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效禹看他的样子像只发条坏了的小木偶,可爱极了,忍到电梯口,终于忍不住把纸袋接过去。
周宿脸刷得一下通红,碍于电梯人多,只敢瞪他。
陆百宁去找车,两个孩子在停车场的入口等。
周宿肚子咕噜噜地叫,他觉得胃有点疼,刚刚在电梯里就想上厕所,本来是想憋回了家再说,但这会儿竟然有点憋不住的感觉。
他跟陆效禹说了一声,上楼一找到厕所就开始拉肚子,好不容易结束了从隔间出来,洗了个手,才要走出洗手间,肚子又开始叫。
陆效禹在下头等了二十分钟,等得不对劲了给周宿打电话。
周宿声音有点虚:“我......肚子好疼。”
他拉得快脱水了,站都站不起来,根本离不开马桶。陆效禹干脆把他从隔间打横抱出来的。
最后还是要去医院看急诊。
医生判断是急性肠胃炎,开了止泻和抗生素,先打封闭,然后吊水。
陆百宁很自责,周宿肠胃功能弱,自助餐的一部分海鲜是生冷刺身,不应该吃的。她忘了。
幸好打了封闭之后,腹泻是止住了。只是肠胃炎疼起来折磨人,输液室还没有床了,陆效禹只能把两张椅子拼起来,问护士要了两床被子,让周宿躺在铺了被子的椅子上。
周宿疼得缩成一团,眉头紧紧地蹙起,再疼也不吭声,死咬着嘴巴。
那瓶抗生素吊了一半了,疼痛一点都没减轻,周宿衣服背上全被冷汗打湿了,嘴唇比床单都白。
陆效禹把医生叫过来问:“为什么打了这么久还没有效果?”
晚上十点多钟了。值班医生困得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急诊那么多的病人,他根本记不清楚哪个病人是什么情况,他稍微按了按周宿的肚子,周宿疼得“嘶”一声。
医生打了个哈欠:“可能是他肠胃特别弱,药没那么快起效。再等等。这瓶吊完了再叫我。”
吊完了再来看,也还是差不多的情况,没有任何改善。
医生也纳闷:“不应该啊。环丙沙星已经是最好的了,你是不是经常打抗生素?”
周宿没力气说话,只摇了摇头。
陆效禹坐在椅子一头,让周宿枕着自己的脑袋,手上轻柔地帮周宿揉弄腹部,两只眼睛却冒火:“你行不行?不行找你上级医生来!这都疼成什么样了?你们这么大个医院没个能看的吗?”
小医生吓得立刻就清醒了,给他老师打电话摇人。
十分钟后,一个中年医生戴着眼镜下来了,先给周宿摸了摸腹部,然后仔细地问了几个问题。
“小同学,你以前遇到过这种抗生素无效的情况吗?”医生问。
周宿看了一眼陆效禹,又看了一眼陆百宁,点点头:“沙星类的抗生素对我效果都不大好。”
医生蹲在他面前,用和缓的语气问:“你最近,或者有没有长期吃什么保健品?”
第17章 我明白了一个道
“你最近,或者有没有长期吃什么保健品?”
陆效禹一愣。坐在旁边的陆百宁也愣了。
医生详细地问:“复合维生素,补钙的、补镁的、补铁的之类的,有吗?”
周宿垂着眼睫,声音很轻:“有。”
医生看向陆百宁:“家长要注意,孩子在这个年纪是完全不用吃保健品的,正常地吃饭吃水果多运动多晒太阳就好。保健品吃多了容易影响正常的药物吸收和作用。”
陆百宁还没反应过来:“所以,抗生素不起效是因为保健品?”
“对。这几年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我们也是慢慢发现的。”医生语重心长地解释:“像是复合维生素补充过量,会影响喹诺酮类抗生素,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沙星类药物作用。”
“环丙沙星,氧氟沙星,莫西沙星......这些药性价比高又常用,小到感冒发烧,皮肤感染,大到肺炎、肠胃病、泌尿系统疾病等等都是适用的,如果抗生素不起作用,生病起来会很麻烦。”
陆百宁的心猛地往下沉:“怎么会......这样?”
陆效禹插了一句:“就是说,他生这些病,都没办法用药了?”
