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小黑猫思忖片刻,追问道,“寒衣节当日可是有异象?”
“确有异象。当日子时,夜如白昼,东方金光乍现,不过几息复又消失。其间山中鸟兽虫鱼多有躁动,却不见有什么损伤。至白日,一切无恙如初。”
苟村长一边回忆,一边细细道来。他忽地想起那王姓道士的异状,不由心忧道:“如今看来,大阵不会无故被破,人间恐怕有变。只是我们与凡人隔绝多年,同其他妖类也少有往来,竟是半点消息也不曾得知。”
小黑猫踱步沉吟。他挥爪,一张红头文件纸凭空出现又应声碎裂,落地成屑,勉强能拼凑出几个红色方块大字。
——《关于推行建国前成精户口落户制度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
巫元认得白字。简化的俗体字历来有之,只是看着古怪,倒是不难学。苟富贵曾连哄带骗,巫元不堪其扰参加了精怪扫盲突击班。不过一个月,他便学了个七七八八。只是此时小黑猫心里有气,不耐烦看这些。
“你且与我说说罢。”
苟村长深知咪崽秉性,好脾气地弯腰拾起纸屑,笑呵呵道:“适才老朽已然看过了,这就给您总结几点意见纲要和会议精神。咳咳,响应第八次全国人口普查号召,凡能化人身的精怪修者,不论原形原籍,定要做到来有出处、离有去处,积极争取就地落户。
精怪行走须持身份证明。入世后三月内,或寻到正经工作,或合法购置房产,或拥有人类监护人,即可前往活动辖区内的非人办登记,换取正式身份证乃至落户;否则,三月后统一划分为无业游妖,一年后列入监管名单。”
非人办乃非人类事务办公室的简称,明面上由非人类和人类修者共同维系,处理一切不能公之于众的隐秘事件。如今神、仙不存,精、怪、魔、鬼皆属非人类,属于非人办的管理范畴。
小黑猫抡起尾巴重重敲打地面。良久,他抬头,轻声问道:“那牛鼻子说要把小玉山变成人类的公园,可是确有其事?”
苟村长欲言又止。
事实上,文件所言与王道士口中的苛政相去甚远,甚至可称得上温和。然而他到底成精多年,也有过与人类打交道的经验,深知人类素来信奉“刑之轻重,不可使人知也”。不管是否会被强行征用,小玉山想要继续偏安一隅,怕是不能。
他略思忖,换了种和缓的说辞,道:“附件有言,若得道大妖能在非人办挂名,做些功德任务,可从人族换些好处,想来买座山头也是可行的。”
小黑猫依旧闷闷不乐。
苟村长慈爱安抚道:“无甚大事,老朽原也打算下山历练一番,如此正好顺道去会会非人办。”
小黑猫脱口斥责道:“你就这么点道行,要是被欺负了怎么办?”
苟村长哭笑不得。他的道行在小黑猫面前是不够看,然而放眼如今的修真界,能够轻易伤他的人可真心不多。
小黑猫耳朵耷拉,垂首盘尾,团成一朵幽怨的小乌云。许久之后,他扒拉爪子,起势占了一卦。
卦象晦涩不明。
去,变卦莫测。
留,亦是变卦莫测。
小黑猫哀戚叹息,终是下定决心,嘟囔道:“还是我去吧。”
他有宗门遗泽护身,总归是比那群小妖小怪要厉害。
苟村长愕然。巫元素来不喜人类,宅于深山已有百年未出,这还是苟村长头一次听他主动提出要入世。
既已作出决断,小黑猫不再犹豫,抬起一只前爪至胸前飞快舞动,凌空掐诀。
嗷呜一声,原本小小的猫头竟张开吞天巨口猛力一吸。顷刻间,空间扭曲,整座茅草屋原地消失,化作一缕青烟卷入小黑猫神识紫府内。
嗝——
小黑猫脆生生地打出一个嗝儿,用爪子轻拍毛烘烘的胸脯。
苟村长见他扭头就想走,连忙疾步赶上,加快语速道:“《意见》还强调精怪不得以未做伪装的妖物形象活动于人前,不得公然从事封建迷信活动,不得以术法扰乱人间公序良俗,不得做一切有违天道誓约之事!”
