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中,温玖看到母亲眼中含着泪努力微笑地望向他,无声地说着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温玖被拉出死牢时,大雨滂沱,天阴暗无关,雨水抽打在他的脸上,他只感觉到了泪水泛咸的味道。
活下去!温玖心中一凛,人像是在高处行走突然踩空了一般,心中一慌,他猛然睁开眼。
“醒了……”清亮带着惊喜地声音传来:“我这就去禀告六皇子。”
脚步声匆匆响起,由近至远,温玖躺在那里没有动,他脑袋空空内心一片黑暗,他眼角干涩,想哭却已经没了半滴泪水。
没过多久,有人来到床边,温玖慢慢转动着死气沉沉的眼珠,最终目光定格在萧莫那张稚嫩却老成的脸上,许久后温玖哑着嗓子问:“我爹我娘他们……”
“你已经昏睡了三天。”萧莫淡声道,他知道温玖想问什么,他能说的只有这句。
三天前,温氏女眷躺满地牢,他扣着椅子把手站起身,看向监刑的太监总管明言:“她们……”
明言上前垂眸淡语:“犯下这等滔天大罪,破席裹身,扔去乱坟岗已是天恩。”
将士马革裹尸,温家行军多年,保家卫国多日,最终结局不过一张破席,无人敛尸。
萧莫管不了这些事,他拢了拢白狐披风举步离开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地牢。
明言跟在他身边含笑询问:“六皇子可是觉得冷?”
“我体寒,见不得雨天。”萧莫淡声道:“走吧,回宫复命。”
三天,三天时间,东门菜市场刑台的血早就被冲刷干净了,乱坟岗无人收敛的尸体早被猛兽啃咬撕扯分不清谁是谁了。
温玖漆黑无光的眼珠子一点一点转回,他的心跟死了一样,任何事情在他这里都起不了波澜。
萧莫站起身:“日后你在我身边当差,还是把前尘往事忘了,赶快把自己身体调养好,以后好好当差,我这里可不养闲人、废人。”
走至门口,萧莫回头,他的脸颊在光影交替中半明半暗:“对了,温姓你是不能再用了,日后就叫你小九吧,七八九的九。”
听到温这个字,温玖的心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锤了一计,他不由地蜷缩在一起,心疼的厉害。
萧莫出门时招来小太监招福,招福是新来的,刚满十岁,刚才一直守着温玖醒来的就是他。
“给他备点吃食。”萧莫吩咐道。
福来应下,萧莫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饭菜按时准备,他若不吃……不必强求。”
“啊?是。”招福懵了下,在宫里讨生活难免要多想,温玖虚弱成那个样子,又昏迷了三天,不吃东西身体肯定顶不住,萧莫放任不管,是打算让他自生自灭吗?
既然这样,干嘛还要冒着得罪一圈人的风险向皇上讨要温玖这个罪人呢?
招福不知道萧莫在想什么,但他并没有多嘴询问,这不该是他一个奴才该打听的事儿。
当天,招福按照吩咐给温玖送了三次饭菜。
温玖躺在床上睁着眼,目光无声,人像是死了那般,任何动静似乎都吸引不到他,更不提用膳了。
看着温玖这样子,招福心道他肯定挺不过去了。遭了这样的大罪,亲人都死了,的确不容易活下去。
然而让招福没想到的是,饭菜送过去一段时间后,温玖突然有了动静,他挣扎着从床上爬了下来。
他昏迷太久身上又有伤,浑身一点劲儿都没有,一个不小心直接从床上摔了下来。
招福慌忙去扶他:“你和我说声,我把饭菜端过来,别摔着自己……”
温玖没有说话,也没让他搀扶,就那么托着虚弱的身体一点一点爬到饭桌前。明明很短的距离,他却爬了很长的时间。
饭菜被温玖拽着掉在了地上,他就那么用手抓起来往嘴里塞。
“你慢点。”招福忙给他倒了杯温水:“吃吧,多吃点肚子才不遭罪。我们那里穷,又总是招灾,常年吃不饱。我四岁还是五岁那年大旱,饿死了很多人,我爹我娘舍不得把我同别人家的孩子换着吃,就把我一两银子卖到了镇上的财主家。后来,我又被卖到了宫里……不管怎么样,总能吃饱肚子了。”
温玖口里塞满了松软的馒头,他低着头含糊问:“你想他们吗?”
