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插在梅瓶里,我记得别院里有一个折枝鸟绘青玉瓶。”顾昭道。
“奴去找找。”小乐子行礼忙出去吩咐手下人。
顾昭兴致勃勃的学着从锦的模样修剪花枝, 等他回来,那之前退出去的侍女又进来奉茶,“陛下,这是御园的小龙团。”
这茶需要煎制,颇为繁复,顾昭一向不在意这些风雅之事,随意扫了一眼道,“放着吧。”
侍女心有不甘的垂首上前,露出一段雪白修长的脖颈,纤纤手指捧着莹润茶杯送到顾昭手边,手指有意无意的擦过顾昭手背,“陛下这茶要刚做出来的才好喝呢。”
顾昭不耐烦了,但他一贯对侍女都宽让些,只压着烦躁道,“你下去吧。”
侍女心急如焚,她眼看着就要到放出宫的年纪了,见识过了皇宫的繁华即使是一个御园也是乡野之地比不了的,她怎么可能还愿意出宫呢?
在这御园又不知多久才能见一次陛下,韶华易逝,她只能抓紧机会。
脚下一滑,惊呼着就要跌进顾昭怀里,顾昭是不能分心的,他根本没留意到身边人动静,听见呼声才微微抬首,眼眸里映着的人影靠近,顾昭瞳仁微缩,他不通武功,不过在建州时经常打猎,反应速度哪里是一个侍女能比得上的,箭步起身把椅子略转半圈,脚下往前一推。
侍女眼前人影微慌,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在椅子上了,手里被塞了一个黏糊糊的物件。
“下去交给御膳房。”顾昭叮嘱道,“皇后喜欢吃加笋干的,切记要浣洲的,不要那些雍州的。”
侍女这才看清自己手里正捧着那只鲜血淋漓的野雉,一身精心打扮的暗绣连枝纹衣裙沾满了鲜血和鸡毛,顿时气得双手微微颤抖。
“陛下。”扶桐进来诧异看着侍女坐在主位上。
侍女连忙起身,顾昭却没有想那么多,直接把侍女怀里的野雉拎出来,交到扶桐手上又说了一遍,扶桐已经醒悟,行礼后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侍女道,“污了衣裙不宜在陛下面前,随我来吧。”
*
容从锦把奏折递给内阁大臣,“卿可一观。”
内阁大臣杨轩从内侍手中接过,看了一遍眉头深深皱起,他数次随先帝巡西北,对西北军很了解,本来还疑惑为什么向来在朝中不受重视,何以被选入内阁,原来如此。
“臣以为不妥。”杨轩斟酌着道,“怀化将军在西北军中多年,势力稳固,难以招揽,听闻定远侯世子容逸善于领军,或许可以将他派到西北军中缓缓而行。”
这折子是下辖西北三州的知州写的,看得出来他对西北的军制有了解,但是这些改革之策也太激进了,还有一点杨轩没说出来,就是容逸是当今陛下的大舅哥,那秦将军再顽固,也得给国舅几分薄面,容逸在西北军中有了职务,再有望京这边的支持,想要获得晋升的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我兄长多在岭南作战,西北地形他并不熟悉。”容从锦摇头,笑道,“我有一闺中好友,正嫁到西北,他的丈夫是怀化将军手下的副将。”
“西北将军这次也递了折子上来,正是他的副将相劝,讲出心结,只要望京准他所求,他愿意西北军率先改制。”
杨轩精神一振,“这改制可以往里面派不少其他将领,即使只是从别的地方募兵,新补充进去的这些兵力也会逐渐成为军队依仗。”
杨轩已经开始盘算还能从哪些地方入手了,却又想起什么,谨慎问道,“不知西北将军提了什么要求,是否有伤国本?”
“秦将军兄弟早逝,唯有一个女儿嫁在望京于氏,婚后不睦,多年无子,希望能让其和离。”
“可是出过于阁老的饶州于氏?”另一个做了多年京兆尹的官员顿时提高声音道,“官宦之家岂能和离?”
“君后,此事不可为啊。”京兆尹攃着额头的汗道,他这个位置在各州或许是个不错的官职,但在望京一块瓦能砸到三个官员的地方,实在算不上什么高官,唯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坐了多年,对各家的内情都极为清楚。
于氏已经破落算不上什么高门,但姻亲遍地,事关朝政或许这些姻亲不愿插手,但一个多年无所出的于家正室想要和离,这些人都要出来反对的,到时候礼法国法的一重重压下来,和离不成还要开宗祠训斥,何况…京兆尹跪下叩首,低声道,“于氏曾与…议亲,这件事若是朝廷插手,恐后世诽议。”
“我堂堂正正,何惧他人议论。”容从锦轻笑,他连现在的官员如何议论都不在意,何况后世。
“君后若想达成西北将军所愿也简单,只需要一封密旨于氏就知道该如何做了。”京兆尹心念电转。
“于夫人要的是和离而非休妻,既然要成全西北将军,不如赏他个体面。”容从锦漫不经心道,“圣旨赐他和离如何?”