小黑猫嗤之以鼻,连斥“啰嗦”。精怪修行本就不易,哪里会有蠢货为了人类甘愿舍弃一身修为。
苟村长却道:“咪崽大人有所不知,昔日钱塘就有位白蛇仙,道行千年,素有功德,乃是一方不世大妖。”
哦,这是要说志怪故事?小黑猫总算来了点兴趣。他放缓脚步,偷偷竖起耳朵。
“白蛇仙生性淳善,一朝被人类哄骗,泄了真元不说,竟还落得抽筋剥皮的下场。真身寸断,直接送入瓦煲炖汤,听闻汤里还加了黄豆呢。”
“当真?”小黑猫惊颤出声,眼睛又瞪圆两分,只觉脖颈处的寒毛倒竖。
“嗯呐,确是黄豆蛇煲!”苟村长吸溜口水,面露不忍之色,咂嘴啧啧道,“听闻汤成时以‘龙汤’命名,揭盖后满城飘香,一人一碗,三日方尽,可羡慕坏了方圆百里内的蜈蚣百足。最后剩下一锅蛇骨,尽数镇压于高塔,日日听僧人念经诵佛,至今神魂难安。”
小黑猫不动声色地微抽一口凉气。
这可真是一个恐怖故事,人类竟凶残至此。
苟村长见自己的恐吓教育起了作用,不由得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幼崽嘛,果然不吓长不大。
“咪崽大人也莫要太过担忧,只要与人类保持距离一般是没甚危险的。人类多狡诈,可以小利徐徐诱之,但不可暴露真身。尤其谨记一条,切切不可同人类处对象,正所谓人妖殊途。”
“我省得了。”
对情爱之事不通一窍的小黑猫果断应下。
“安顿后一定来信告知,莫要贪玩忘了,我们可都牵肠挂肚着呢。等来春池满,我给您寄新鲜的小鱼干。”
小黑猫别开脸,粗声粗气地强调道:“我可不贪嘴,我辟谷。”
“瞎说,哪儿有小猫崽不吃小鱼干的!”苟村长不赞同地看着小黑猫,叹息道,“自我等成才后,哪里曾在吃食上短过大人?唉,也不知那人间是甚光景,可会委屈我们的咪崽大人。”
说到这,苟村长已是声音哽咽老眼婆娑,颤巍巍地扯过衣角擦拭眼眶。
小黑猫抖抖泛红的耳朵尖儿,假意不耐道:“行了,莫要多说,趁日头还早,我得速速下山去,你、你也家去吧。”
苟村长闻言赶忙放下扭捏之态,迭声道:“莫急莫急,还有一事。”
说罢,他引吭长啸。树影婆娑,风声簌簌。不多时,忽见林中有一貉,头顶包袱,拔足狂奔而来。行至跟前,它也不敢造次,只拢起两只细长的前爪,恭敬地朝小黑猫拜了一拜,又高举双爪托起包袱虔诚献上。
苟村长在裤缝用力摩挲几下掌心,郑重地取过那团红包袱。
“离别在即,老朽自愧身无长物,只得合举村之力备下些许金银俗物,特奉与咪崽大人,以全拳拳香火情义。”
巫元神色未变,只盯着苟村长手中的动作。
只见苟村长小心翼翼地展开四方包袱皮,露出里头的物事。
一件折叠齐整的簇新排扣军大衣,一顶军绿色雷锋帽。揭开帽子,又露出底下的一沓粮票,两张大团结,一盖有红章的信封,一巴掌大的粉色塑料皮笔记本,以及一个模样古怪的金属圆筒。
还不待巫元细看,苟村长迅速盖上帽子,麻利地重新系好包袱结,张大一双小而圆的黑眼睛滴溜溜地左右顾盼一番。
确认四下无人后,苟村长凑近小黑猫,手掌往包袱上轻轻一摁,压低声音神秘道:“这可是一件宝贝,家、用、电、器!可贵重着呢,您一定得看好喽,人心险恶,客不离货,财不露白,切记切记。”
小黑猫眉头的郁色稍霁,冲苟村长略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赞许道:“难为你们有孝心。”
那牛鼻子不就是有个手机,神气什么?他可不也有了家用电器,哼。
苟村长下巴上那撮山羊胡不受控地抖动几下,差点没绷住表情。他强压下心头想要以下犯上怒搓猫头的痒意,继续细致地叮嘱了几句。直到再无话可说,苟村长终于停了下来。