“想,怎么不想,可是想有什么用。”招福把温茶喂到他嘴边:“你喝点别噎着。我想着只要在宫里好好当差得主子喜欢,早晚有天我能出宫见到他们。当然 ,前提是他们得活着……”
话说到这,招福陡然想到温玖的身世,他忙闭上了嘴,不再多话。
温玖把头埋在茶上,他喝着水,小声呢喃道:“是啊,得活着……”
茶水泛咸。
萧莫坐在书房里,他面前铺着练字的宣纸,旁边点着安神香。
他无论是读书还是写字都糟糕的很,不如三岁孩童,气得教导他们得周大学士差点对着他破口大骂。
此时他也没有练字,就是坐在那里发呆。
他知道这几天宫里宫外都在传他冷血狠毒,年纪轻轻见了那么多死人都不怕。
萧莫心想,他又不是真的鬼怪,又怎么可能不怕。
这几日他一直在做噩梦,梦到自己被温家人围着掐脖子,梦到他们七窍流血地让自己偿命。
安神香日夜点着都不能让他好眠,可这是他自己求来的,又能怪得了谁。
萧莫把纸揉搓一番扔在地上,他觉得练字是最让人心烦的事。
这时,门外传来招福的声音:“六皇子,小九求见……”
萧莫抬眼,他想过温玖能挺过去,也想过温玖挺不过去。无论如何,路是自己选的,既然选了,就只能顺着走下去。
萧莫说了声进,招福把门打开,温玖跪在殿门前的长阶前,他朝萧莫拜了三拜:“奴才小九,拜见主子。”
萧莫看着温玖,只觉得他的身体和黑夜融合在了一起,他弯着身体头颅低垂,往日的一切包括尊严都被这跪拜压弯了。
“滚回去吧,别浪费了本皇子的药。”萧莫的声音在夜晚泛着冷意。
温玖再次朝他拜了拜:“是。”
从今而后,世上再无温氏温玖,他只是萧莫身边的一个奴才。
第3章
温玖跟在萧莫身边当差已经是半个月后,这半个月他躺在太监所修养身体。太监所是普通太监杂居的地方,一个房间住了不少人。温玖是罪臣身份,又是太子的眼中钉,眼瞅着又不得萧莫这个主子的眼缘,所以温玖在太监所休养的这段日子颇受排挤。
招福和温玖住在一起,他本是浣衣局的太监,干得都是重活,前几天萧莫挑选奴才,随手指中了他,他才能入皇子所,但说到底他还是个新人,并不能一直在萧莫跟前当差,所以地位很一般。
在太监所的这段日子,招福无数次目睹别人欺负养身体的温玖。那些人故意打翻温玖的碗筷,把他的吃食扔在地上,嘲笑他。
每次温玖都是一声不吭,然后蹲在地上默默把吃食捡起来填到嘴里。
慢慢的,有人会故意踩脏那些掉在地上的吃食,还有人在温玖伸手时踩到他的手上,很用力,像是要把他的手踩碎、把他这个人踩死。
招福看着有些难过,可他们年龄小力气也小,在太监所只能任由人欺负。有时招福觉得温玖比他更难过,尤其在面对那些曾经巴结过温玖这个太子伴读的太监时,如今温玖的处境还不如他们,风凉话便如刀一样迎面刮来。他们肆无忌惮地讨论温玖的身世,嘲笑温玖是个懦夫,说他父母兄弟姐妹皆亡,他却苟且偷生,还不如跟着一起死了呢。
招福有时想,亲人都死了,活着的确很痛苦,还凭白遭受人白眼,可自己跟着一起死,那就没人记得亲人了吧。招福想,不管犯下什么错,温玖总归有出宫的那天,到时总能去祭拜祭拜亲人。
太监所里的人看不起温玖,用世上无形却又最锋利的软剑攻击着他,想要把他击垮。
好几次,招福看到了温玖紧紧捏着衣服的手在颤抖,好多次他以为温玖要忍不下去和那群人吵起来、打起来。然而都没有,温玖都忍了。
唯一一次没忍住是因为招福。
那次太监明庆嘲讽温玖,说他父母在乱坟岗被狗咬熊撕,怕是连胎都投不了。就算能投,下辈子也只能投胎成畜生。
看到温玖红着眼把嘴唇都咬破了,招福忍不住道:“你过分了……”
“我过分了吗?”明庆咬着果脯哼哼道:“谁让他们温家谋逆,谋逆就是十恶不赦就是大奸之臣,这样的人死后就要沦畜生道。这是皇上的旨意,我说得是事实,怎么就过分了。”
随即,明庆不怀好意地看着招福:“怎么,你是同情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你简直是找死。”
“我,我……”招福又惊又慌,这顶大帽子扣到头上,他可就没活路了。
不等招福辩解出个一二三,一旁的温玖突然拿起一个平常吃饭的铁勺子,直直插在了明庆的手上,力道很大,勺子直接贯穿了明庆的手掌。
“啊……”明庆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时,他脸色苍白地尖叫起来。
其他人看到这一幕,一部分人去查看明庆的伤势,一部分人把温玖踢翻在地上,接二连三地朝他身上招呼拳脚。
招福想去拉,可是根本没用,他被人一推就摔倒在了地上,那些人连他一起打了起来。
温玖抱着头用那双漆黑没有光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明庆:“你好大的胆子,温家谋逆全族已诛,你给我冠温姓才是大逆不道。你视皇上圣旨为无物,当死。”
