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是不得已为之,现在却被太子风度折服,文韬武略太子皆属上乘,又有爱民之心,这样的皇子才是应该被拥立的君王,漠北军跟羁縻军都从于太子,七皇子明显更得皇帝欢心,这次是来得军功的,他怎能不急。
太子走到博古架旁,墙壁上挂着一卷书画,旁边则是一柄宝剑,剑鞘是深沉寂夜般的墨色,灰扑扑的毫无珠宝装饰,触碰时指尖仿佛接触到了一块冰,冰寒透过指尖一路浸染,太子低声道:“巴洛克的遗体送到雁门关了么?”
“已经将首级挂在了雁门关上。”刘止戈不解还是飞速应道。
“突利可汗久战不退,是想打下羁縻州从此入主大钦,但是战事不利…拔延部不愿出手相助,既然如此,孤给他这个由头。”
“您的意思是…”刘止戈刹那间恍然大悟,突厥有兄终弟及的规矩,亲子尚且年幼,同胞兄弟却正当壮年,拔延部为了给巴洛克报仇确立新的首领地位,一定会发兵助突利可汗,他们提前设下埋伏,就能把分散在大钦境内的突厥军一鼓作气全歼在边境。
“臣让人留七皇子在羁縻州盘桓。”刘止戈道。
“不。”太子握住宝剑剑柄,长剑摩挲着剑鞘缓缓抽出,嗡鸣声不绝于耳,太子的面庞被寒光映亮,凤眸中升起一点肃杀,唇角却牵起微笑,“让他跟着,既然是皇子,大钦的军事就都与他相关。”
“任何事都不必瞒着他。”
“是。”刘止戈不解,却不再发问,忠实的执行了太子的命令。
七皇子虽然有望京圣旨,在军中还是被众人排斥,战场是以命相博的地方,众将士相互交托背后,这份信赖是旁人所不能及的,七皇子一来就想获得众人信任,无论是礼贤下士还是以权势引诱,众人都不为所动,反而觉得七皇子行迹卑陋,一定是有什么毛病。
七皇子在雍州吃了亏,瑞王妃勉强还将他当作对手,太子却是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军中事务无论大小从不避他,只拿他当作空气,这种漠然忽视更让七皇子无法接受。
“温将军和李将军就留在羁縻州,其他人随孤回漠北。”太子在大帐沙盘前目光一个个要扫视众人,沉声道,“最后一战。”
“驱除突厥!”众将轰然应声,气壮山河。
七皇子隐在沙盘边上一角,垂首望着沙盘里代表着山峦的起伏石块,眸底不禁染上一抹暗色。
*
漠北军修养生息多时,接应军队一到当即声势大振,几次突利大军来犯都没占到丝毫便宜,反而折损了不少兵将,又不甘退去,在雁门关外的山谷扎营等待时机。
定西将军死在了霜崖关,虽有从父皇新拨给他的军队,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七皇子看着漠北军和太子合纵连横相互信任的模样,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在雁门关待了数日,一事无成,事情失去掌控的感觉似曾相识,七皇子不禁咬紧牙关,想起容从锦对他全然忽视的模样,在房间里连碎了几个茶碗,他再也接受不了失败了,七皇子勉强镇定下来,下定了决心。
终于在一个深夜,亲卫回禀后七皇子亲自出城。
突厥人大帐鎏金错彩,中间青帐在寂静夜色里束着的无数彩绸也让其分外出众,七皇子全凭着胸中的一股怒火奔到突厥人大帐,虽有突厥人接引,但见到身边全都是凶悍异族不免心生怯意,在大帐中坐下,突厥人单手抚胸行礼后退下,大帐里只留下了七皇子一人,不等见到突利可汗,七皇子就已经后悔了。
帐内有兽首灯柱,数枚蜡烛点缀其中,却隐约能见到帐外的火把光亮,一簇簇光影衬着了无边寂寥夜色,像是无数张兽口扑咬每次微风拂过,火光摇晃七皇子就疑心是突厥人在布置兵力要取他性命。
七皇子骇得背后升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正当他惊疑不定想要退走时,账外传来一阵爽朗笑声,突厥人恭敬声音响起,声音由远及近。
“哈哈哈。”一个身形魁梧铁塔般的汉子大步走进来,身上裹着白熊皮,胡须浓密发间束着几个金还,手臂肌肉虬结有力,五根手指如铁杵般拿起硕大的黄铜酒碗仿佛捧着一个孩子的玩具,过来拍了拍七皇子的肩膀,单手饮尽酒浆道,“来,喝酒。”
不由分说就在七皇子手里塞了酒碗,七皇子双手一沉,这酒碗本就铸得十分沉重再盛满了酒液,他险些脱手而出,七皇子面露尴尬神色,勉强镇定下来道:“突利可汗,本王这次来是有要事相商,怎可与你在此饮酒?”