医生回答:“也不是说完全没有药用,可以用别的,只是可能更贵,或者效果还没那么快。”他顿了顿:“那我再多问一句,平时他还吃哪些其他保健品,我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药不能用的。”
陆百宁一脸懵地看着周宿。
周宿做了个艰难的深呼吸:“鱼油、金丝桃素、一些氨糖类还有一些益生菌。”他顿了顿,“我自己知道的,布洛芬、阿司匹林、大部分抗凝血剂以及金丝桃素类、黄酮类、萘骈二蒽酮类精神药物对我都没效。其他的暂时还没发现。”
还有其他的?
这还不够多吗?!
陆百宁一下子抓住了医生的白大褂:“医生,他这个情况,是......是可以治的吧?他不会以后都用不了药的,对吧?”
医生叹了口气:“这要看他的摄入情况和器官损伤情况了。他吃了多少年了?”
周宿的表情平静很多:“前后差不多有八年。不过,最近一年是停了的。”
“停用一年如果环丙沙星还效果不好的话,看来,身体里累积的过量营养素还是比较严重的。”医生说:“我的建议是,做一个全面的营养素检查,顺便查一查各器官功能。尤其是肝肾功能。”
陆效禹猛地想起来,陆百宁曾经和他说过,周宿肝功超标。
他们以为是他学习用功,熬夜过度的结果。
医生最后安慰陆百宁:“如果检查出来器官功能有损,建议尽早治疗。孩子年纪还很小,修复能力还是很强的,再养一养,以后不要再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过个几年,慢慢会好的。”
医生重新开了解痉剂和补盐液,没有再用抗生素。
解痉剂吃下去后,疼痛很快就止住了,出院的时候周宿已经能够自己下地走路。
回到家他先洗了个澡,在卧室里坐了一会儿,又喝了一点水,才下楼去敲陆百宁的门。
陆百宁见到他很紧张:“怎么了?肚子又疼了吗?”
周宿摇头:“已经好很多了。我能......和您谈谈么?”
陆百宁把他让进房间:“先进来吧。别站着。”
周宿进去才发现,陆效禹坐在飘窗上。
他立刻体会到一种穷人装阔,被真正的富人一眼识破了的窘迫感。
陆效禹问:“需要我回避吗?”
陆百宁给周宿拉了一张化妆椅,周宿没坐:“没关系,我本来也想让阿姨叫你一起来的。”
陆百宁说:“宿宿,效禹很担心你。我也很担心。我们确实有一些疑问。但我相信你有你的由。”
周宿做好了准备才来的:“您想问什么就问吧。”
陆百宁看一眼儿子,再看周宿:“你吃保健品这个事情,我之前是问过你的。你说,你前期不了解这些东西,跟着你爸妈吃过两年,后来自己有了一些了解,你们也有了分歧,你就不吃了。”
“我说谎了。”周宿很干脆:“前期确实是这样。后来,我们有分歧后,他们会盯着我吃,我有一段时间把药藏起来扔掉了。直到,藏药被发现了,我爸妈就盯得紧了很多。”
“中间停了多久?”
“大概只有半年吧,是停了的,后续还是吃了不少。”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的?”
“2010年。”
“吃了几种药?”
“最开始6颗加一杯冲剂,后来增加到21颗。具体的种类我要想想,之后列个单子给您吧。”
“21颗......是每天的摄入量吗?是怎么吃法?”
“是,分功效早中晚三次吃。”
“但你白天的时间都待在学校里,他们不可能每次都盯着你。”陆百宁猛然想起了另外一个细节:“所以,你的同学说,保姆每天接送你上下学,中午给你送饭,是为了......”
“到了最后两年,大概是从17年开始,”周宿补充:“我爸妈觉得,日常饮食也必须配合吃药来进行管。所以我不能吃任何外面的东西,都是保姆给我做饭。”
陆百宁先消化了一下极具冲击性的事实,她努力镇定神色:“那除了饮食,还有其他方面需要配合吃药来‘管’的吗?比如生活作息?会影响你上学吗?”
其实这个问题不需要问。
周家居无定所、日夜颠倒的生活方式,周宿无数奇怪的生活习性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陆百宁反应过来,换了另外一个方向:“你的体检,一直没做营养素检查,因为一来,很少有人会专门去查这项,二来,你的身高体重血压是合的,基本就排除营养不良了,我们也完全没想到你会营养素失调。但是,你的肝功能不应该只超了一点。”
“因为每次体检前,我都吃了护肝药。”周宿很坦诚:“所以,查出来指标不准确。”
“你当时就知道自己肝肾功能不好。”
“我上网查资料看到这些东西对肝肾不好,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具体不好到什么程度,住院后才有机会私下查过一次。肝功超了4倍多一点,肾脏相对好一点。”
陆百宁倒抽一口凉气:“那你住院这一年里......”
