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盯向紧闭的房门, 眼睫的阴影盖住了原本生辉的异色双眸, 遮蔽了光亮, 正好也掩埋了无法控制的异常情绪。
宁钰看着他, 回想起他刚才在广场时险些失控的异常。
从进入基地开始,李鸮的状态就一直很不对劲,可即便他再担心, 每次询问却都会被刻意回避,从来不愿详说。
哪怕现在再问, 估计也是同样的回答。
宁钰不想逼他回应,也不愿再在这件事上给他徒增负担。
“李鸮,对不起。”他的视线没动, 头枕着沙发背靠,声音有些发闷,“是我说要去那边玩的,不是你的问题,你别往心里去。”
李鸮没有回应,安静得像一尊轮廓利落的雕像。
“还有他们那群人,”宁钰眉头低压,不加掩饰地展露出自己的不快,“你别他们,他们就是无差别地看不起所有外面来的人,谁还不是人类了……”
“宁钰。”
那比往日更沙哑的嗓音喊住了他,如同带着一股喘不过气的闷顿重压。
李鸮压低下颌,攥紧的拳头绷起了手背的血管,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终于还是将积攒许久的不适送出了口。
“抱歉。”
宁钰有些手足无措。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状态的李鸮。
像那只常常盘旋于头顶、威风凛凛的猛禽,突然被暴雨淋得湿透,羽尖淌落着连成珠串的厚重雨水,只能狼狈地走回那个能让他安心栖息的巢穴。
可在潮湿消散前,他都无法再度振翅高飞。
宁钰悄悄朝另一边挪近几分,沙发的海绵向一侧陷落,他侧过头,看着人有些阴沉的眉眼缓声安慰。
“不用道歉,本来你也没做错什么。要怪就怪这里跟外面差得太多了,换谁来都是这个结果。”
“我知道你在这里很不适应,因为我也一样。”他轻轻拍了拍人肩膀,“如果你觉得……”
“叩叩叩。”
闭合的房门被轻声敲响,敲击声带着阵阵节奏,听着却并不急促。
二人同时望向房门,宁钰有些疑惑,落下一句“我去看看”便起身走去,打开了还在被叩响的门。
“宁钰。”去而复返的余铮站在房门外朝他打了声招呼,状似不经意地沿着打开的门缝朝内瞄了一眼,“没打扰到你们休息吧,我刚刚忽然想起一件事,想跟你单独聊聊,方便吗?”
“方便倒是方便。”宁钰越发不解,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向李鸮,那人却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眉眼藏在阴影处,看不清是什么情绪,但却没有要阻拦他的意思。
考虑到余铮可能是有什么要事相谈,宁钰思索片刻,决定还是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朝余铮一点头,拉开房门回头朝李鸮交代着:“我马上回来。”
门板闭合,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重新回到寂静之中。
顶部的灯光明亮,两侧房门的模样千篇一律,经过不算远的距离,二人走到楼梯口,才一道停下脚步。
“就在这儿说吧,省得你一会儿还得爬楼回来。”余铮开了个玩笑,自然地开启话题,“今天一天下来,你觉得基地怎么样?”
“客观来说,真不愧是‘人类之光’。”宁钰礼貌地弯起眼,赞叹道,“不管是人还是环境,基本上和灾前一模一样。有些时候我都得仔细想想才能确定,这里和外面到底哪边才是世界原本的样子。”
余铮倒觉得新奇,一挑眉追问道:“那主观来说呢?”
