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回了漠北城,镇远侯就私下里给他递了妻子曾经入宫的消息,他不必询问也知道何氏都说了什么,其实他并不责怪父母不曾向兄弟求情,被俘将领的命运已成定局,他们只能借着朝廷对定远侯府心有愧疚的时候为后代讨些荫封。妻子向宫里求情反而有携恩逼迫的意思,文官反对,到时定远侯府的荫封拿不到,他的死也将一文不值。
“你进宫见了皇后?”容逸斟酌着开口。
“我实在是焦心,我知道说的话有些过激了,这就收拾一下,带着礼物去向皇后请罪。”何氏心思玲珑,笑道。
何氏能见到夫君归来已经是心满意足,低头认错又有什么,纵然容皇后打她几十班子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都是一家人,我又是做嫂子的,还那么沉不住气反让小叔难做。”何氏惭愧道。
容逸心底叹息,他知道当时妻子为什么和从锦撕破脸皮打闹,也清楚现在妻子为什么突然肯俯就道歉,她为的不过是丈夫、孩子,自己的脸面利益她没有放在心上。
“从锦是内敛的性格,他心里有我们这些家人,许多事情不必讲,他已经为家族盘算过千万遍了。”容逸低声道,“你没见过以前的肃王,他心思单纯,皇宫内外的事情都要从锦一手打理,定远侯府实在地位特殊,略有不慎就是外戚。”
“是。”何氏颔首。
容逸不知道妻子听进去几分,只能轻叹一声。
他在家养伤,漠北军在皇宫庆功,这宴会他是望京派出去的将领,一定要参加的。
疏星朗月,紫宸殿外宫灯皆绘鸾凤,门东班引亲王上殿赐坐,谢恩坐讫,赐亲王、南班、武臣、观察使以上坐于殿上,余卿监郎丞及武臣防御使以下,坐于殿庑间,军校排在山楼之后,殿上坐杌,依品位高低坐。【1】
金松竹盘装着猪羊鸡鹅等,乃看盘,皇帝手持双耳葵花杯从东至西,亲王至武臣、安抚使等逐一躬身饮酒,容逸也跪坐行礼,皇帝动作一顿,“舅兄回来了。”
皇帝语气没什么起伏,容逸却依旧能感觉到众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忙出列跪地行礼,“不负圣恩,随军归来。”
皇帝颔首,琵琶声响,宫娥在殿内起舞,乐声轻曼,宴会珍馐,漠北军将士开始时还有些放不开,见皇帝和善,宴会上又没有过多约束,几杯酒后就欢欣的用起佳肴来,内侍高声,“陛下起驾。”
众将士连忙跪拜,皇帝离席他们更自然了几分,皇室宗亲不多,几个老亲王等陛下起驾,就纷纷告辞了,唯有昌王多坐了片刻和安抚使聊起漠北风物,安抚使多饮了几杯,又解决了突厥心腹大患,获得望京一片赞誉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见昌王态度温和询问一一回答,不过再多说一些就觉得奇怪,昌王久居望京又是皇室,这么关心边疆做什么?他作为封疆臣子,不宜和宗亲来往过密,于是笑着把玩手里酒杯不再多言。
“世子。”小内侍走到容逸身边道,“陛下传召。”
容逸收回打量着昌王的视线,起身跟着内侍离席。
夜幕低垂,内侍把容逸一路引入白玉小路,两侧是名苑花卉,容逸顿住脚步,“这似乎不是御前的路。”
“陛下亲口让您去景仁宫的。”内侍笑道。
容逸借着月色望向内侍,是服侍在皇帝身边的小乐子,他微微颔首,跟着一路走到景仁宫,身为外臣过了见亲眷的时辰,行走在深宫之中,来往宫女、太监竟一一对他行礼,面无一点惊诧之色,容逸心底略安稳些,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知道从锦掌握后宫,这些人都对皇后唯命是从。
“参见陛下。”进了景仁宫,容逸行跪拜礼。
“快起来。”顾昭本来颠着膝盖上的孩子,逗得对方不住笑着,拿着的糕点都碎成了几块,残渣落在顾昭绣着金龙的衣袍上,容逸行礼他连忙上前扶起对方。
膝盖上的孩子就稳稳的站在椅子旁望着他。
“谢陛下。”容逸抬首不经意间和这孩子视线相撞,刹那间竟不敢直视这孩子有一双极为沉静、如冰雪般的眼眸,仿佛能看透最深处的心思,笑意敛去竟不怒自威颇有些天潢贵胄的气场,他像自己的兄弟,却不用屈服于礼教做出温婉顺从的双儿模样,就如一柄出鞘利刃,寒光凛冽。
只一眼间容逸就猜出他的身份,却恍惚间觉得他还像另一个人。
“舅兄,你腿好点了么?”顾昭忧虑的让他坐下,传召太医,又对他道,“朕从库房里找出了许多药,都是以前黑水靺鞨贡上来的。”
“谢陛下关心,臣一切安好。”容逸恭敬道。
