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谬赞。”容从锦无视他闪烁着锐利寒光的长.枪,坐在他对面停顿一瞬道,“不过是王爷吩咐的罢了。”
“呵。”淳于郎将不置可否,瑞王有痴症这些不过是表面功夫,人尽皆知,这一个月真正在雍州主事的是瑞王王妃。
“王妃处理了雍州府城的疫情时,我就知道大势已去。”淳于郎将缓缓道,“但我心里,却很高兴。”
他是叛将自然不必称臣,这是诛九族的罪,唯有江山不稳,他趁机起兵自立为王才能保住一条性命,瑞王王妃在雍州做得越好,越是他的一道催命符。可是当他看到雍州百姓获救,心底还是欣喜的。
“良将易得,我一个武夫,如何救得了千万百姓?”淳于郎将微阂眼眸,掩住眸底泛起的血丝道,“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为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在霜崖关夺来的物资也是给了百姓,瑞王王妃在雍州城附近开疠人所,许多患了疠疾的百姓都得到救治逐渐康复,他在山上的疠人所就荒废了,身边的追随者逐渐减少,他也打发走了不少人,剩下的基本都是全家灭门或者本就是孤身一人的,他们不愿意再回到山下,情愿埋葬在霜崖关上。
“追杀皇子,叛国谋逆,我自知罪无可恕。”
“孤家寡人一个,也没什么要担心的。”淳于郎将道,“但有一事想要请王妃成全,王妃若是答应此刻臣就将头颅奉上。”
“我?”容从锦摇头唇角略带一丝微笑,“将军莫不是忘记了,这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王妃高义,臣虽然远在霜崖关却也对雍州城里的动静略知一二。”
“整个望京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您一样有才能也有仁心的人了。”淳于郎将由衷道,手指松开长.枪,双手恭敬搭在膝盖上,七皇子暴虐愚笨,有一点却是正确的,倘若找不到解决疠疾的办法,守住要塞禁止雍州城的人离开,有一段时间疠疾自解,这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只是不知多少人要家族离散,父母失去子女,丈夫失去妻子,他们不是册子上的一个数字,而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将军请讲…”容从锦知道淳于郎将是误会了,他愿意深入雍州拯救百姓,并非出于感情的考虑,而是更冷漠的计算,以疠疾的传染力,到来年雍州城十室九空,拿什么来做大钦粮仓?商业中转也会受到巨大打击,从附近几个州令百姓移居,至少要几十万人才能填补亏空,而且适应雍州也需要时间,至少五年内难以回到疠疾前的雍州繁华水平。
这些都是太子的江山,太子坐不稳江山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淳于郎将伤势痊愈,不过每日忙碌着医治百姓巡防霜崖关,身材略饿瘦削,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清晰流畅,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双手交给容从锦,”这些都曾是跟着臣的将士,他们并没有跟着臣谋逆,而是在狗…七皇子试图对臣下手时就已经在冲突中丧命了,他们还是大钦的将士。“
“他们还有家人,请王妃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吧。”淳于郎将激动道。
容从锦翻动小册,暗黄色的纸张上用小字记录着一个个名字,许多名字已经被划去了,划去名字用的朱砂都暗淡褪色了,剩下名字上没有被涂上朱砂的兵士也已经不在了。
“好,我答应你。”容从锦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按照大钦历法,这些人试图谋逆都应该诛杀满门的,若是对这些人网开一面,此事宣扬出去岂不是告诉天下的人谋逆不需要付出代价,这是动摇国本。
但容从锦扫视过淳于郎将恳切的目光,一双虎目蕴泪,铁骨铮铮胸怀天下的将军如此卑微的恳求他,他无法拒绝。
“多谢,”淳于郎将倏然长叹,袖中垂落一点寒光,翻出一柄匕首向自己颈间划落。
“铛!”容从锦见机极快,两指夹住一枚沙盘上象征山脉的石块向淳于郎将面门掷去,石块后发先至袭到淳于郎将面门,他本能反应快过想法,下意识侧首用匕首利刃挡住石块。
利刃扎在沙盘上,淳于郎将垂首看了一眼,无奈叹息道:“王妃这是何必呢。”
难道要让他送到望京受审么?那就是酷刑了。
“你连谋逆都有胆量,却没有胆量活下来么?”
“王妃不要戏耍臣了。”淳于郎将无奈道。
容从锦仔细打量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杀七皇子?”
