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事也很简单,朝野上下无人不知于陵西是见罪于陛下的,朝中官员都不敢跟他来往,于陵西自己也知道陛下看他不顺眼,总想着把他的官职撤了,于陵西自然小心谨慎不敢有失,顾昭还以为能抓他的把柄呢。
“定州那边有一个知州空缺,于陵西此人人品有瑕,却还算精于官场,政务也通达。”容从锦试探性问道,“不如把他调过去?”
顾昭想到这么大的一个眼中钉能除去自然愉悦,却又微微皱眉,”他肯去么?”
顾昭不懂得朝政也知道这些官员削尖脑袋也要挤到望京来当官,于陵西虽然在望京是个小官到定州就是从五品的官员,他也不一定愿意去。
“他一定会去。”容从锦笃定道。
“好。”顾昭满意道。
于陵西此人最重视前程,他惹得陛下不快,谁都没有他想要避开的急切心情,而且…皇室谕旨和离从未有过,虽然无人敢置喙皇室这事到底有违礼教,给他一个知州的官职也算是补偿了,钦朝的文官集团也能满意。
于陵西一心想着拿裙带换前程,如今得偿所愿。
容从锦嘲讽一笑,却并不再留意这不相干的人。
顾琼能坐起来,拍着手玩用丝绸和布料缝制的玩具时,顾昭的生辰也快到了,并非整寿,顾昭又向来不喜欢排场,本来是准备按照惯例免了的,四方馆里却已经住满了远道而来的朝贺队伍。
吐蕃、琉球、小勃律、黑水靺鞨,粟末靺鞨、满剌加、龟兹等国使臣皆到,珠宝、香料、异兽、矿石等应有尽有,许多宝石都是数百斤的进贡。
文官看到朝贺的名单顿时喜出望外,钦朝积弱多年,朝贡的国家已经从二十多个下降到几个,这是新王继位仍需要钦朝派使臣庆贺册封,赐予印玺的严格意义上的属国,其他只奔着钦朝封赏甚至商人假冒国号,少时几十个多时号称一百多个国家向钦朝朝贡,这次四方馆审查过国书后也确定有周边八十多个国家向钦朝朝贡,比起以前虚假的繁盛,这是周边国家真实的对钦朝国力的认可。
顾昭还是不愿意办圣节大宴,但文官已如江水涌来,几乎踏平了御书房的门槛,顾昭被他们吵得头痛,最后只能答应了。
圣节大宴,使臣们依品级高低分别坐在朝臣下首,屏风旁玉壶梅瓶里插着蔷薇、绯桃、香梅、紫笑等,皇帝坐于主位,皇后座位略低,使臣随着朝臣们起身行礼,乐声毕进御酒,百官向皇帝行叩拜大礼,恭祝万寿,使臣礼仪如前,三杯御酒结束,御厨进御前珍馐,内侍进前,殿侍侧身跪传酒馔【1】
琵琶、箫、笙等乐者皆有赏赐,第五杯赐百官及卫士殿侍使臣等花,各依品位簪花,侍女捧来金螭龙攒花金盘上面放着各色鲜花,顾昭随手捡了一支香兰簪上,在花盘里拨弄数次却仍是不满意,只挥手让侍女退下,侧首见茶床旁的龙凤纹玉白定窑里插着一朵牡丹,大约是花匠从花园里千挑万选来的,色彩绚烂,花瓣上盈着露珠,顾昭仿佛能嗅到清香,他折下花枝起身,亲手插在皇后鬓边。
使臣们和朝臣见到主位上的亲密之举不禁愕然,纷纷垂首不敢再看,却对容皇后的受宠程度有了新的认知,尤其是外邦使臣,在四方馆里跟着礼部的大臣们学了许久规矩,好不容易记住这些繁冗礼数,转过头来却见大钦的皇帝自己破坏规矩。
“陛下快坐回去。”容从锦单手抚着花瓣,口中低声嗔怪,心头却忍不住微甜,比宴会上常用的桂花饮还要甜上几分,顾昭的痴症在本朝是人尽皆知的,但在外邦朝臣面前还是要装成帝心深沉的模样,老臣和皇后都已经提醒过了。顾昭本想回去,可瞧见舒展清雅的花瓣轻颤,他忍不住迅速在皇后面颊上偷了个吻,浅淡花香携着从锦身上一贯的清冷梅香让顾昭有片刻的神迷心醉。
”可惜这花衬不上你。”都是凡品,美艳繁盛的牡丹在皇后面前都落了下风,顾昭视线从皇后面庞上移到牡丹上,略有些遗憾的一叹,大约只有瑶池仙葩才能恰如其分的衬托出他的风姿。