顾昭还是特别忧心的模样,长吁短叹的甚至想看看他的伤口,半晌又低声道,“朕对不起从锦,早知道就不让舅兄去漠北了。”
这懊悔的语气无比诚恳,容逸早就习惯了顾昭的一言一行必发自真心,却依旧甚为感动,“臣身为武将,守卫边疆乃是职责所在,定远侯府数代人都投在了军里,轮到臣也是无悔无怨的。”
“那怎么能一样。”顾昭脱口而出,这可是从锦的兄长,他受伤就让从锦难过不已,若是当真战死边关,他的从锦怎么办,何况…顾昭有一点心虚的想,岳母也对他很好,他早就把定远侯府众人视作家人。
他不过是多了一个皇帝舅兄的身份,皇帝就亲口说他和边关将士不同,难道边关将士的性命就不值钱么?容逸背脊渗出冷汗,忙要劝他。
“父皇,容将军在外是大钦的将领,在内又是君后母族,本就容易让朝臣非议,您讲这些岂不是让舅舅拿一身伤疤挣回来的战功成了外戚弄权。”
孩子特有的清脆童音却听得容逸遍体生寒,这话先点名他的身份,先为君臣后为母族,又叫他舅舅,一番话说得周全却又厉害至极,随口一句外戚就点破了他们定远侯府最大的畏惧,从此他们若不想做外戚,就得千百倍的为皇室效力,拿出赫赫战功,才能让天下人信服。
容逸知道他像谁了,这孩子像驾崩的永泰帝。
容逸毕恭毕敬,忙向皇帝表忠心,顾莹听着露出腼腆的笑容,又坐到父皇怀里,一口一个舅舅好奇的问他边疆的情形,再没有刚才的锋芒,天真可爱,容逸却不敢小觑他,直接把他提到了陛下幼子的位置。
太医请脉,“世子常年习武,身体强健,不过这次昼夜行军有些伤了元气,给您开几副药调养,就能恢复如初。”
“他的腿呢?”顾昭追问。
太医面露难色,容逸道,“没事的,陛下见到了,臣只是走得快了才有些跛。”
顾昭依旧盯着太医,太医院首无奈,只能保证回去一定让太医院潜心研究,让容将军恢复如常。
顾昭这才满意挥手,太医告退。
“不知臣可否见君后一面。”容逸犹豫片刻低声问道。
顾昭迟疑着,容逸心提到半空,“君后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只是他睡了。”顾昭起身,侍女会意先下去唤醒容皇后。
“他这些天都睡不安稳。”容逸回来后才勉强能多睡一会。
顾昭不在乎礼法,内侍也不敢多说什么,容逸进了寝宫,掐丝珐琅香炉里燃着安神香,袅袅烟丝飘荡,床榻上卧着一道身影,正半坐起来与他视线相对,露出一个亲近的笑。
“别起来了。”容逸说着他还是撑起身体,他只能把一个妆花团绣抱枕放到容从锦身后。
容逸几乎震惊的看着他,目光从他散乱的发滑落到他纤细的身躯,视线在他凸出的腕骨上的停留片刻,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不比年轻双儿,怀孕有些疲惫。”容从锦应道。
“是不是他待你不好?”容逸顿了下问道。
“哥哥想什么呢,陛下待我极好。”容从锦笑道,“兄长送到内阁的折子我看过了,把军政分开也可以,但与其防备着边关拥兵自重,不如教化于民…”
“兄长。”容从锦平时的心思都放在心底,考虑的差不多了才露出口风,但面对兄长他还是多说几句,容逸却始终沉默着,他不由得停下来道。
“你心思太重,本就不应该嫁进皇室。”容逸给他掖了掖被角,沉声道。
见到顾昭一如既往没有心事的模样,他大概就能猜到容从锦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容逸说不上自己是愤怒、自责还是懊悔,当年从锦的婚事是箭在弦上,他们又没有比顾昭更合适的人选,况且容从锦是自己答应的,但容逸还是觉得内疚,任他是什么皇室富贵,在他看来都不及从锦能过平静安稳的生活重要。
“嫁给他,我不悔。”容从锦低声道,“当年他待我如珍宝,现在他贵为天子,尚且心意不变,这些外面的一些琐事,就不用计较谁付出的多一些了。”
“兄长你的腿伤。”容从锦话音未落,容逸打断他道,“陛下已经请太医看过了,没事。”
容从锦颔首不再多言,两人安静坐了片刻,容逸道,“我想在望京找份差事。”
“兄长不想做统领了?”容从锦唇边有点笑意,他没有重用定远侯府就是因为定远侯府不愿意参与到朝庭漩涡里,他们有自己这个皇后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再身居要职就有争权的嫌疑。
“臣子应该为朝廷效力,不管是什么任务,整顿军务、护送御史都可以。”
“你见到顾莹了。”容从锦笑容微敛,安抚道,“兄长不用担心,他并非心思狭隘的人,又孺慕父亲,绝不会对定远侯府不利。”