突利可汗定定看他片刻,面上笑容逐渐收敛了,“你既不想喝酒,那就不是我们突厥人的朋友,请吧。”
他官话带着几分转音听起来甚为可笑,但声线低沉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霸气。
七皇子本是想拿出天家尊贵来,先震慑住着边塞外的草莽夷族,却不料突利可汗是半分面子也不给他,刹那间心念电转,他就是回到雁门关也没什么机会了,太子不会给他可乘之机,那些将士大多也不服他。
鞑子粗蠢,若是将他们私下见面的消息传出去,他在大钦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汗误会了。”七皇子心底升起寒意,打定主意连忙堆笑举起酒碗喝了一口,他只是想做个样子却还是被呛得说不出话来,望京的酒大多绵软清香,边塞的酒却是辛辣入喉一线仿佛火焰似的流淌。
“喝。”突利可汗微一扬首道,七皇子无奈只能饮尽了酒液,突利可汗面上多了一点笑意,“这才是商量事情的态度,来,坐。”
七皇子不住咳嗽,勉强维持着自己的威仪,酒气不住上涌,舌头好像绊住了打好的草稿总是不能顺利吐出,“可汗最忧…忧心的事情是我的兄长吧?”
“雁门关天险之利,即使能从南侧跃入不过是小股军队,难成气候,可汗数次冲锋都不能攻占应该也很懊恼吧。”
“接着说。”突利可汗看似粗莽,却是粗中有细,狭窄睑裂间流露出一点精光,单手持酒盏不动声色道。
“其实我兄长将才不过平平,对行军打仗知之甚少。”七皇子打了个酒嗝,面上逐渐笼罩一层红晕忍不住抱怨,停顿一瞬道,“若是突利可汗能率大军打过雁门关,漠北、羁縻州就都是囊中之物了。”
“本王助你!打开雁门关迎突厥军进羁縻州。”安北都护府不复存在,以后就尽归突厥了。
突利可汗粗壮手指猛然收缩,笑问道,“那可是一件好事,你又想要什么呢?”
“本王要顾晟的命!”七皇子酒仿佛醒了,猛然站起双腿无力又软倒在铺着豹皮的椅子上道。
“七皇子好志向。”突利可汗抚掌大笑,又满了一杯酒,酒液抵在唇边斜睨着醉醺醺的七皇子道,“太子无能这个位置本该你来做,大钦没有太子,你以后就是大钦的天子了。“
“本可汗送了你这么一份大礼,你难道就想用羁縻州来打发突厥么?”
“不止羁縻州、西凉州、迭州都给你。”七皇子昂首道。
突厥人习惯牧羊放马,一马平川的草原才是他们生活的地方,繁华热闹的都城他们反而待不惯,大军烧杀抢掠一番就会退回到他们的草原上,七皇子并不担心他们攻到望京,即使一时有些羞辱比起万里河山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以后跟父皇一样,也多给突厥一些岁赐。
“好。”突利可汗沉吟片刻,从大帐桌面上的一个羽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折成两段其中一段丢给七皇子爽快道,“一言为定。”
突厥人也不需要盟约,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七皇子心中畅快,又跟突利可汗喝了几碗酒,尽兴而归。
将数州拱手让人还能得意洋洋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七皇子了。
七皇子又跟突利可汗商定细节,才趁着夜色归城,门口守卫被买通了,拿着沉甸甸的荷包一言不发。
突利可汗让人撤了七皇子的酒碗,谋臣上前道:“可汗当真要答应盟约么?”
“为什么不答应?”突利可汗反问,似笑非笑道,“大钦的皇子邀请我入主中原,难道我要拒绝么?”
“可汗不担心这七皇子是跟太子合谋么?”
“大钦皇子鼠目寸光,他的昏庸绝非能伪装出来的。”
“我们何必与这些草谷盟誓。”谋臣不屑道,“突厥战士骁勇善战,打进大钦是指日可待。”
突厥人习惯称呼大钦百姓为草谷,是为秋时向大钦杀掠,抢夺粮食金银,称为“打草谷”。
而大钦反击,多称突厥为鞑虏。
“大钦自乱阵脚,父子、兄弟之间尚不能同心协力,可见亡国之日不远了,大钦都不复存焉,何况是我们的’约定’呢。”突利可汗笑道。
谋臣一怔,随即单手抚胸激动道,“长生天在上,庇佑我们突厥从此丰衣足食。”
七皇子一番运作,有了突利可汗这个外援,黄金供应不缺很快就收拢了一批要紧的人。
暗夜如墨流淌,星辰隐藏在乌云后暗淡无光,突厥大军集结,埋伏在雁门关外的山坳里,等到寅时,众人睡得最沉的时候,忽听雁门关里呼声大作,火光冲天,雁门关牢不可摧的城池缓缓打开城门。
“冲!”突利可汗惊喜不已,阻拦突厥铁骑无数次城门自行打开,皎月群山,富饶城池近在咫尺。