京兆尹一个头两个大,史书工笔这道旨发下去,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他在中间挑拨,才以陛下的名义下了这道旨,陛下厌恶皇后的前订婚对象,竟下旨赐和离。
“君后心意若不可转回,还请由太后下这道旨。”京兆尹沉思良久,低声道,“太后地位高贵,在宗室中也极受敬仰的,太后下旨群臣也没有话说。”
容从锦颔首,又催促杨轩赶紧拟章程,等于氏和离,立即推行西北军改革的事情,如今屯田、抚孤等策在漠北等地都效果颇佳,等西北军的高层换过或是忠心于望京那以后西北的军需也得增加。
两位大臣告退后,容从锦提笔给梁氏回信,进忠在一旁感慨道,“当年于氏不识明珠,陛下知道您和于府的婚事取消不知道多欢喜,连夜求先帝,让先帝提亲。”
“哪有皇室亲自提亲的。”容从锦笑道。
“老奴说句不恭敬的,陛下待您之心就如寻常夫妻,他视您为明月皎皎,极为重视的。”
容从锦听了向来持重也忍不住唇角流露出一点笑意。
“于氏见罪陛下,赐和离也是应当的。”进忠看见这些臣子谨慎的模样,视礼法于一切就忍不住为皇权辩护。
“若非我闺中好友的一封信,告诉我秦将军还有这个念头,我也想不起来于氏。”容从锦淡淡道,“为了西北军制,只能委屈于氏了。”
“是。”进忠恭谨道。
容从锦掌权之后没有携私报复于氏,主要是他从来没有把于氏放在心上,这次也只是为了西北军的兵权。
信写好让进忠拿出去寄给梁氏,容从锦在寝殿时听到侍女这事,面色顿时一沉。
“君后不必担心,陛下与您琴瑟和鸣,是看不上那个侍女的。”抚桐不解忙劝道,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容从锦也不过是打发了侍女,何曾动怒,容从锦勉强笑了一下,“顾氏宗室不多,但也有几个,他们都是要关心皇嗣的,朝廷上的大臣也在意此事。”
他生了皇长子后再没有出,这也是双儿的正常生育能力,但在皇室就是不能容的了,他得想个法子让这些人打消念头才好。
容从锦眸底闪过一丝狠戾,温柔恭敬的皇后做了太久,竟让这些人误以为他是个贤后了,片刻容从锦神色却有些黯然,微微一叹,他待顾昭真心,就没有除去先皇和保皇党的势力,反而刻意做出些温婉的态度来,不管他对外手腕如何狠辣,这些人都以为他待陛下是既温驯又柔顺,之前也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当权者之上还有权柄,这是哪一个当权者都不能容忍的。
他也少不得让这些臣子懂得些规矩。
“君后,那侍女如何处置?”扶桐问道。
“遣回原籍,除了月例银子,御园里的一件摆设都不能让她夹带。”
“从锦。”顾昭抱着花瓶进来,调整了一下茂盛花枝,朝容从锦笑,“送你的。”
容从锦每次看到顾昭这样纯然眷恋的模样,心底总是会觉得甜蜜且温暖,他仔细看了这插花,这些年望京多推崇清雅出尘,天然之美,这花艳丽繁盛,有些过于繁琐了。
“颇有古风。”容从锦笑道,他也收惯了顾昭送他礼物,大到开内库选来的各色珍宝,小到一片落叶,只要是顾昭觉得好的,都会小心翼翼的给他带回来,像是在外狩猎的猛兽,给在驻地的伴侣带来各种猎物。
”内阁的大臣回去了。”
“是,我没陪着陛下…”容从锦歉然道,在御园自然是辍朝了,但内阁的消息从未断过,有重要的政事他还是要处理的。
“朕知道从锦忙着,既然从锦没空去外面赏花,朕就挑好的送来给你。”顾昭郎若星辰的眼眸里带了些羞涩,却仍注视着容从锦道。
顾昭上前将他拥进自己怀里,慵懒的把下巴搭在他肩上,只觉从锦哪里都好,上苍眷顾,将这么好的从锦赐给了他。
第90章 云自无心水自闲
京兆尹回府后在望京里放出一点风声, 怀化将军的侄女多年婚姻不顺遂,皇室念怀化将军戍边功勋,有意下旨令于氏夫人和离, 这个消息放出去顿时望京喧嚣一片。
京兆尹昏聩庸才, 能在望京地方父母官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几十年自然也有过人之处, 就是他非常善于左右腾挪, 在皇亲贵胄、簪缨世族间穿梭自如,做到所有王府的马屁都拍,朝臣间的龃龉一清二楚绝不冒犯, 多年来他的风评竟然还不错。
他的动向是天恩所指,这是皇室的试探, 各大门阀世族都极为不满, 本朝礼教严格, 即便是民间女子出嫁也多有未婚夫一病而亡就终身不婚为丈夫守寡, 称为望门寡,官宦门第更是将建坊、入祠视为莫大的荣耀, 就是休妻都少之又少, 如何能容下和离?
