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男扮女装嫁给另一个男人这种荒唐至极的事一旦戳破宣扬出去,不仅他小命不保,生前的名誉也全都毁了,死后都要受人耻笑。
更何况嫁的还是血狄首领旭烈格尔,传闻里骑马拖尸三百里至强至暴的草原杀神。
林昭昭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被绳子勒过的地方还痛得厉害。
当初他为此事甚至生了自缢了断的心思,结果硬是被救回来了。
当看到林老爷抱着他娘亲的牌位缓缓跪下时,林昭昭还是流着泪,绝望地松了口。
“我想好了。”林昭昭轻声说。
“既然公子想好了,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苏合也跟着。”苏合吸了吸鼻子说,“公子早些休憩,我去收拾行囊。”
“去吧。”林昭昭没有开口劝人留下,苏合是他娘亲生前捡回来的小乞儿,从小就伴在自己左右侍奉。他心里明白比起独自留在林府,还是将苏合留在自己身边安稳。
重活一生,林昭昭也不妄图什么逆天改命了。
他只是不想后悔,不想再伤害所有对他好的人。
夜里,林昭昭躺在床榻上无法入眠,他一阖上眼,男人沉痛绝望的声音就仿佛近在耳边。
“若早知最后你厌弃我到连活着也不愿了……我就不强求了…”
总是不想承认,但林昭昭心里从来没有一时是真正厌恶旭烈格尔的。
无论其他,至少婚后十年旭烈格尔未曾苛待过他,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只要送来给他的无一不是整个草原最好的。
他不是没瞧见那人想要补偿,甚至想要讨好自己的心思,只是那时的他愤恨缠身,一直装作视而不见罢了。
如今死过一次后,林昭昭终于能以平和的心境去回想以往的种种,他越想越发现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当真是十分忍让迁就自己。
在那一望无际的乌拉草原上,旭烈格尔是什么什么身份,他林昭昭又是什么身份,若是两人地位互换,他是否能有那样的耐性,容忍一个男扮女装替嫁而来的异族庶子对自己爱答不理,更甚之指着自己的鼻子呼来喝去。
恐怕是不能的。
除非对方是他养起来供着的活祖宗。
林昭昭心里一抽,翻过身又忆起最后在抱着他墓碑的孤寂身影,一股说不上从何而起的酸涩绕在他心头挥之不散。
他忽然很想知道男人那时所说的强求到底指的是什么。
***
“林小姐,送亲的人马已经停在府外。”门外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
“已经到了?不是说先去皇宫,等御前行了和亲大典后再走的吗?”苏合皱起了眉头。
“前面传了话来,那蛮族首领说了,大典的事等回了血狄在办。”那宦官答,“故而还请林小姐快些。”
“麻烦公公了。”林昭昭坐在榻边,微敛嗓子,“民女遵旨。”
“这旭烈格尔是什么意思?”苏合愤愤不平,“面都不见,礼也不成。莫非他还嫌弃我们不成?”
“和亲大典是大夏的风俗。”林昭昭很是平静,这结果和前世一模一样,他早就知道的,“旭烈格尔是血狄族长、蛮族七十二部最强部落的首领,结亲之事自是想循着血狄的规矩来办。”
“他是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苏合微微咬牙,“这还没出大夏呢!他就如此欺人,那要等公子真到血狄还不知要遭什么罪。”
“大夏有意献媚讨好,我们做臣民的也只能跟着卑躬屈膝。”林昭昭盖上那绣着金丝龙凤的大红绸缎,“不过没事的,别怕,车道山前必有路。”
“只要在少爷身边,苏合就不怕。”苏合愣愣地望着铜镜中的红影,只感觉自家少爷仿佛一夜间言行稳重了许多。
“走吧,勿耽误了吉时又生什么事端。”林昭昭站起身,在喜婆和苏合的搀扶下往府外走去。
盖着头帕,林昭昭不知道有哪些人站在门口送他。听喜婆说,早在一个时辰前林府的人就已经候着了。
林昭昭没有一点感触,心里没有伤心,更没有感动。他很清楚,与旁人出嫁时哭哭啼啼不同,今日来送的这些亲人没一个对他是真心不舍的。
“娘,我走了。”跨过门槛,他在心里默念。
经此一别,他林昭昭同这林府便断得干干净净,再无任何干系了。
***
立喜牌,花轿起。
爆竹声鸣,锣鼓喧天。迎亲队伍开路,吹吹打打,喜乐齐奏。
此些年大夏战事连连,偌大的燕京也已经很久没有如今日这般热闹欢喜的了。迎亲道路的两侧早就挤满了人,酒楼茶坊的栏杆边也被摇着纸扇的公子哥们站满了座儿。
即使无法亲眼瞧见“大夏第一美人”的真容,人们还是对这传闻中比天仙还漂亮的人物好奇不已。
“真是可惜了这林楚楚了,明明有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之姿,最后却要落得这么一个花落成枯枝的下场!”