“主观来说,其实我挺不习惯的。”宁钰笑着应声,回忆起不久前的种种,甚至都觉得像在做梦,“毕竟外面和基地里的情况差距还是挺大的。”
余铮了然地点点头:“解,毕竟是十来年的经历,你现在才来一天不到,待不习惯很正常。”
他又勾了勾嘴角,朝宁钰笑道:“晚上有时间吗,我请你喝一杯?今天的事是我失职,就当作给你赔个不是了。”
“余队你太客气了,怎么能让你破费?”宁钰摆了摆手,脸上的笑意不减,话头却开始表达婉拒,“好意心领了,说到底这回也是你帮的忙,哪还有让你再请客的道。”
谈话隔着房门与走廊,李鸮两手抱臂,靠在门边安静地听着远处的交谈。
他的五感本就强于常人,加之酒店的门板实在不隔音,根本不需要刻意分辨,就能将外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会在意,但他并不会去干扰一切的选择和发展。
与之相对应的,他也能接受所有会出现的可能与结果。
远处的声音还没有停歇,宁钰和余铮聊得有来有回,每一句回应都带着称兄道弟的亲近。
但每当余铮有意无意地发出邀请,宁钰却总能找到由头婉拒,偏偏由还十分正当,不给任何的回转余地。
一旦话题翻篇,就又变回那副和谁关系都很好的友善模样。
让人完全没法判断,他到底是真的迟钝还是在装傻。
……
简单的谈话结束,余铮的脚步踏出酒店的大门,离开时,还回头望了一眼二人房间的方向。
深色的警卫队制服披着月光,沿着门外的大道走入夜色,他拿出终端,指尖在屏幕滑动点击,附到了自己的耳边。
“宁博士。”
“已经把他安全送到了。”
“嗯。”
“按您的吩咐,目前我还在接触……”
送走余铮后,宁钰用身份卡刷开了房门的锁,按下门把的手往里一推,刚踏进屋里,就被靠在门边无声无息的李鸮吓了一跳。
“……我草!”宁钰下意识后退半步,瞪大眼睛看着他,缓了几口气才回过神,“……你在这里干什么?”
李鸮没有回话,径直走向沙发。
宁钰只当他状态不好,也不在意,开口转述了不久前的邀约:“余队说要请我们喝酒,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不太喜欢这边的环境,所以没答应。”
“不是我们,是你。”低沉的声音终于回应,李鸮没有动作,却朝他抛来了一颗重磅炸弹。
“他对你有意思。”
宁钰的脑袋发懵:“……谁?”
“那个副队。”
宁钰难以置信地拧起眉头,整个人的身形都尴尬地僵硬了几分,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余铮?……不至于吧,他又不认识我,我们到这里还没到一天吧?”
“应该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上,多顾着点我们也很正常,可能还有工资……”
他的话越说越轻,到最后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解释些什么。
宁钰莫名有些心虚地朝李鸮瞄了过去,却发现他的表情和神态都相当严肃,完全没有半点和自己开玩笑的意思。
视线无声地交织,眼看氛围又逐渐开始变得奇怪,宁钰还是败下阵来,挺起腰板,端端正正地望了回去。
他的声音平稳,认真解释道:“就算他有意思,我也不会有这个念头。”
“而且……”
李鸮一言不发,视线毫无波澜地注视着他,似乎是在等待他的后半句话。
宁钰哽在半道,也没多想,像是要给自己的话增添一些说服力,强调似的补充了一句。
“而且我喜欢比我大的。”
空气一瞬间陷入了静止。
屋内的氛围立即从一个奇怪的极端转变成了另一个极端。
差点忘了,他眼前这位,非常不凑巧的,刚好比自己大。
草,他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明本意只是想让李鸮的状态快点好转起来,作为一路出生入死的好搭档,怎么说都不应该放着他一个人陷入情绪漩涡。
但是他用力的方向好像有点偏移,导致整件事的发展,开始朝着不受他控制的方向狂奔了起来。
宁钰着急忙慌地抬起眼,正巧又和还在看着他的李鸮对上了视线。
嘴里的话卡了壳,转了大半圈才磕磕绊绊地抖落出来:“我、我的意思是说,他他他不符合我年龄取向……”
掩耳盗铃的车轱辘话来回说,宁钰一点点低下脑袋,耳根在絮叨间被自己说得发热,最后实在是尴尬地说不出话,只能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你、你别误会,我没有具体在指谁。”
李鸮没有收回目光,抬起的异色眼珠精准地抓到了试图藏起来的发红耳尖,凝结于眉眼的雾霭在不经意间被轻柔地拨开,出口的气息轻缓,流露的声音里带着道终于出现的不易察觉的笑意。
“没事。”
宁钰正低埋着头,听到他这一声,只觉得垂下的脖子更沉了。
什么叫没事?!到底哪件事没事?解成什么了!