容从锦失笑,没有当真,他对外界敏锐,能察觉到年龄渐增,众人出于容色对他的侧目已经减少许多,他本也不在意除顾昭外,旁人浅薄的出于容貌的关注,反倒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们竟有几分敬畏自己,这倒是意料之外,容从锦又浅笑着望向身边人,顾昭回以纯粹的笑容,容从锦不由得一叹,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以双儿的身份成为皇后,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
外邦使臣行礼,拜而饮之,“赞普祝大钦皇帝万寿无疆。”
他身着青色长袖大襟袍子,衣摆和底边镶着绛红彩绸,只着左袖,编发间点缀着金玉,他身形魁梧行礼时颇有些笨拙感,顾昭微微颔首不做声。
“这是吐蕃使臣。”容从锦低声提醒,吐蕃以农牧业为主,有铜银铁矿,也擅长冶铁,最重要的是他们野心勃勃,名义上虽然有朝廷,但实际上是奴隶主即上流贵族社会和奴隶的两层阶级,战败被俘成为奴隶不提,少数自由民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沦为奴隶,朝廷不大稳固,优点却也是显而易见的,就是贵族阶层因为能得到实在的好处,作战时格外勇武。
前几年钦朝忙于突厥战事,也无力干涉吐蕃,现在吐蕃已经占领了小勃律部分领土,连带着泥婆尔等地,西侧则与大食接壤,小勃律也曾向大钦求援,大钦却自顾不暇,小勃律使臣能和吐蕃人坐在同一宴会上已经是强压怒火了。
顾昭还记得皇后叮嘱,“吐蕃贺礼朕很满意,封疆一事卿可与礼部商议。”
吐蕃的礼物除马羊、粮种外还有玛瑙黄金,其中一只金鹅酒壶高七尺,能装酒三斛也就是数百斤的酒,吐蕃这份礼物的贵重和想要与大钦签下盟约的心意可见一二。
吐蕃使臣心底微微一喜,面上却不露只是尊敬应下。
朝臣却忍不住视线瞥向他,知道礼部只管册封、礼制等事,这划分疆域的事情要是交给礼部会被一直拖下去,礼部应该也知道职权僭越,只会冠冕堂皇的敷衍。
吐蕃势大,又有意与大钦结盟,何不顺水推舟。
宴会结束,群臣下殿,谢恩退。
顾昭换了宽松衣袍,让内侍给他抬了几箱贺礼来,打开就是一片耀眼的珠光宝气,珍贵宝石,硕大海珠铺满箱子,拾起一枚海珠在手里把玩,竟在燃着烛火的室内散发出盈盈微光,顾昭也是极有眼界的,却也不由得啧了一声,在他怀里的顾琼好奇的伸手去抓,顾昭就拿着海珠在他面前比划了一下,确定这枚海珠比孩子的拳头还大,应该是塞不进嘴里的才交给他由着他玩。
“陛下太宠着孩子了,以后怕是骄纵了他。”侍女帮皇后卸下发冠,容从锦在镜中望向顾昭的方向道。
“莹儿现在就学得太多,不好玩了。”顾昭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论,“这才应该让他多玩一会。”
侍女不由得轻笑,还不知道是谁陪对方玩呢。
容从锦无奈摇头,也不再扫兴,顾昭又随手扒拉出一颗宝石掂了两下,忍不住道,“以前皇兄也没收到过这种贺礼。”
皇兄有什么好物件都想着他,他却从未收到过这些宝石,而这只是贺礼中最不起眼的一部分,都是论箱算的。
皇帝本就是世上最赚银子的位置,容从锦道,“陛下只看宝石,却不知道那些香料哪一样不是比金子还贵。”
海上小国不产香料的这次也送了大批的香料来,大概也是贸易中得到的极珍贵的,比起贺礼作价几何,他更在意这背后的价值。
“父皇总洋洋自得钦朝是万国之首…”把这句话挂在嘴边,顾昭都记住了,他停顿一下没说下去,在他看来父皇这皇帝做得还没他风光呢,一群外邦小国如蝇虫般涌来,口上谦卑,却惦记着钦朝的回赠,若是让小国不满,他们就从此不再朝贡,这也算得上是宴会?