明庆被他那恶毒的眼神吓了一跳:“我没有,你敢胡说八道想污蔑我,给我打死他们……”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谁要我的人死?”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道稚嫩、清脆却又格外薄凉的声音。
顶着一张猪头脸的招福抬头看到了萧莫,对上萧莫那双泛着金色似笑非笑的眼睛,招福哇一下子哭出声来,他连滚带爬地跑到萧莫面前鼻涕眼泪横流:“六皇子,主子,他们要杀了我们啊……”
明庆一看到萧莫突然出现就知道要坏事,他勉强笑了下,托着还在流血的手走到萧莫面前:“六皇子恕罪,实在是这罪奴先动手……”
萧莫垂眸:“就算他先动手,你能越过本皇子打杀他?你算个什么东西。”
明庆脸色更白了,他的衣袖被鲜血染的血红,他硬着头皮道:“奴才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小九可是本皇子向父皇讨要的奴才,父皇都没有打杀他,你倒是威风。”萧莫淡声道:“再说,小九给你这一下是救了你的命,你不知恩图报,还满口胡言乱语想着杀人灭口,看来这心肠天生就是黑的。”
明庆扑腾一声跪在地上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六皇子恕罪,奴才知错。看在奴才初犯的份上,六皇子就饶过奴才这一回吧。”
明知道事情不是这样,可他被逮住了话柄,萧莫又不依不饶,他只能先认错。
明庆认错,房内其他太监统统都跪了下来讨饶。
别看萧莫不受皇帝待见又没有权势,但萧莫身后有萧印这个受宠的四皇子,还有贤妃,明庆刚才想借题发挥治招福的罪,如今萧莫只不过是用了同样的手段而已。
萧莫:“既然知错,那就杖三十,其余人二十。”
明庆猛然抬头,他面色难看:“六皇子,奴才的哥哥在太子殿下身边服侍……”
“放肆。”萧莫照着他的心口狠狠踹了过去,把他踹翻在地:“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挑拨我和太子哥哥之间的兄弟情。你难道要说,是太子哥哥让你打死我的人?如果真是这样,你随我到太子哥哥面前说个清楚。”
明庆:“……”他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但又不能明说是这个意思。更何况,不管是不是这个意思,他哪能去太子殿下面前说清楚呢。
萧莫冷哼:“既无话可说,那就乖乖地去受刑,免得遭罪。”
门外的侍卫听命而来,房内的人除了招福和温玖都被抓了出去。
刑棍落在身上的声音和内监们哭爹喊娘地声音同时响起时,萧莫缓步走到温玖跟前,他站在那里,神色藏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脸色:“能站起来吗?”
温玖慢慢站起身,萧莫:“既然是我的奴才,以后就在我身边随身伺候着。”
一旁的招福巴巴地望着两人,鼻涕都流到了嘴巴上都没发现,萧莫看了他一眼,皱眉:“你也跟来。”
“是。”招福震惊了,语气里满是欢喜,他搀扶着温玖,两人跟在萧莫身后走出了太监所。
经过被仗刑的人那里,招福的脸皮抽了抽,眼中有些不忍,走过很远,他忍不住小声嘀咕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温玖没有回答,走在前面的萧莫更不会回答,招福眨了眨眼睛也没多问。
温玖垂着眼,那群人为什么这么做,不过是想要了他的命吧。
他来太监所的第一晚,房内的太监就换了个七七八八。明庆,明庆,能用明字当太监姓氏的,除却皇上身边那几位,就是太子身边的人了。
入太监所的这些天,他学会了一件事,想要背负着逆臣身份活下去,那就是先把自己当做尘埃。无论面对的是不是仇人,他都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早晚有天,他会遇到温家鼎力支持的太子,遇到害他们温家灭门的罪魁祸首,如果那时他还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选择活着,那就要活着。
回到皇子所,萧莫命人给温玖和招福收拾出了房间,然后他看向温玖:“既是我身边近身伺候的,过两天就随我入上书房。”上书房是皇子们读书学习的地方,以前温玖时常去,只不过那时他的身份是太子伴读。
说完这话,萧莫又薄凉一笑:“我这人眼睛里容不下沙子,容不下有二心的人。前程往事和故人,该忘的都忘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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