大军宛若雷云压境,轰隆隆长驱直入冲进雁门关,山河动摇,星光飘碎。
“动手!”大军行到一半,城门轰然落下,这城门是连着精钢链索的后面连着几辆绞车,每次都要几十个守城将士同时操作才能升起城门,不过升起后就能将锁链固定在机关里,供行人出入。
突利可汗没料到七皇子并未将机关固定,而是一直由将士拉着钢索,城门关闭,突厥大军就被切成两半,首尾不能相顾。
热油浇下,滚石机同时向两侧投放巨石,顿时哀嚎遍野,城内化作一片火海,所有大钦将士占守高地,箭雨密不透风的向突厥大军袭来,突利可汗边挥挡羽箭边大吼道:“撤!去打开城门。”
一声令下,立即有两个千夫长率小队抢出,“保护可汗打开城门。”
城门铁锁却早已被热油烧得滚烫,突厥人接触到铁锁烫得不住嚎叫,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焦臭味,前面几个人当即被烫死,却仍是前赴后继的涌上来想要拽开铁链。
太子立在城楼上,回望城内的突利可汗,手臂一挥刹那间漠北军将准备好的冷水浇下,水汽升腾,两个重斧手在铁链交接的薄弱处用尽全力的一斩,高温下极速淬冷,铁链本就不堪一击,当啷一声铁链断开,城门机关闭合,雁门关再难打开。
突利可汗睚眦欲裂,知道大限已到,仍不服输的号令大军向外突围。
雁门关地形特殊,因为是重兵要塞,城池内外相扣,雁门关主城门内是一大片空地,然后紧邻小城门随即又是空旷阵地,四面唯有高墙弩车,城门规格虽然小于主城门,也是坚不可摧。
热油燃尽,横尸遍地,兵刃堆成了一座高山,突厥大军想要冲出雁门关却是不可能了。
突利可汗站在尸首堆上,手臂上带着烧灼痕迹,满面都是火焰留下的灰烬,听得雁门关外冲杀声渐歇,也夹杂着受伤的呻吟声,知道雁门关外大军损伤也不小,无力来救他,身边亲卫死伤殆尽大钦将士转瞬就要擒住他,仰天长啸,横刀向颈中自刎,鲜血溅了城墙满壁。
“突利可汗已死!”刘止戈提着突利可汗的尸体迅速登上城楼,向雁门关外横臂一推,擂鼓吼道。
“可汗!”
“可汗!”天光处绽,已经厮杀了一整夜,突厥人初时不敢置信,抬头望去却见高墙之上悬着的确实是突厥可汗的尸体,面目青黑已经气绝。
冲杀声震天彻地的战场霎时间一片片安静下来,唯有寒风永不停歇的吹拂着,突厥军惊惧交加,短暂的寂静过后,当啷一声,有人丢下了长刀,在寂夜里这一声兵刃与地面交击声格外刺耳。
“当啷!”几百人丢下了兵刃向后逃窜。
“不要慌,整军撤退!”突厥将领死伤无数,剩下的千夫长吼道,大军勉强维持阵型,闹哄哄的向塞外退去。
“清点伤员,救治伤兵。”刘止戈抛下突利可汗尸首,松了一口气安排道。
“太子殿下!”城内有人迅速来报,满面惊慌,“七皇子…七皇子不好了。”
“怎么回事?”太子迅速问道。
漠北军牙将单膝跪地回道,“七皇子不知怎么的,竟然和一些亲卫留在了绞车旁,大火烧过来时谁也没留意到他。”
众将面上忽然变色,这种丑事太子自然不会对外宣扬,事发之前只有几个亲近的将领知道七皇子生了反心想要里应外合打开雁门关城门。
这一战歼灭突厥军十万,众将都是尸山血海闯出来的,无一不是一点即透的人,热血从厮杀中逐渐冷静下来,刹那间醒悟太子为何能未卜先知,知道突厥军今夜会袭击雁门关。
若非太子早就窥破了七皇子的意图,现在战死在雁门关的就是他们了。
“七皇子殁了!”众人各自思量,一个漠北军校尉登上城楼道。
“齐王是为了守护雁门关!为国捐躯!”太子单手负在身后,皎月清影朗声道,“孤定会为七皇子请功。”
众将默然,所有人都对七皇子所作所为心知肚明,也知道太子此举是为了维护大钦皇室的声誉,一个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的皇子,当然胜过投敌叛国的鼠辈。
“七皇子赤胆忠心,为国尽忠,乃是臣等表率!”何炎率先道。
“七皇子凌云壮志,彰显大钦威严。”众将齐声道。
“收敛七弟骸骨。”太子微微垂眸掩去痛惜神情,“孤会亲自为他扶柩回京。”
云高远,孤鹰去,一声吹落江楼月。
*
行船在水路里奔流数日,船帆扯满牵着风迅速归京,顾昭与太子兄弟俩兵分两路,出发时前路险阻生死难料,想不到却皆大获全胜,太子料理清军务,将漠北军的事交给刘将军父子,羁縻州安抚使军才外颇有几分治理民生的本事,太子对他多了几分依仗。
太子手下的人一心归服,虽然事务繁杂却也将千头万绪迅速理清,比顾昭早出发几日,先派去望京的信使将七皇子的死讯告知建元帝,建元帝年过五旬竟痛失两子,不由得卧病在床,眼看气息奄奄。
65/110 首页 上一页 63 64 65 66 67 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