父皇还回赠小国数千绢布,瓷器茶叶,比他们送来的礼物贵重数倍,办个圣节大宴劳民伤财,顾昭不愿指责父皇,只是默默摇头,想起什么又道,“回礼准备了什么?”
“礼部吩咐下去的,应该是一些丝绸绢布吧。”容从锦回忆道。
“送几匹就行。”顾昭叮嘱道,他的百姓还没做到每个人都吃上鸡腿呢,他给其他国家送礼物做什么。
“是。”容从锦忍笑应下,顾昭生来就是天潢贵胄从不用为银钱发愁,他本应该对银两一点概念都没有,却意外的极为悭吝,这大约是因为顾昭心性纯稚,见识过黎民之苦,他就再没忘记,即使不知道怎么让百姓过得富有,他也不会挥霍从百姓身上得来的一厘一毫。
想到和小勃律使臣的交谈,容从锦唇角笑意更浓,吐蕃外部强悍其实内里松散,一个贵族就拥有数百个奴仆,就像是一个滚起来的雪球,想要改变这种局面唯有一种办法,把土地和财富分给奴隶才能建立起王国,但吐蕃以权贵立国,即使国内君王或有识之士想做到这一点,恐怕也是痴人说梦。
和吐蕃可以建立一时盟约,但他不可能长久作为一个国家存在。
“陛下生辰,我也应该送您一份贺礼的,只是近来朝政繁忙…”容从锦轻声道,侍女们抱走顾琼,安静退出寝殿,顾昭只穿着足袋走到容从锦身后,抽出他发间的发簪,抚着皇后如绸缎般柔顺的发丝,眉目中逐渐染上温和,“朕不用贺礼,你陪着朕就足够了。”
“你多休憩一会当作给朕的贺礼好么?”顾昭停顿一瞬道。
容从锦微怔,他没想到顾昭竟然会主动向他讨这样一份礼物,脸颊上却隐约发烫,心底仿佛也多了些熨贴的温度,顾昭能注意到的事情不多,他却时刻都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因为他的全神贯注,很多时候他甚至忘记了顾昭的痴傻。
“嗯。”容从锦低声应下,在他怀里依偎片刻,把放在圆桌上的一副卷起的画轴交给顾昭。
“这是…”顾昭展开画卷,声音渐轻,一双星眸忍不住瞪大了目不转睛的盯着画纸,眼底迸溅出难以掩饰的欣喜,“从锦!”