“杀不了。”淳于郎将瞳孔微微收缩,下意识的握紧了拳,片刻徐徐松开尽量维持着平静的语气道,“七皇子身边守卫森严,我找不到下手的时机。”
“好,我即刻就去提七皇子,把他提到你面前,让你上路前亲自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容从锦道,淳于郎将胸中的闷气忽然消散了,坐在原地愕然望着他。
“这话,你连自己都骗不了吧。”容从锦没给他太多的挣扎时间,单刀直入道,“你只是下不了手。”
“是,即使他杀了曾经跟随我出生入死的旧部,让雍州百姓冷了热血,但他还是七皇子!我能怎么办?”淳于郎将默然,倏然单手拍桌,整个桌面裂开沙砾洒落在地面上,淳于郎将愤恨道。
他自幼受得是忠君爱国的教导,十几年如一日的为大钦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他不愿意承认七皇子这样的皇子是他未来的君主,但是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也做不到背叛信仰亲手处死七皇子,只能任由他逃离。
每一日他都被逝去战友的英灵折磨着,他们在问自己为什么不能给他们报仇,他做不到对七皇子下手,只能了结自己,亲自去向旧部们解释。
“另投明君,他会给你一个交代。”容从锦停顿一下,“或许很快就能给你交代。”
“…您是指太子?”淳于郎将错愕不已,“这不可能。”
“为什么?”容从锦浅笑着解开自己手腕上的皮质护腕。
“我犯下的是谋逆重罪,太子怎么会接纳我?”淳于郎将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
“良禽相木而栖,良臣相主而佐。”容从锦道,“你不愿再相信七皇子,那太子呢?”
帐外风雪呼啸声穿过山谷,迎春探出翠绿的玲珑枝叶。
*
七皇子被救出来,找到他的迭州军险些都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山里隐居的猎户,七皇子自觉面上无光灰头土脸的一言不发,尤其是看到人群中万众瞩目犹如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似的容从锦时,这种羞惭和愤怒不由得升到了顶端,连容从锦身边的兄长都能沾了王妃的光,成为仅次于他的焦点。
相比之下,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些个跟母妃在破败宫殿里每逢寒冬瑟瑟发抖的时候,像是一条狼狈的狗,七皇子目光中几乎喷薄出怒火,容从锦似乎察觉到了,微微抬首恰好望见了七皇子,七皇子连忙收起面上流露的愤怒,强向容从锦扯出一个笑容。
“那我们可以回去了?”山上的匪寇已经扫荡清了,容从锦想让顾昭来沾一个平叛的功劳,也让人把他接上来了,顾昭上山时路面上的那些尸首已经清理干净了,风雪席卷毫无踪迹,顾昭听到霜崖关的事情结束,立即欣喜拍手道。
他还没有这么长时间没见过母后呢,他想念望京中的亲人和王府,顾昭是个恋家的人呢。
顾昭的关注点总是和别人不太一样,容从锦收回视线当作没有发现七皇子的凶狠目光,温声道:“王爷再给臣一天,还有些事情要安排,臣处理好我们就回望京。”
“好。”顾昭好说话的点头,牵着容从锦的手指笑得无比灿烂。
顾昭的世界里是百分百的糖果和蜂蜜构建的,他并非是看不到生活残酷的一面,只是更愿意去品尝生活中美好的一面。
第62章 算来一梦浮生
七皇子没等众人, 乘着夜色带几个亲信连夜回京。
金雕落在窗棂上,容从锦解下竹筒,展开锦书目光轻瞥不由得唇角噙起一抹浅笑, 只是笑容里满是寒冰, 片刻神情转为漠然。
七皇子的路都是他自己选的, 他只是推了一把。
取过桌面上的龙泉窑三足炉, 轻薄丝绸在香炉的烟灰上的迅速褶皱,须臾的火光后化为无形,只有右下角的一行苍劲字体留了下来。
[设法令其回京。]
“最后一场雪了。”风雪携来山林中泠冽的清新空气, 容从锦开窗将烧灼丝绸留下的灰烬气息散去,凭窗远眺望着山脚下繁星密布似的万家灯火, 低声道。
“怎么开着窗?“顾昭端着药进来, 深夜的寒风迎面拂在面庞上, 他立即转过身像螃蟹似的横移过去, 小心护着怀里的小碗,一边看路一边挪过去关窗, “你的病才刚好。”
“屋子里太闷了。”容从锦眉目间的冷然迅速褪去, 整个人倏然间温和许多, 有些抱怨道, “王爷少点些炭火吧。”
顾昭以前是从不在意这些的,他不知冷热, 不会增减衣物, 冬季里还穿着春衫撒欢, 也认为别人跟他一样不用在乎温度变化, 不过容从锦这次得了疫症命悬一线,却让他长了不少教训,简直想把容从锦捧在手心里。
卧房里一圈炭火, 还被迫裹着一个厚实外套的容从锦叛逆的重新推开了一扇窗,寒风扑进温暖室内,顾昭欲言又止站在旁边有点无奈又紧张的望着王妃,怕他被冻着了。
雄雕饶有兴致的用一双锐利金眸打量着两人,霸气的在桌面上走了两步,蹲在一边歪着头用动作暗示两人接着吵,他还没看够。
