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江一晨捧着两块热腾腾的糖米糕,递给楚煜鸢:“来,尝尝,西市最好吃和第二好吃的糖米糕。”
楚煜鸢不由得笑起来,笑意拉扯着脸上僵硬的肌肉,像是一个精致的人偶学着人做表情,看着有点怪异:“我听……神人说,后世有种律法,不许商家自称‘最’。”
江一晨定定看他一眼,这才接话:“是么……后世律法这般严苛?商家吹牛也要管?”
楚煜鸢其实也不太明白,律法执行耗费甚巨,如此细致入微,岂非空耗国力?
但转念一想,后世种种条件远超当代,或许就是有这么多人力物力来细致入微地管理呢?
楚煜鸢看着手中的糖米糕,有些出神地想,不知有朝一日,楚朝能否做到这般。
他沉思之时,马车依然在一家酒楼停了下来。
江一晨随手拿了个帷帽给他戴上,然后掀开车帘下了马车,伸手给他:“来,带你见见西市最好的酒楼。”
楚煜鸢理了理帽子上的白纱,抬头看了看。
正好对上一双清澈的美眸。
一位妙龄女子冲他掩唇一笑。
第60章
楚煜鸢在二楼的包厢内见到了眼睛的主人——也就是令冯倩娘一怒之下动手杀人的那位楼中姐妹, 同样姓冯,闺名苑娘。
据说冯苑娘是她们楼中的花魁,容貌上佳, 但如今出现在楚煜鸢面前的女子, 身姿依然曼妙,眼睛依然动人, 然而大半张脸却布满疤痕, 望之令人生怖。
似乎是感受到了楚煜鸢帷帽下意外的眼神,冯苑娘微微一笑:“妾身因着这张脸吃了不少苦头,毁了反而清净,希望没有吓到这位公子。”
言辞间眼神灵动如秋水, 不难想象曾经的花容月貌。
楚煜鸢内心有一点惋惜,但并未表现出来, 很平静地点了点头。
这反而使冯苑娘嘴角的笑意深了些。
冯倩娘起身招呼二人坐下,见江一晨没有介绍的意思, 便十分识趣地没有询问楚煜鸢的姓名来历,只当是招待贵客, 妙语连珠地说了些趣事, 三下两下便将包厢内的气氛和缓了下来。
楚煜鸢见此微微点头。
等闲聊的差不多了,冯倩娘才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我姐妹二人只是做了些小本生意, 身为女子还有诸多不便,不知为何东家会找上我们呢?”
还能因为什么, 这不是陛下手里没人吗?
江一晨暗自嘀咕,扭头看向了楚煜鸢。
他隐约又感觉楚煜鸢在下一盘大棋,但碍于从未了解朝堂中事,并不清楚楚煜鸢究竟想做什么,只是听闻他想要个做生意的好手, 就在自己认识的人里挑一个人品信得过的给他。
楚煜鸢沉吟两秒,突然将帷帽摘了下来,平静看着姐妹二人:“朕所托之事,女子反而更为便利。”
冯倩娘姐妹先是被他的容貌震了一下,紧接着又听到他的自称,直接傻了眼,过了一会儿两人才大惊失色地起身想要行礼。
楚煜鸢抬手制止她们:“不必多礼,朕微服出访,不想惊动旁人。”
冯倩娘勉强安抚住狂跳的心脏,有些敬畏地看了一眼江一晨。
自己这位恩公还真是不同凡响,以前光知道他是江湖有名的侠客,不想再次见面居然搭上了天子!
冯苑娘失了古怪精灵的气质,十分小心地问道:“不知陛下,想让我们姐妹做什么?”
楚煜鸢早有准备,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小册子,递了过去。
里面是“公司”相关内容的进阶版,他打算以内务府所有的众多皇庄为基础,借助系统提供的良种和种植方法,设立一个巨型的垄断粮食企业,将粮食和食盐这两样民生之本完全控制,同时借此将被地主豪绅兼并的土地彻底收回来,重新设定楚朝的田税制度。
时下民生多艰,原因除了粮食产量低下,最大的问题就是田地兼并严重,士绅豪族动辄拥田上百成千,然而一般平民能有数十已是不易,再加上税赋和佃租,农户日子岂是一句不好过就能概括的。
然而户部至今所有的鱼鳞图册,居然是太宗一朝留下的遗物,终先皇一朝,他也没能正儿八经地探查过田地,各地瞒报谎报之事早已是积重难返。
在不起兵戈直接抹消各地士绅豪族的情况下,楚煜鸢也没有办法用常规手段弄明白各地的田册,好在系统的出现给了他一个另辟蹊径的可能。
以皇庄为基础,建设类似后世“国有农场”那样的东西,以极高的生产力和产量作为这粮食公司的后盾,天下不会有粮商可以抗衡,而粮食收购一旦成为垄断,坐拥土地士绅豪族,要么贱卖,要么成为里面的一环。届时,平民不受饥馑之苦,也可以从土地中解放出更多人来进入所谓“工业”。
这一切的思考最终凝成了这本小册子。
冯倩娘姐妹看得目瞪口呆,既觉得这册子中的事情乃是异想天开,又隐隐有种似乎可行的错觉。
她们对视一眼,再看向楚煜鸢的眼神已经是全然的敬畏。
她们不是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的平头百姓,作为来往于江南道和玉京城的数得上名的商户,她们对朝堂之事可谓关心之极。
皇帝年初才亲政,可这政令依然是内阁所出,她们疏通关系,走的还是沐首辅的门生。直到前些日子突然传出来“神人传法”之事,皇帝才有了些存在感。彼时不少商户都笑言,这位陛下挣脱束缚的法子当真是奇特,沐首辅纵横朝堂这么多年,还能被一个神神鬼鬼的传说吓住吗?