“可不是,嫁给旭烈格尔那嗜杀的蛮人,美人当真是有去无回了。”
“我说,你们昨日可瞧见那些进城来的蛮子,一个个皆有九尺之高,膀大腰圆、虎背熊腰,长相凶残得如那山上吊青眼的大虫精,张开口就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天老爷,若按你这般说法,那他们的首领旭烈格尔岂不是三头六臂的魔神?这林楚楚柳腰花态的怕是连今晚都活不过了……”
多年来大夏王朝与草原蛮夷一直不合,最近这段日子更是势如水火。虽然已经连吃了好几次败仗,朝廷落魄到屈辱和亲的地步,但是大夏的男人面上依旧看不起外表粗犷、戎装长袍的蛮子。
而对于蛮族的首领旭烈格尔,此人在大夏的凶名已经到了能让小儿闻其名,啼哭即止的地步,故而他们内心深处比起鄙夷,更多的是畏惧忌惮。
看客们摇头晃脑,因红颜薄命唏嘘短叹,而正坐在那“鸳鸯戏水”花轿上的“第一美人”却对外界的议论纷纷毫不知情。
林昭昭紧绷的身子,后背已是微微出汗。
有言道“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林昭昭不是什么大姑娘,也不是第一次坐这花轿了,可他还是抑制不住地紧张。
一想到马上要见到那个男人了,他的心脏就砰砰砰响个不停,像是要跳出嗓子眼一样。
无可讳言,他还没做好与男人相遇的准备。他不知自己该以何种态度对待男人,也不知自己初次见面该说些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次毅然决然嫁给对方是出于何种心思。
林昭昭只知晓自己要改变。
此次和亲避无可避,一是那冷漠无情的燕京林府他不想呆了,二是打小娘亲同他说的最多的便是做人要知恩图报,上辈子旭烈格尔为他种种付出,他糟践作弄心中有愧,这次总想尽力补偿一点。
虽然还不知究竟该如何做,但至少林昭昭不想再看到那人因自己而变得萎靡不振、失意颓废……
砰的一声,花轿毫无征兆地落了地,林昭昭胡乱想着心事,险些顺着前冲的劲儿栽了跟头。
“林小姐,到关外了,该换轿了。”轿外的喜婆低声说。
“真疼…”林昭昭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从狭小昏暗的婚轿里缓缓走出。
倒不是他想故意拖延时间,只是脚上这双供女人穿的红色喜鞋当真是不好走。虽然林府私下将这绣花鞋给他改大了,但花式还是女人穿的前尖后收的花式。仅是刚刚从林府走上花轿这么点路,就已经将他两只脚前脚后磨破了皮。
眼下他走路只能缩着脚趾缓缓往前挪了。
“迎亲换轿!”有人高呼。
林昭昭方走出轿,堪堪站稳。飞沙走石间,关外呼呼怒嚎的晚秋西风竟将他的大红盖头整边掀翻开来。
眼前红绸飘起,林昭昭被吓得一个哆嗦。
绣娘巧手刺绣的大红盖头吹落到地上,这是他前世和亲出嫁未曾经历的突然状况。
他像一只田间的稻草人,站在那一动不动。在场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包括不远处骑在红花黑马上的男人。
“那便是林楚楚?当真是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大美人啊!”