容从锦:“……”
这金雕为什么总在看他的好戏?还是雌雕脾气好一些。
“走。”容从锦挥手驱赶它,金雕百无聊赖的在室内斜飞了几下,落在侧房的碧纱橱内,容从锦回到卧房,见顾昭还站在窗前,背对着窗口小心翼翼的护着自己怀里的汤药,像虾米似的弓着背抵御着寒风,忽然间心底升起一点摇曳着的星光,柔和了满腔的不情愿。
“我喝药。”容从锦朝他伸出手,顾昭英俊的面庞上迅速染上欣喜以及淡淡的二愣,呆头呆脑的走过来把汤药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哄道,“一点都不苦。”
容从锦斜睨他一眼,修长手指握着青瓷汤勺,微拨弄两下,汤勺在散发着熨贴热量的碗壁上发出清脆响声,一股苦涩药味飘散在空气里,顾昭有点心虚的看着他,容从锦恍若未察仰首喝下汤药,忍不住皱眉:“好苦…”
“不苦的。”顾昭连忙给他倒了杯茶,展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喏。”
他的手心里有一块琥珀色的糖,有清甜的糖浆浸湿了半透明的米纸,容从锦低声问道:“王爷哪里弄来的。”
“本王从望京带来的,还有好多呢。”顾昭拍了拍自己的荷包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他喜欢吃甜食,第一次离开望京也不知道要带什么,在荷包里装了许多糖,但是大多都融在江水里了,多亏他们一路北上,天气逐渐转冷,才留住了几块糖没有变质。
顾昭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吃一块糖,想一想王妃什么时候回来,不过王妃既然已经回到他身边了,那所有的糖都可以给王妃吃。
猜猜我还有几块糖,猜对了两块都给你。
容从锦注视他片刻,毫不嫌弃的拾起像一块星星般的糖,放入口中,顾昭快活的笑起来。
容从锦走过去关窗,其实卧房也不是很热,他能接受这个温度。
“甜么?”顾昭跟在他身后问道。
星光坠落给月色涂上一层层的柔和轮廓,天穹寂寥,室内暖煦如春,容从锦转身在长桌前拥住顾昭,双臂勾着他的脖颈仰首吻上他的唇,苦涩的药香混合着浅淡的馨甜弥散在唇齿间,月亮羞怯的扯了一片轻软的云盖住自己的身影,又忍不住从缝隙里探出一抹皎洁月光窥视他们逐渐缠绵的剪影。
*
雍州疠疾的起因是蚊虫叮咬,但雍州城陈旧的排水也是问题之一,几道河渠贯雍州城,遇到大雨常有污水泛滥的情况,百姓等上两天,河水恢复清澈就照常饮用,丝毫不在乎水源被污染的情况,这才是雍州城疠疾情况比其他地方都要复杂严重的原因。
新的官员到任,容从锦特意交代了这一点,令其重修河道和排水系统,雍州境内的几个府城也要一一修整,上任的官员姓周,是个皮肤微黑干练的中年人,闻言委婉暗示,雍州的财政负担不起。
容从锦不禁黯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雍州安抚使完全可以表面恭敬,暗地里敷衍了事,既然跟他挑明就是他也有心想要做好,奈何财政吃紧,雍州税收虽然高,却全都要上缴国库。
“雍州的款项我看过了,除去各项开支每年也有几千两银两结余,既然主要河道无法一次修整完毕,那就一步步来,先从河道清淤和教导百姓用洁净水源开始。”容从锦很快就调整了状态,理智道。
“是。”雍州安抚使严肃应道。
顾昭坐在马车上等到百无聊赖,马车外的交谈声才逐渐低落下去,扶桐掀开车帘,容从锦上了马车,顾昭的眼睛噌地一下亮起来,身后的蓬松大尾巴欢快的摆动着,殷勤扶着王妃坐下,“我们回家了!”
“是呀,回家了。”容从锦微笑应道。
顾昭欢喜的拥住他,又板着脸做出严肃的模样:“从锦怕颠簸吧?本王抱着你就不颠了。”
扶桐简直不知道怎么当作没看见,只能慢吞吞的挪出去坐在马车外的空间,背脊靠着马车,手指按着剑柄轻轻叩击着,马车驶出雍州城,穿过府城就能改水路回京了,扶桐在心里盘算着若是时间来得及她还能吃得上碧桃做的滴酥。
“王爷!王妃!”后面有人一路追赶上来,扶桐沉腰向后张望,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
“王妃有人过来了。”扶桐在外面敲了敲车门的门扇道。
“什么人?”容从锦皱眉。
“看着像百姓。”扶桐不是很确定,护送他们的军队警戒,人群由远及近,顾昭好奇的探出头,容从锦来不及阻拦,百姓里就有眼尖的瞧见被围在最中间的车队里探出的身影,看岁数模样最符合府城见过瑞王的百姓的描述,刹那间人群情绪高涨,一拥而上,“那是瑞王!”
“瑞王!”
顾昭吓得嗖的一声收回头,身子在马车里晃了两下,百姓却顾不得,隔着军队把一把灰扑扑的竹竿长伞递过来,声音透过车辙的辘辘响声传入马车,“您留着吧,给您挡一挡路上的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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