如今一看,这只怕不是什么神神鬼鬼的传说,而是确有其事!
得上天眷顾之人……她们二人第一次对“天子”之称感受如此之深。
楚煜鸢见她们看完,问道:“此事关系重大,你二人可明白这册子中的种种?”
冯倩娘下意识想掩唇一笑,倏然想起来面前的人乃是皇帝,顿时收敛了轻佻的举止,规规矩矩道:“妾身二人已经明白了,只是若要实行……只怕困难重重。”
且不论如何增产粮食,光是处理佃农就是个大问题,这册子中描写的包食宿,甚至还规定了每餐食的分量,可这些东西哪里是凭空得来的,小皇帝有这么多钱支撑前期的开支吗?
冯倩娘将自己短时间内所想一一道来,越说越忐忑……这些年接触过的大人物们,有几个愿意听这种泼冷水的话的?
不想楚煜鸢却似乎是十分赞赏。
冯倩娘不确定地想,陛下面无表情,但看过来的眼神却很是柔和——这大概是赞赏的意思。
楚煜鸢确实很欣赏。
这背后是哪怕沐文曜都会动心的利益,冯倩娘非但没有被冲昏头脑,第一反应是如何实施,确如兄长所言,人品值得信赖。
于是他道:“朕相信二位姑娘有疏通上下的能力,亦会给二位充足的人手和银钱,朕只问二位一句话,若朕全力支持,你们能否将册子上的事情一一实现?”
他这话一出口,冯倩娘反而有些犹豫,倒是一直没说话的冯苑娘,一口答应了下来:“既然陛下如此信任,那我姐妹二人必不负所托!”
语气斩钉截铁。
冯倩娘猛然转头看向妹妹,眼神中全是不可置信和不赞同。
冯苑娘没有在乎,反而看着楚煜鸢的眼睛:“不过妾身有一疑问,陛下将此事交给我们姐妹,究竟有几分是因为行走宫闱需要女子?”
楚煜鸢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想到自己日后的规划,坦然对上她的灼灼目光:“女子亦可为朕所用。”
冯苑娘定定看他半晌,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十分认真地说道:“请陛下放心,我二人便是抛却身家性命,也会替陛下完成此事!”
楚煜鸢点点头:“那朕便等二位的好消息。”
冯倩娘姐妹走了。
内务府这件事算是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楚煜鸢自然而然地把思维转到了下一件事上,他急着把内务府的事情定下来,也是因为下一步乃是将户部拿回来,只有内务府先搭好一个架子,才能顺利地把国库所有的土地并进去。
综合他这些年对朝堂局势的观察,还有这段时日和封和济等人的闲聊,判断不失误的话,户部应该很快就有动静了。
而下一次的大朝会已经近在咫尺了。
楚煜鸢沉思地出神,冷不丁嘴边挨上了一个香气浓郁的东西,他下意识张口衔住——然后柔软的点心直接碎裂,直直往下掉。
江一晨及时伸手,残渣掉了一半在他手上,又洒了许多出来。
自八岁起就不会把东西吃的到处都是的陛下:“……”
偏偏江一晨还火上浇油地嘲笑:“想什么这么出神,吃东西都不会啦?”
楚煜鸢满脑子的宏伟计划全飞了,狠狠瞪他一眼:“都怪你!你不要随便打扰朕!”
江一晨擦干净手:“什么叫打扰,今日本就是带你出来玩的,你要是急着忙正事,那我送你回去?”
楚煜鸢沉默:“……都说了朕不是出来玩的。”
“是是是,可你不是答应了陪我玩吗?君无戏言啊陛下。”江一晨一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他。
楚煜鸢一向没法对着他这样的笑脸别扭,磨磨唧唧地答了一声:“嗯。”
“哎……小殿下啊……”江一晨隐隐叹了一口气,“我呢,就是个俗人,没有你那些心怀天下的忧国忧民,但你是不是也太急了?”