他艰难地抬起头,想着临死前一定要再给自己找补几句,视线向上升起,宁钰却发现李鸮的目光里重新出现了短暂的熟悉,他的情绪似乎也比不久前有所好转。
耳根还是烧得发慌,宁钰纠结地皱起眉,无声地和李鸮对视,寂静之中,他忽然悟出了一个奇怪的结论。
……这人的爱好难不成是喜欢看人尴尬……
转念一想,如果这样能奏效的话,他觉得简单牺牲一下自己好像也不是很亏。
暖色的灯带洒下柔和光亮,干爽的皂香被夜风悠悠地吹进屋内,房间宽敞明亮,像是能容纳所有的潮湿与黑暗。
湿意消散,渐渐张开的羽翼裹着暖意振动而起,无尽的暴雨依然倾泻而落,却怎么都无法淋入这片温暖的栖身之所。
第41章 【修】 雕鸮从不食言,李鸮也……
晚风轻轻浅浅, 带着清爽的凉意撩起发梢,扫过鬓角,卷起耳边那片不太对劲的余温溜出了房间。
屋内只留下一盏柔和温馨的落地灯。
潜意识里的警戒让人在陌生环境里没那么容易犯困, 即便是宁文斌安排的住所, 宁钰的神经也依然保留着一直以来的习惯。
他还是跟着李鸮一起坐在沙发里, 只不过屋里的氛围却要比不久前轻松百倍。
“咱俩搭档这么久,都没听你好好说过以前的事。”见人状态已经好转不少, 宁钰的心情也在不知不觉间畅快许多, “藏得这么深, 不把我当兄弟?”
李鸮早看穿他话里话外的意图, 坦言道:“你问吧。”
“这可是你说的啊。”宁钰朝他一笑, 回想着之前那些被故意回避的问题, 挑了一个相对最温和的开头切入, “之前光说比我大, 还不知道你到底比我大多少……”
“二十七。”
“你比我大四岁?!”宁钰震惊地偏过头, 脑子里算了算时间, 又感叹起来, “那天灾的时候你不都读五年级了?”
李鸮回过眼看着他:“我没读过书。”
“不应该啊, 再怎么说十一岁也该上学了。”宁钰有些疑惑, 了措辞半开玩笑道,“难道是因为你不喜欢读书?”
“不。”李鸮的语气平缓,“我去不了。”
“去不了?”宁钰听着他的语气, 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你家里人不让你上学?”
李鸮坦然:“我没有家里人。”
答案落地,宁钰的心头跟着一沉, 他悄悄观察着李鸮的神情,赶忙中断话题:“……对不起,要不我们还是换个……”
“慌什么。”李鸮却没表现出什么异常, 反倒朝他轻声一笑,“要说了又不想听?”
不是这个问题好吗!
宁钰纠结地皱起眉,看着李鸮这副真不在意的模样,才一字一句地缓声试探:“那是……怎么回事?”
“处一个没有姓名,不清楚来路,和世界没有任何联系的定时炸弹,最好的方法就是压制和无视。”
“福利院不会让自己陷入风险。”李鸮的回应不急不徐,浅色的眼底被暖光温柔照亮,他神态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这些过去值得动用什么情绪,“只要没人发现这个威胁,他们就能一直给那些人演出他们想看到的假象。”
想说的话被塞在喉头,宁钰看着李鸮,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发紧,那些安慰和劝解的词句都太干涩,他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巨大的阻力却生拦在嗓中让他难以出声。
李鸮的声音一停,他侧过眼,目光落在宁钰不自觉压低的眉眼上:“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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