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是我不对,不该给你吃草......”
“明天先捉只兔子赔你,好不好?”
话音落下,撒琉喀浑身上下所有的暴虐因子统统停止叫嚣,整个人猛然僵住。
他心里闪过某种奇怪的感觉,几乎是本能地排斥这种超出认知以外的陌生语气。
这种语气尾调上仰,又软又粘,类似某种鸟雀还巢时安抚雏鸟的鸣叫,又像兽类舔舐幼崽时轻声的低吟。
想到这里,撒琉喀竖瞳转动。锋利到宛若刀刃的视线冷漠地审视起靠在自己蛇尾上的人鱼。
直到对方喃喃地又问他一遍,撒琉喀彻底读懂了这句话。
此时,浑身泥渍的人鱼还靠在蛇尾上,较高的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织物源源不断传来。撒琉喀皱眉看着他,心脏匪夷所思地跳重了几下。他发现司霖的睫毛低低地垂着,隐约可见眸间薄薄的雾气。
撒琉喀幽幽地收回视线,仰面望向天际。
繁星明灭闪烁,世界天旋地转,少年始终沉默。
他心中原本那些阴暗或荒谬的推论一时间尽数湮灭,真正的答案悄然浮出水面:
这条自己都狼狈不已的人鱼,正以一种极其迂回而且蠢笨的方式......
在哄他。
第10章
撒琉喀浑身的神经末梢仿若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又被人鱼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温热带得微微气喘。
他嫌弃地想要把人鱼推远一点, 又忽然听着司霖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以及从喉咙里发出的模糊的音节,莫名又想凑近听得更真切些。
撒琉喀突然意识到一丝不对劲,完全来不及细想,就听司霖的声音轻飘飘传来。
“之前尾巴砸石头砸得那么重,疼不疼”
撒琉喀冷不防呼吸一顿,又控制不住嫌弃:“你以为谁都像你?”
没用还逞能,废物得不像在野外呆过,简直不堪一击。
可眼见司霖脸颊、胳膊上都是泥,不知道为什么,撒琉喀突然很想伸手去擦。
到底还是忍住了。
司霖又迷迷糊糊地接话:“也是,疼的话也不会有力气再去.....摇树。”
撒琉喀:“......”
他的眉头再度拧紧了,逐渐怀疑最近是不是对这位胆大妄为的表哥过分宽容了一些。
撒琉喀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人鱼小半边侧脸,两人的距离近之又近,以他们之间力量的悬殊对方根本连反抗的希望都没有。可能司霖刚刚觉察到到痛苦,下一秒就会直接被一击致命。
想到这里,撒琉喀半眯的眸子里一片沉寂,紧接着又听见绵长缓慢的呼吸声。
视线里,人鱼眼皮轻垂,上唇微张露出一点莹白的牙齿。
——已然一副安然入睡的姿态。
撒琉喀:“......”
幽暗的夜色将少年的面庞掩住,一时间看不清他的情绪,只有两束冷淋淋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均匀呼吸声的主人身上,不偏不倚。
直到后半夜,视线才消失不见。
河畔不远处的针葵树下,月光浅浅,树影摇曳。
两道悠长的呼吸在夜色中终于悄无声息地交缠在一起......
*
次日一早,撒琉喀就彻底见识到了司霖信誓旦旦声称一定要让自己吃上肉的信心来源。
他原本对于人鱼随口一提的‘陷阱’不当一回事,但在看到司霖撅着尾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握着根木棍儿一阵深挖后,不禁怀疑:眼前的蠢货到底是水生动物,还是一只彻头彻尾的.....爬虫?
撒琉喀看司霖哼哧哼哧忙个不停,绷着下颌始终没有说话。
眼见人鱼尾巴突然打滑,差一点将脸砸进他亲手刨的坑里后,人身蛇尾的少年眼角抽跳,恨不得转身就走。
兑现承诺是吧?爬虫捉兔子是吧?
简直可笑至极。
可他抽身离开的动作并不算及时。
撒琉喀只觉司霖那头隐约有阵异动,随后果不其然传来那人的一声怪叫。
“抓到了——抓到了——”人鱼的声音傻气中透着兴奋。
少年疑惑地蹙眉,冷冷注视司霖的眼睛:“猎物在哪里?”
对方的手中分明空无一物,嘴巴却差点咧到耳后根,单凭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捕到了一头野猪。
撒琉喀发出冷笑,险些鄙夷出声的时候,只见司霖傻了吧唧地回望他。
下一秒钟,他总算看清楚对方伸手探到脏兮兮的土坑里,拔萝卜似的攥出一只......
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喘的花栗鼠。
撒琉喀:“......”