容皇后对朝廷政事、农桑等改革之举他们尚且能容下, 即使触碰了部分利益, 也能找到新的出路,容皇后在这方面并不过分苛责, 允许他们在各大州和转运途中沾油水。而且容皇后还能摄政多久?历朝皇帝平均临政不过十年, 流水王朝, 铁打世家, 只要制度不变,等下一任皇帝登基,他们就像是砖缝里的青草, 在体制上攫取利益。
因此他们的反对不是为一个出过内阁阁老的于氏,而是维护这个体制,今日让女子双儿随意和离,改日就能剥夺他们在各州的宗族根基,他们维护的是他们共同的利益。
众世家相互商议,统一了看法,不过限于皇帝还在兰欹苑避暑,他们的折子一时递不上去,只能等着陛下回宫再在朝堂上奏。
然而不等他们的折子递到内阁,容皇后先撤职数人,改派地方职务数人,好些的在两浙做督军,更多的都被派到了云贵之地,众世家不由得面如土色,须知当地土司有军政税收大权,以前是当地的无冕之王,容皇后修路通商等举措后,土司权利才慢慢收拢到朝廷手中,但裁撤土司非一日之功,现在云贵的官员还尽量选用当地考出来的进士,就是怕触碰土司利益,朝廷的努力付之东流不提还招来杀身之祸,刹时朝中缄口不言。
有心思灵活的找到正二品大员枢密院院事吕居正大人商议,他最是刚直不阿,维护礼法的,却无论来人如何劝说,斥责此事大不成体统都闭口不言,只品着茶听他们唾沫横飞,来人说得口干舌燥,拾起官窑白瓷忍冬纹茶杯仰首喝了半杯,才迫不及待问道,“大人是否要与我等联名上奏?奏折已经写好,大人落印即可。”
“夫妇小事,何须朝堂辩驳?”吕居正不置可否。
吕府上只有一老仆,连茶杯都是吕居正自己清洗,那官员喝不惯这样的粗茶,把茶杯放下,沉声道,“此言差矣,治天下者,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妇。”
“以礼义治心,则邪说不入,刑罚非所先也。”吕居正也用礼法反驳,几番辩论下来,上首未曾开口的年长官员道,“大人是打定主意不帮朝廷发声了,实是遗憾,想不到素有铁骨铮铮美名的吕大人竟然趋权择便,朝廷大阙失,钳口不言,想来往往昔名声不过沽名钓誉罢了,我等竟以为大人可为诤友,颇为可笑。“
”叨扰。“官员起身,奋力劝说吕居正的众官员见他开口都纷纷噤声,沉默站起,显然以他为尊,对吕居正面露失望之色。
众人愤然而去,后堂转出一人,夫人鬓间插着一只莲纹银簪面容温和,神色担忧道,“您断然拒绝恐多年名声一朝尽散,而且也会惹得清流不满。”
“难道我做官是为了名声?”吕居正收走茶杯道。
夫人帮他把剩下的茶杯收到托盘上,知道丈夫正直孤高不再劝说,低叹一声道,“其实他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哪有夫妻不顺就要和离的?于氏夫人确实狂妄。”
吕居正这次却沉默了更久,他低声道,“天下事,过去没有先例,未来就不应有么?”
“官人。”夫人大惊失色,刚端起的茶盘摔在桌上,探臂去捉丈夫衣袖。
“夫人莫慌,随口一言而已。”吕居正忙握着妻子手掌安抚,心底却疏忽掠过一个如流星般的念头,建元帝在位二十年,拱手而治,未改变一丝一毫的政体,而先帝在位三年,他执鞭坠镫,甘附骥尾,有时虽也觉得永泰帝改革触及世族利益,但想到民生多艰,官员尸位素餐,他就把这一点隐忧按下。
后来永泰帝驾崩,柳氏以谋逆族株,虽然朝野讳莫如深,但他们心底都清楚永泰帝是因为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永泰帝推容皇后上位,许多人都认为这是昏招,不认为一个双儿会有什么远见卓识,正是大意让容皇后坐稳了后位,权谋之术用得娴熟,击退匈奴、抚民治国,煌煌英主不过如是,能有容皇后摄政才是大钦百姓福泽。
吕居正不由得心惊,有时静坐不觉想到反之如何?若非景安帝登基,柳氏和众世族大概会篡权或在宗氏中选一个好把控的皇子登基,相互夺利,朝廷动荡,本就积弱的钦朝一路下滑,百姓在山河飘摇间又当如何?
一念之间,若是朝堂当初以不曾有双儿摄政的先例坚决反对,那现在是否还有朝堂也不一定。
吕居正对自己过去所学所信奉的礼法都产生了一些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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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园里,顾昭玄色万字纹的衣袍沾了些污渍,背后被汗浸湿显出矫健腰线,他一手提着马鞭,随手把杂物交给身边侍卫,进了,小乐子迎上来笑道,“陛下回来了,外面暑热,侍卫们都说这个天气怕是打不到什么猎物呢。”
“有两只兔子。”顾昭兴致盎然道,没说是谁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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