楚煜鸢抬头看着他。
江一晨认真看着他:“我知道你想当个好皇帝,可沐文曜骑在皇家头上又不是一年两年了,真要说,这都是你父皇的错,谁让他管教不好自己大舅子的……”
说得正起劲,余光瞥见楚煜鸢逐渐鼓起来的脸,他连忙投降:“好好好,你父皇没错,错的都是沐文曜,先皇英明神武,沐文曜狼子野心好了吧?”
楚煜鸢:“……”
便是朝堂上最善拍马屁之人,也说不出父皇英明神武这种话吧?
江一晨看着他笑:“总之呢,朝廷上的事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你想解决也不可能一日两日就见到成果,没必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出来玩就不要想正事了,好不好?”
楚煜鸢看着他,最后在他温柔的眼神中小声说道:“我想去松鹤楼听琴。”
除了江一晨偷偷带他出宫的时候,他几乎从未逛过玉京城,而以前偷偷出宫时间有限,最方便就是去松鹤楼——既有名还好吃。
以至于楚煜鸢对于玉京城的印象,就停留在了松鹤楼的丝竹之声里。
江一晨又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走,听完琴带你去玩其他的。”
楚煜鸢把手递给他,被握住的时候,似乎真的有了放下一切重担的轻松感。
第61章
翌日, 楚煜鸢衣冠齐整地高坐明堂之上,下方齐齐行礼的百官群臣。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苏姜的声音传遍大殿。话音刚落, 封和济上前一步, 将工部近日来的成果尽数说出。
虽然早有传闻,但从封和济口中得到证实, 众人还是一片哗然。
楚煜鸢高居上首, 冷眼看着下面的人眼神来往,各人关系在他脑海中一一梳理。
“接下来需将这氨肥、雪盐、精钢炼制之法推广全境,此事却不是工部之职权。应当如何推广,还望陛下示下。”封和济说完, 躬身一礼,退回了位置上。
沐文曜老神在在地和楚煜鸢对视了一眼。
因着庄瑞之前莫名其妙一摔, 户部没能将氨肥的事情揽下来,可后续也是小动作不断, 以国库空虚为由,今天拒了给工部研发的银子, 明天拒了给工匠的工钱, 月末月初再赊欠一点工部各位大人的俸禄……若非有虞景天这意外之财,工部早就怨声载道了。
靠着虞景天上供的银子、封和济和工部的小金库, 才算是把这些东西给弄出来。
不论是封和济还是楚煜鸢都看得很明白,这就是沐文曜的下马威。而沐文曜之所以只在银子上搞些小动作, 究其原因还是户部才是掌管天下农事的地方。不论是中央还是地方的农事官员,皆受户部辖制,这研发制造还可以强行指派给工部,这推广没有户部是万万不能的。
而这推广一旦落到户部,落到庄瑞身上, 届时这功劳究竟算在沐首辅身上还是皇帝身上,那可就不一定了。
果然,如沐首辅所料,楚煜鸢听完封和济的话后,犹豫了刹那,最终还是唤道:“庄瑞。”
庄瑞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气风发地出列:“臣在。”
楚煜鸢张口,似要将氨肥推广一事交给他,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臣有本奏!”
沐文曜眉头一皱,转身看去。
只见御史大夫冯和正大步出列,走到大殿中央,掷地有声道:“臣参户部尚书庄瑞,此人私占国库,索贿无度,纵容家中嫡子侵占百姓膏腴之地,甚至强抢民间女子为私欲所用,受害女子家人伸冤,却被庄瑞以权相逼,竟至全家惨死!如此种种,实乃令人发指!臣请陛下彻查其人,将此等奸佞绳之以法,还我大楚一片朗朗乾坤!”
此言一出,堪称掀起轩然大波。
庄瑞不仅是沐文曜一手提拔的门生,还是沐文曜的族妹夫,他的嫡子,往大了说那也是沐文曜的亲眷!这都多少年没有人敢在朝堂上直言沐党的不是了?!
冯和正不是一贯明哲保身谁都不掺和吗!
今日又是吃错了什么药?!
庄瑞亦是莫名其妙,但这并不妨碍他立刻跪下请罪:“陛下,臣冤枉啊!臣自履职以来,从未懈怠过一天啊!国库空虚,我朝处处捉襟见肘,臣上任以来,夙夜难寐,所思所想皆是如何丰盈国库壮大我朝!冯大人这侵占国库之名,是从何而来啊!至于侵占农田强抢民女更是无稽之谈!臣之嫡子如今正在国子监读书,十日里只有一日休沐可陪陪家人,何曾有空在外欺男霸女啊!请陛下明鉴啊!”
楚煜鸢嘴角几不可见地一翘:“冯卿,你可知诬告朝廷二品大员是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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