他身后遒劲的蛇尾扫过地面的石子,心中的不耐烦不言而喻。
就这么个巴掌大的小东西,塞牙缝都不够。
偏司霖亮晶晶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看过来,叫他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撒琉喀索性仰头迎上,又被眼眸上浮起的一层潋潋水光劈头盖脸撞个正着。
撒琉喀不仅能够夜视,眼力更是好得出奇,但他属实没有料到自己能被人鱼一个笑容晃到了眼。
只是当初是他让对方继续捕猎,此时再想收回哪里还来得及,现在他只能任由太阳穴鼓鼓跳动,看那条大尾巴的人鱼狐獴一样在草地上蹦蹦跶跶,咧嘴傻笑。
少年微微皱眉,心中恼意乍现。
生出一种立刻、马上和这条蠢鱼划清界限的冲动,忽地目光一凛,有陌生的气味颗粒被犁鼻器捕获。
——他在聒噪的空气中察觉到了一个不寻常的‘入侵者’。
*
司霖前一秒还在欢天喜地地向少年展示自己的战果,压根忘记自己仅凭一条鱼尾站立在地面上急需时刻保持平衡,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重心一晃,再次凭空摔跤,以上半身着陆的姿势“啪”地跌进土里。
咸鱼翻身尚且不已,更何况一条在旱地上扑腾的人鱼。
等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忽然察觉到面前的低矮灌木丛中隐约有微弱的鼻息喷出。
司霖这几天本来就屡屡遭受莫名其妙的偷袭或恐吓,在察觉到潜伏生物的第一反应已经不再是愣在原地惊讶了,而是条件反射般后退一大步,随时作遁走状。
这种率先示弱的表现明显让灌木丛中的潜伏者信心大增,一直保持低垂的尾巴有了轻微晃动的迹象。
紧接着,灌木丛中一道毛茸茸的灰色身形划过。
在不远处撒琉喀的见证下,人鱼和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动物四目相对——
对方竟是一只稚气未脱的小狼。
司霖:!
可能是担心自己威慑力不足,又实在眼馋人鱼手中的花栗鼠,小狼崽学着记忆中母亲捕猎的样子用短小的爪蹬地、仰头低吼一声。
于是司霖就被这奶声奶气的一嗓子给吼得生生.....萌化了。
五分钟后,人类基因里对圆眼睛、毛茸茸还是幼崽形态生物的喜爱本能彻底觉醒,等撒琉喀再次凝神去看的时候,司霖已经保持和狼崽面对面的姿势,目光直勾勾地朝着小狼的小圆脑袋上望去——
眼看下一步就要伸手去摸一把三角形的小耳朵了。
撒琉喀:“......”
突然不自觉地后槽牙一痒。
人鱼弯弯的眉眼是前所未有的柔和,流转间一双浅栗色的瞳孔中盛满星光点点,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加叫人挪不开眼。
面对偷袭的时候怎么能笑成这样。撒琉喀越来越瞧不上司霖。
也越发不理解自己——
很明显,他对那张噙着笑的面容束手无策,几乎没有办法把视线挪开分毫。
但撒琉喀更在意另一件事。
人鱼这个笑容不是给他的。
一想到这里,少年半垂的眼帘忽地掀开,用一种很冷的眼神瞥向对方。
他的瞳孔中有暗绿的浮光游走,但凡有个活物对上这样的目光都会怀疑这人会活剐了自己。
只有司霖是个例外。
他毫无察觉不说,眼里只有龇牙咧嘴的狼崽,好几次差点被它奶凶奶凶的样子萌死。
“小家伙,你是饿了么?”司霖右手摇了摇的猎物,声调上扬,眼见就要上手去摸。
好似小狼崽根本无需费功夫,他下一秒就要将花栗鼠拱手相送。毕竟这头连绒毛都没完全有褪去就来独自捕食的幼崽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其他动物的盘中餐。
司霖不忍看它就这么死掉。
谁料小狼的视线直接越过他,也越过肥美的花栗鼠,停留在更远处一张紧绷的面孔上——
可怜的小家伙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因为灭顶的恐惧浑身炸毛。
镌刻在基因里的物种压制让无辜的幼兽第一次被名为恐惧的情绪湮没了。就连从狼群里走失时,它都没有这么绝望过。
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司霖眼睁睁看着这只突然炸毛的小狼崽在自己面前四肢发软,毫无预兆地晕倒过去。
然后他顺着狼崽最后一眼的方向转过头,只见撒琉喀面色冷得冻人。
司霖一口气来不及喘匀,再抬眼时,人身蛇尾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面前,侧目冷睨。
“笑得很好看。”
“怎么不笑了,表哥。”
人鱼自以为面对撒琉喀的阴晴不定能够临危不乱,下一瞬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捏住下颌,被迫将脸凑近来者。
耳边传来撒琉喀滞重的呼吸声,司霖这才发现不对劲。
