陶姨在卧室拖地除尘的声音,一边陷在衣帽间的西服堆里,手腕被领带捆着,还在咬游暝的侧颈。
意识到自己思维又开始跑偏,游霁迅速回过神。
雨声小了,房间格外静谧。
虽然是游暝很久没住的地方,这里仍全方位贮存他的气息。
游霁侧身想离开。
但许是称呼和乐器提醒了游暝,他忽然问了句:“展叔身体怎么样了。”
展叔是游霁的贝斯老师,也是外婆离开后游霁的监护人。
游霁淡声回答:“早就去世了。”
怕游暝还要追问,他又快速说:“走吧,你爷爷可能会开完了。”
说着他就往前走,脚步很快,游暝无言地跟着他,在楼梯口才喊了一声:“游霁。”
游霁脚步变慢了些。
“你这几年还一直在和妈视频,对吗。”
手中的卫衣被抓成一团,绳子空荡荡地吊出来。
游霁没想到游暝这么快就能猜到。
明明视频就聊了那么几句。
是颜悦说的伤口让游暝立刻想到自己后脖子的伤了吗?
“是。”游霁承认,“但也没有一直,一两个月一次吧。你也别误会,我就只是想让颜夫人精神一直稳定。”
颜悦出国后他们虽然没有了假兄弟那层关系,但好歹很快又有了一层恋人关系。
可一分手,那就真是和陌生人一样。血缘、法律、亲密,没有任何东西在维系了。
要说这四年,游霁确实没必要还和颜悦视频。
但是游霁觉得,就算是陌生人,发现自己可以安抚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情绪,哪怕这个患者是把他当成一个“错误形象”,他也会一直做下去的。
就当是行善积德。
更何况,游霁记忆里的最初六年,颜悦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而在假扮次子的两年里,他也不可能对她没有感情。
“嗯。”游暝声线平稳低沉,“谢谢。”
游霁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准备下楼,游暝又说,“爷爷肝癌只是早期,如今医疗发达,你别太担心。”
砰一声,琴盒撞上拐角的栏杆。
游霁用力拽了下背带调整,有些不耐烦地扔出一句:“我知道。”
他加快脚步下楼。
没人看到他迅速抹了把脸。
拦住这一瞬竟有一丝想哭的欲望。
在UU看来,他恨极了游见川;
在李叔王伯看来,他也只是无法拒绝一个位高权重的老人生病后的邀请。
没人会去想,从接到电话以来,他是否也会查询肝癌的种种,是否也在担忧又止不住地想象对方的死亡。
毕竟就像颜悦一样,游见川也是游霁六岁前的爷爷。
毕竟游霁没有亲人。
即便游见川曾毫不留情地把他送了回去,他也不想他被病痛折磨。
游霁表面也很正常来着,也不明白游暝为什么,就跟会读心一样,能看透他。
又毫无铺垫地、一句话就触到软肋。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游霁骤然想起18岁时,游暝准备拍人生第一部电影。
大概是不喜欢游见川安排的助手,就让他跟着跑全国各地勘景。
那时游霁和游暝已经不至于很生疏。只是也不算亲密。
晚上他们挑战了一些当地米酒,都有些上头。
游霁望着游暝的侧脸,莫名心跳很快,不知怎么又把“谈资”拎了出来,给他讲起自己的身世、亲妈和外婆的故事。
最后说:“你妈妈真的很无辜。Sorry啊,是我家人让你妈妈那么难过的。”
游暝却像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妈至少有我,你有谁。”
“你过得很容易吗。”
游霁愣住。
他的眼眶因为这句话瞬间红起来,游暝转过头面对这样的神情,目光也闪过一瞬意外的惊慌。
犹豫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极有分寸地轻抱了下游霁。
只是肩碰了肩,单纯的宽慰意义。
又学着小时候哄弟弟的动作,轻轻捏了下游霁耳垂。
“辛苦了。”
就这三个字,很沉的声音,没有起伏,语言和情感似乎都很匮乏。
却精准戳到游霁的心。
毕竟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这场狗血剧的始作俑者是天意、是母亲、甚至外婆也算一笔。
无论如何,颜悦都是最无辜的那个,有时候看到认知混乱的她,他都会愧疚地喉咙发紧。
只有喝一口米酒眼尾就会发红的游暝告诉他,其实他也很无辜。
耳垂发烫,眼泪掉进酒碗。
只有游暝会告诉他,
他才是最需要拥抱的那一个。
第14章 谁是小少爷
下了楼,游见川还在书房。
游暝先去找他,游霁则坐在客厅等候。
游宅里几个家佣围了过来,问这问那。
陶姨看到他抓着的卫衣:“小少爷给我吧。”见游霁又一脸客气,加一句,“啊呀就随便扔洗衣机的事儿,你跟我见外我会生气哈。”
游霁就还是把衣服递了过去。
这几年来游宅就游见川一个主人,纵然他每天忙于工作老友也不少,但总是孤独的,怕宅门冷清,故家佣一直不少。年纪也都挺大。游霁见到了几个生面孔,也见到了一些熟面孔。长辈的目光亲切慈祥,是他很少体验的。
所以他们让他来表演弹琴,游霁也没有拒绝。大大方方把贝斯拿出来。
那是一把看着复古又前卫的贝斯,线条流畅,桤木琴身玫瑰木指板,配色则是红黑相间,最独特的边缘镶着繁复漂亮的花纹,还能发光。张婶惊讶:“啊呀小少……小霁你还在用这把琴哦。”
游霁垂眸,爱抚地摸了摸琴颈:“对呀,我最喜欢这把。”
这把贝斯是17岁时展叔送的礼物。算是他人生中第一把自己的琴。仅从外表上来看,价格都不算便宜,独特的造型还让人觉得是限量绝版,游霁分外珍爱。
虽然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展叔哪儿来的钱和渠道为他拿到这么好的琴。
棋爷他们都说,当年展叔把游霁带到琴行一是因为自己的慢性病需要个人照顾,二也是看他长得好,光是摆着当学徒就可以招揽生意。
展叔一酗酒就对他辱骂虐打,说白了就是把他当个利用和发泄的工具。
但外婆去世后展叔给了游霁一个落脚地是真,教了游霁贝斯是真,离奇送了一把好琴也是真。
只是偶尔挨揍而已,游霁可以忍受,没必要奢求更多。
他拨了下弦,冲众人乖巧笑笑:“好啦,我开始弹了。”
……
书房这边,透过落地窗,游暝刚好能看到游霁。
国画日历是背景墙,坐着椅子的他像是嵌在中间,架着贝斯,头微垂着,碎发遮住眉眼。
游暝还记得17岁的游霁曾说过“我要为贝斯的存在感正名”时眼睛明亮热血中二的样子,如果不是他,游暝也从来不知道原来单纯的贝斯也可以弹唱,且酷炫到勾人。
这会儿他听不到,但就这么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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