“凡间美誉以之相喻都稍显勉强啊……”
“真是便宜那些蛮夷人了。”
周围议论纷纷,林昭昭脑中空白一片,不知如何是好,生怕被什么人瞧出要命的端倪来。
无措间他正好看见了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顺了上辈子“呼来唤去”的习惯,那差遣人解围的话就如此从嘴边溜了出来。
“蛮子,过来迎我。”他嗓音发颤,望着那道身影高声唤了句。
也几乎是在脱口而出的瞬间林昭昭就脸色惨白,连带着肠子一起悔青了。
相逢不是当初时。
眼下他和男人只是第一次见面,半句话的交情也没有。他如此一个身份低微被送来讨欢心的美人,竟然上来就敢用如此直接的语气命令蛮族的首领——怕是下一刻身首异处也不奇怪了。
“真是造孽哟——”一旁的喜婆被林昭昭吓到失声。
不知是谁,林昭昭隐约听到附近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似乎在场的所有人都要被林昭昭这句放肆话吓得魂飞魄散。
“吁—”有人低呵一声。
黑马站稳不动。众目睽睽之下,世人眼里恶如“杀神”的男人一手拽住缰绳,脚踩铁镫,干净利落地翻身而下,向林昭昭大步走去。
第3章 远嫁
男人扎着蛮人独有的细长发辫,穿着裘皮镶边的土布长袍,皮肤近赭石及墨调出的古铜色,身材高大,远胜于在场所有的男人,林昭昭仰头望着逆光走近的熟悉身影,不由失了神。
男人弯下腰,将地上红得刺眼的盖头拾起。吓傻了眼的喜婆立刻回神低着头接过,匆匆给新娘子重新盖上。
视线又被遮住,林昭昭还未缓过神,眼前就伸来一只修长力量的手掌。手背青筋隆结,骨节根根分明,细细的干纹覆在黝黑的肌肤上,虎口指腹细茧累累,一看便知是常年舞刀弄剑勒马绳留下的痕迹。
这是旭烈格尔的手。
林昭昭喉头滚了滚。上辈子他与这个男人甚至有过一次荒唐的肌肤之亲,却从未牵过彼此的手。
他不记得了,十年之中旭烈格尔有没有如今日这般向自己伸过手。
可能新婚起初是有的,但之后被他一次次无视或拒绝后,就没再如此做过了。
毕竟当时莫说如此执手了,他连这个男人的面都不愿见的,两人说句话都要隔着一层厚厚的珠帘。
林昭昭垂下眼睫,他想着自己既然下定决心要改变,要与上辈子不同,那不如就从眼下开始。
不然一次退,次次退,明日复明日,什么事都被自己蹉跎了。
大红盖头下,林昭昭咬了下牙,鼓足勇气紧紧握住了那只大手。
这哪是人的手,分明是一块在外风吹雨淋放久了的硬石吧。林昭昭望着两人交叠着的手,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分辨得清清楚楚。
他耳廓发烫,脑中浮现出两人那晚难以启齿的触碰,顿时有点腼颜,又生了退缩的心思。
谁料那只大手就像捕猎用的兽夹,已经林昭昭的手紧紧包裹住,用上力气也抽不出。
“啊。”林昭昭轻呼一声。
蛮族首领,或者说是让十万大军闻风丧胆的草原战神单手抱起轿边的红衣“新娘”,扛于自己肩上。他挺直了自己的腰背,戎袍下露出的肌肉微微隆起看上去力量惊人,是个令人敬畏的狠角色,特别是他那如凶狼般坚定冷厉的眼神让周围的人不敢与之对视。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下,他扛着人往血狄的队伍走,脚步从容,大步流星。似乎林昭昭身上的那点肉于他而言,无足轻重。
“蛮子,快放我下来!”被盖头遮着林昭昭瞧不见状况,感觉男人的大手圈住自己的腰,自己脚下空空摸不着地。惊慌之下,他伸出手,急于想拽住些什么扶稳自己。
旭烈格尔的眉宇微微蹙起,见自己的发辫被人紧紧拽在手里,也未生气。反而,面不改色地收拢了手臂,将肩上的人扛得更稳些。
“快些,放我下来,他们都还看着,莫、莫……让人笑话。”林昭昭脸上滚烫,被男人像小孩似的扛着,让他又羞恼又害怕,连带着话都说不清了。
他不敢大喊大叫,只能低着嗓子让男人将自己快些放下。
“我在,无人敢笑你。”旭烈格尔的声音如他挥刀时一般果断,不容置疑。
林昭昭有些愣神,心里柔软的角落微微触动。这句他听得耳熟,上辈子旭烈格尔似乎也同他说过相同的话。不过那时是他到草原没多久的时候,因为不想穿血狄女人的开叉裙袍,又担心不入乡随俗会被排挤耻笑,所以男人说了与今日同样的话安抚自己。
只是当时他偏见太深,又或者是真如那些血狄亲信说的“恃宠而骄”,竟未听出话中的爱护之意,只以为旭烈格尔是炫耀自己在草原上说一不二的权力,想威慑自己早早臣服于他。
“做什么这么护着我?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也如此。”林昭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悄悄说,“到底是为什么?”
旭烈格尔没有听见林昭昭的疑问,他走到马车边,将人稳稳当当地放下。
“你…可愿意同我回去吗?”棕色的眼眸难得划过一丝犹豫,隔着那道红绸,旭烈格尔低声问。
“新娘子”没有开口回答他,只是默默转身掀开帘子,坐进了前往乌拉草原的马车里。
“回程。”旭烈格尔眼神暗了暗,重新上马,发布号令。
浩浩荡荡的队伍排成一字长龙,很快就出了关隘,进入了黄土纷飞的平原坡路。
“首领,走了两个快两个时辰。”骑射手巴根说,“兄弟们肚子恐怕也饿了。”
旭烈格尔点点头,示意全军休整。
上百人的队伍停下了脚步,很快就有袅袅炊烟从荒野上升起。
巴根端了一大碗现熬的肉汤递给了旭烈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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