但真正让他脸色惨白的是,少年的蛇尾不知道什么时候滑向自己的鱼尾,紧紧缠了上来。
“你说过,今天是为我捕猎。”撒琉喀加重手上的力气,以目光警示。
这下轮到司霖诧异了,他的下巴被对方钳住,鱼尾上也压着少年蛇尾的重量,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脑袋里嗡嗡作响。
千钧一刻之际,司霖突然清醒,急忙挣扎着送上手中的猎物。
怎料撒琉喀对花栗鼠视如不见,转眼间将人鱼的脸拉近自己,仿若无声的审视。
直到冰凉的吐息重重地吐到脸上,司霖才彻底反应过来,慌张解释:“我听说和狼群走丢的幼狼很容易死掉,这才......再说,只要陷阱还在,猎物总会再有的。”
他并不明白,如果只是为了花栗鼠撒琉喀突如其来的怒意会不会来得太反常了些。
怎知话音落下的一瞬,下.半.身被蛇尾箍得更紧。
只见少年皱眉,面色发狠:“既然是献给我的食物,就没有随随便便送出去的道理。”
司霖吃痛,不敢动弹,在看清撒琉喀眼中的怒意和狠绝之后心底蹿起一股难以言表的寒意。
少年显然捕捉到他慌神的反应,见状,下颌线绷得更紧。
紧接着,撒琉喀调转视线,望向狼崽晕倒的地方,只听他嗓音不似一般的冰冷和恶劣:
“再说,其他动物幼崽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说是吧,表哥。”
第11章
少年的声音如同暗无天日地狱中无机质的闷响,在司霖空白的脑海中回荡了好一会儿,又有种彻头彻尾的森寒蔓延开来,让他觉得身上重得仿若压了座山。
人鱼愕然地看向撒琉喀,无数情绪在眼中翻涌、纠葛。
直到硬质的鳞片随蛇尾肌肉缩张缓缓划过,司霖才骤然清醒过来,想起初见时那双隐在洞穴深处的毫无温度的绿色竖瞳,也像现在这样冷漠、决绝....也许更甚。
几乎同一时间,他认知中有什么东西“砰”地一下碎裂。
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从来不看出身,不论年纪,只以实力轮生死。
司霖终于意识到壳子里套着人类灵魂的自己和撒琉喀有着本质的不同——
撒琉喀身为丛林之主,即使是失忆了也可以睥睨所有、为所欲为,而自己不过初来乍到连实现最基本的温饱都难上加难,如果不是对方好几次临危出手,恐怕已经死得不能更死了。
他一回神,对上撒琉喀回望过来那双半眯的眼眸,似乎已经洞悉了一切。
司霖能察觉到少年无言的嘲讽,也能感受到被对方紧缠的尾巴上每一处神经都重重地跳动起来,仿佛.....遭受着一种更为隐晦的告诫或者说,警示。
但司霖罕见地不为所动,他轻轻垂下眼睫,眼睛往小狼身上看过去,视线里是伴随皮毛浅浅起伏的微弱呼吸。直觉告诉他,哪怕撒琉喀放任这只狼崽的死活,眼前的小家伙也不一定能活着睁开双眼。
这片丛林里危险古怪的东西实在太多,这种被抛弃的下场几近于死亡。
想到这里,司霖的身体有些不自觉的痉挛。
他先是愣了一会,记忆深处某个画面与蜷缩的小狼逐渐重合,有种强烈的孤独感在危机四伏的丛林中被无限放大,像瘴气,也像浓雾,不断在司霖的脑海中蒸腾,在触动一根尘封的弦。
下一瞬,弦断了。
司霖看向少年:“可是,我不想它死。”
撒琉喀眉头一皱,将人鱼突如其来的变化看在眼里,发现对方的眉眼被一种陌生的情绪所笼罩。他目视着对方浅栗色的瞳孔,眼神更加摄人,不明白这句突如其来的忤逆。
撒琉喀:“告诉我一个理由。”
少年语调低沉、眼神幽深,似乎并不是真心的发问。
不知道为什么,人鱼对那个小畜生越是偏袒,撒琉喀心中揪得越紧,他不明白留着这么只弱不禁风的幼崽到底有什么好处,毛多肉少,连做储备粮的资格都没有。
顷刻间,撒琉喀的眼神变得凶残至极,仿若下一秒就要将狼崽生吞活剥。
但他真实的意图明显更加恶劣——
他在等待,等待人鱼编出理由、期待被拔高到顶点时,给与那只碍眼的小畜生致命一击。
令撒琉喀意外的是,司霖一反常态,非但没有立即辩解反而紧闭嘴唇,甚至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脸色有隐隐的泛白。
看得少年没来由地呼吸一窒,胸口上像是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抵住,上不去也下不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心中的烦躁感嗖地蔓延开来。
这种烦躁感驱使撒琉喀将蛇尾箍得更紧,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人鱼从地上托举起来。一时间,颜色不同的两种鳞片之间摩.擦.挤.压,仿佛下一秒就要碰撞出微弱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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