“不愧是皇室血脉。”容逸停顿一瞬道,“也是我们思虑不周,只想着避风头,却没想过一个无能的外家会让你难做。”
皇帝或许是宽和的,但他从这位皇长子身上感受到的威压丝毫不逊于当年的永泰帝,顾昭对权势淡薄,不会像当年的建元帝一样掌控着权力不肯松手,皇位迟早是要到他们的孩子手中的。容逸意识到皇室不可欺,容从锦与慈和太后不同,一开始就为定远侯府选了另一条也许没有那么豪奢权势,但只要他们忠于臣子的身份就能成为望京勋贵门第的道路。
“晒盐的法子,盐税都要改,铁盐这都是官营的,之前铁矿一事沈翊擢升到了户部,赵博延正在大理寺任职,他们都是肯为钦朝分忧的…改晒盐的事情兄长并不懂得原理,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事必然会伤到无数人的利益,所以我暂时按下了,兄长若是愿意,这次就由你督军护送工部的人前去。”容从锦靠在绣枕上,语气温柔眸光却是坚定的。
容逸又是一怔,从锦在定远侯府里虽然父母关心,自己身为兄长有什么好吃的新奇的玩意都先想着这个不能出门的双儿兄弟,但他到底要恪守礼教,做一个谦卑恭顺的双儿,他的才华只能在内宅里,或是属上自己名字,就如明珠蒙尘,现在却能对偌大一个钦朝的未来尽心规划,他的一句话就是一方官员调动,数万百姓生计甚至是一个王朝的倾覆。
也许景安帝也没有那么糟糕,因为有这个万事信赖他的皇帝,从锦才能尽情展现自己的才华。
“好。”容逸目光柔和,又道,“家里给你带了些补品,你让宫人去取。”
“嗯。”容从锦应道,手掌轻抚着自己的小腹。
“有时间也叫母亲入宫照顾你吧。”容逸道,“你嫂嫂也可以,她之前…”
“我明白的。”容从锦打断他道,“嫂子一心为你考虑,勋贵家族都想找贤惠识大体的夫人,其实像嫂子一样念着自己小家的又有什么不好呢。”
容逸离宫时带着景安帝御赐的滋补珍品还有全新的对定远侯府的规划。
廊下的灯花轻轻爆了一下,晚风摇曳,星辰璀璨。
“从锦。”顾昭拿着汤匙一勺勺的喂他喝了些汤羹,见他比平时多吃了些不由得心中欢喜,“舅哥在望京,你喜欢就每日传他入宫。”
“兄长是外臣,不便时常入宫。”容从锦应着,面庞却有了些血色,不复之前枯槁,顾昭大手一挥,”朕是天子,允他入宫谁敢反对。”
“谢陛下。”顾昭从没有这么霸道的模样,容从锦心里却很温暖,轻轻靠在他肩头,微阂双眸,无论他有多疲惫,只要能靠在这肩上,仿佛就能获得无限的力气。
顾昭从旁环抱着他,手掌在他已经隆起的小腹上轻轻摩挲,有点心虚的在他耳边低声道,“最近先别让岳母入宫了。”
“陛下还让侍从来偷听我们对话么?”容从锦阂着眼眸,唇角噙笑道。
“当然了。”顾昭理直气壮,“朕不听怎么会知道舅哥对朕不满?”
”陛下误会了。“容从锦忙坐直些解释,顾昭却强硬的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并没有什么不快的模样,继续道,“从锦瘦了许多,舅哥当然心疼了…这都是朕的过失。”
“岳母若是见了,肯定比他更生气。”顾昭比打碎了母后的花瓶还心虚,声音越来越低。
他成婚时可是向岳母保证过的,绝不让从锦受委屈,现在却让他憔悴疲倦,顾昭有点茫然不知道这算不算违背了他的承诺,却本能的想要加倍照顾从锦。
“他们不会对您生气。”容从锦轻声道。
顾昭却沉默了,容从锦不由得诧异,从他怀里抬首睨向顾昭,见他神情深沉不禁粲然一笑,“陛下想什么呢。”
他们成婚多年,他很少见到顾昭有复杂的情绪。
“若我们有个公主或是双儿,那就不要成婚了。”顾昭低声道。
容从锦:“……”
他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之言,身为公主,父皇疼爱些的在望京里指婚一家权贵,若是亲情淡漠的就如宁国公主一样远嫁和亲,他从没听说过会有一位君王不愿意自己的子女出嫁。
“没有这样的规矩。”容从锦笑道,“如果这次生个女孩或双儿,陛下就在望京里选一家门风清正的,公主出嫁至少还有二十年,您可以多挑选几家合适的。”
“不。”顾昭却很坚定。
容从锦疑惑的反复问他,顾昭来回却都是这句话,问得多了他才忍不住道,“朕看哪家都不好,你嫁给朕也是要处理许多事情,没个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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