他用力的抱住对方,容从锦微微挣扎,见挣不开也不再费力,下巴靠在他肩上羞赧道,“我许久不曾作画了,画技拙略陛下莫怪。”
顾昭一手抱着画一手环抱着皇后,只觉得同等重要,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取舍,维持动作半晌才先松开皇后,指尖虚虚停留在半空轻抚画上的身影,惊叹道,“画得真好。”
铺青叠翠,桃李似雾,花影深处一双人影漫步,微风轻拂过身着月白色衣衫人的衣带,他正微微侧过首来含笑拂落一片落在身旁人衣襟处的一片桃花花瓣,风姿绰约,容色昳丽。身边人体型高大,手臂抬起是一个回护他的姿势,一张俊美面庞上嵌着如星辰般熠熠生辉的双眸,他眸底盛满了纯粹的欢喜。
这画不像是一般的帝后画像肃穆高贵,反而带出些许缱绻温柔,难以称得上是一副皇室画像,色彩柔和笔触细腻,倒像是民间画师所作,倾注了画师的全部感情。
顾昭得了这幅画欣喜得在殿内踱步,几次取下墙上的古画把这幅画挂上又拿在手里,最后竟把画放到枕边,还小心的拍了拍,心满意足道,“朕守着睡。”
“我就在皇上面前,还看什么画。”容从锦竟然有些吃味。
“那不一样。”顾昭把目光挪到皇后身上,想了想道,“从锦什么模样都好看,这样朕就能看到两个从锦了。”
容从锦:“……”
他竟然有一种陛下移情别恋的感觉,而且这情敌还是他自己画出来的。
“从锦,你能再画一幅,不每年都画一幅送给朕么?”顾昭把一个软枕掩在画上,要求道。
容从锦笑着挪开话题。
*
本朝两税法收丝绸绢布和粮食,还有些人丁税,这税法已经许多年没有变过,容从锦有意改变却从未提起,他需要一个不为博名声、严格遵守着道德底线甚至有些迂腐的孤臣来做这件事。
吕居正茫然进御书房叩首,“臣参见君后。”
“宰辅之位空悬已久,本宫有意拔擢你为宰辅。”容从锦放下手中书卷,笑吟吟道。
吕居正惊愕不已,半晌回不过神来,他刚入内阁,自知他在政事上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这是他凭借资历混上的,能以二品的位置告老还乡已经是皇恩了,宰辅的位置他从没想过。
“君后三思,臣才智平庸不足以担任宰辅。”吕居正思索片刻道,“沈翊世情通达精于律法可用,只是年纪尚轻还需要历练几年。”
“大人嫌弃这个位置不吉利么?”容从锦笑道,“前几任宰辅可无一善终。”
“并非是宰辅之位的问题,一切只在人心,前几任宰辅下狱也和官职无关。”吕居正道。
”大人不必推拒,本宫选你,自然是因为爱卿有过人之处。“容从锦意味深长道,”这件事只能你去做。“
”请君后明示。”吕居正躬身却让忍不住期许,他做官是想为百姓出一份力,不过因为资质平平陷于朝政内斗几十年,让他灰心,容皇后执政后他就知道对方并非无能之辈,大鹏一日同风起,他不想被提拔到超出能力的位置,却无比希望钦朝的百姓能乘上容皇后东风。
“前几个宰辅都站在世族一边,这也是情理之中,但大人科举入仕应该知道所有的资源都把持在世族手里,本宫设立国学、查点矿产就是为朝廷和百姓争取一点空间。”容从锦道,“本宫要大人做一件背弃世族,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你敢不敢做?”
容从锦双眸直视着对方,琥珀色的眸底如冰雪般冷静。
“敢问君后,这件事对百姓有利么?”吕居正定了定神问道。
“有。”容从锦目光锐利。
“老臣敢做。”吕居正不由得兴奋,手背已经干瘪的肌肤都随着动作轻颤。
容从锦满意颔首,微笑道,“本宫要你改税法。”
“改税法?”吕居正重复道。
“本朝十五税一,所有男丁都可以分到土地,还需要交人头税,匠户商户缴得更多,额外交过桥税,而世族依仗着族中多进士可以减税,更是隐藏土地让失田的农民伦为佃户。”如此循环,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等到钦朝再无耕地可分,世族的势力达到顶峰,农民发现无论如何努力耕种都不足以让他们吃饱后,就是揭竿而起的时候。
容从锦道,“大人饱读诗书应该知道有多少王朝都亡国在这上。”
“钦朝待下宽和,不至如此。”吕居正如芒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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