周宿安抚她:“我有在吃护肝药,一年下来已经好一些了。现在再做体检,数据应该不会那么高。”
“在你们家出事之前,你没有体检出异常过吗?”
“学校体检很基础,抽血只查血常规。”
“你什么时候发现其他药物对你无效的?”
“从我开始接受心治疗,宋医生发现,抗焦虑药物对我效果不好,然后我们排查出了更多药物。”
“但是宋医生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
“是我让她没和你说。她是心医生,对病人有隐私保密义务。”
陆百宁深深地吸气,再像一口高压锅一样用力把气吐出来:“除了我们目前知道的,你的肝功能损伤严重,一部分正规药物失效之外,你的身体还有别的方面受到影响吗?”
周宿很有条:“我的激素水平有一点失调,另外,免疫系统也偏弱。我这几年可能更容易患免疫系统疾病。其他的可能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问题,但都不会太严重。”
陆效禹终于插了一句话:“操!”
周宿避开了陆效禹的目光。
陆百宁虽然不喜欢儿子的粗话,但也没有出言制止。
她完全还处于震惊的状态:“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的父母,在违背你意愿的情况下,从你九岁开始,持续给你服用大量保健类药品,并雇佣保姆监视控制你的生活,这种情况持续了八年,造成了你肝功能严重损伤,营养素过量积累,激素水平失调,免疫系统受影响。是这样吗?”
周宿点头:“是。”
“这期间你......”陆百宁揉着太阳穴:“你有没有尝试过......求助?比如......”
“比如什么?”周宿笑了,这是个善意的笑:“阿姨,您是刑警,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在现行法规下,有任何社会救助或者法律援助方式,适用于我这种情况吗?”
陆百宁口干舌燥:“虽然......没有先例,但是体检报告或许可以证明,他们对你构成......虐待。”
几乎不可能。
现行法律标准下的虐待行为,主要包括打骂、捆绑、冻饿、限制自由、凌辱人格或者强迫劳动。
周宿根本无法证明自己遭受过以上任何一种。
即使有体检报告,在没有先例的情况下,法院很难突破性做出判决。别说判决,能不能立案都难说。
别说立案,连报案的机会都极低。
周宿没有朋友,没有信得过的亲属,甚至没有机会认识信得过的人,两点一线的生活里还随时有个保姆跟着。他连到达警察局的那条路都很难走过去。周家也不会让他有机会走。
剩下一条路只有举报违法经营罪。
但如果这条路走得通,无数周家产品的受害者也不会维权困难,晁保平也不会被逼拿起屠刀......
扳倒父母的成功率极其渺茫,而一旦失败,周宿要面对的是难以想象的“后果”。
“其实您很明白的。我的选择不多。”周宿微笑。
陆百宁不知道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周宿叹了口气,仿佛在想怎么和她解释:“那年我14岁吧,有一天晚上,保姆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洋葱牛肉,她告诉我,以后她问想吃什么,我要说,有什么我就吃什么。”
“晚饭我们发生了很大的争吵,最后一次争吵。我说这样是不对的,你们在害人,最终也会害了自己。我爸看了我一眼,把饭吃完,回房间继续直播、发货、进货、和供应商打电话......”
“再然后,我和他说任何话他都不回答了。之后两个月,我们没说过一句话。”
“我妈说,你怎么可以说那么伤心的话,你爸爸不容易,他那么努力地做生意养家,终于有点起色,你不要打击他。”
房间里另外两人屏息听他说。
周宿的声音轻柔婉转:“那个晚上,我明白了一个道。亲情,这个东西之所以牢固,就是因为它不靠讲道来维系,恰恰相反,它是靠不讲道来维系的。”
“人生也是,社会也是,所有人类的长久而稳固的东西都是。”
“所以后来我接受了。我爸妈只是想让我明白为人生存的道,提前明白总比晚的好。”
陆效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甚至都没听后面周宿说了什么。
脑袋里全部只有周宿笑起来的样子,充满了生命力。
那种异质的、疯狂的、因为太难彻底杀死甚至让人恼怒的杂草似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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