他忽地后退一大步,整衣肃容,朝着巫元躬身抬手作长揖。
“多年来承蒙大人庇佑我等,大恩不敢或忘。此别山长水阔,不知再会何期。老朽代表万灵村上下在此恭送大人。只盼大人珍重自身,诸事遂意,早日归返。”
那貉双足直立站在一旁,竟也依样划了划爪子,眼珠黢黑似有泪光。
小黑猫略一点头,并未多言。他接过包袱扛上肩背,扭身,抬爪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望向变得空荡荡的巨石。
那几颗柿子仍挂在枝头,如等待游子的灯笼。
这柿子尝起来定然极好,只是今年的初雪夜,他已不知身在何方。
最终,巫元别过头。
他总归是要回来的。
天地之大,他早已别无归处。
小黑猫四足踏霜,疾行下山。他驮着硕大的包袱,像一团小小筋斗乌云飞速掠过隐秘的林间小道,往人间烟火地卷去。
身后隐隐有无数视线目送,风浪中似有声声叹息翻腾。
巫元未曾回头。
第3章 荒路,废车,大雾天
浓雾未散。
王道士再次踏上来时的那条林荫道。不知过去多少年岁,石阶遍布斑驳青苔,或青或紫,偶有光点漏下,如鱼戏浅塘。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踉跄而去,越走越觉得事情不对。
王道士此人资质平庸,因家族信仰入道,年近四十才得了一个小小的知客职位。只因他为人圆滑谀媚,讨得观中某位副主持的青眼,这才拿到巡游普查的空缺,活儿不累又有补贴,乃是实打实的肥差。
全真一脉不善符咒降妖,弟子通常领的都是危险系数较小的任务,并携带道协派发的符箓及玄景寻踪盘,——该法器威能不大,可识灵寻踪,在探查范围内遭遇成精百年以上的精怪会发光警示,并粗略评估其社会危害性等级。
王道士曾多次出入毛春,寻踪盘皆无反应,原是不曾留意小玉山。直到两日前,他途经此地,寻踪盘突然发动,昭示小玉山潜藏着不止一只道行百年的大妖,幸而危险等级都不高。
按规定,普查任务至少两人成组。同门多是修身养性之士,自然不喜王道士此等小人,少有愿意同他结伴的。任务久无进展,王道士此前受到不少冷眼和斥责,本就憋着劲儿。他浸淫宗门多年,自恃多少有些自保手段。再三犹豫,王道士并未声张,只身前来探访。
只是如今看来,事情果然不对。
王道士模糊记得上山时的光景。他按照寻踪盘的指示找到最适宜的入山路线,行至半山腰就遇见一条老狗精,报了个搞笑的名儿叫什么苟富贵,看样子就没什么能耐。苟富贵告诉他,小玉山有个万灵村,听着很有气势实则只是几个大妖自发组建的小屋场;村中能化人形的妖物不过五六只,且大多已不在山上,就剩他和山顶的一只小猫妖。
啊对,那只猫!
那只黑不溜秋的猫崽子,牙还没长结实,寻踪盘却有反应,竟也是成精百年的大妖怪!
王道士神色一凛。
再然后呢?
王道士的记忆到这就开始变得模糊,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是被妖怪们好声好气地送出山的。他不太确定地翻看手机,非人办App的后台确实有几条新录入的信息,没有备注,无需特别关注。
只是为何他总觉得自己身上隐隐飘散骚气?
腿间的布料像是裤子湿了后被体温强行烘干,硬邦邦的卡在裆(部)十分难受,走起来还有摩擦声。
总不会是拉裤子里了吧……他越琢磨面色越扭曲,暗道昨晚就不应贪嘴多吃那一碗炒粉,那店家果然不老实,怕是用的地沟油,道爷回去就投诉!
有那么微妙的一瞬间,王道士的脑海中莫名冒出电影《黑衣人》里消除记忆的画面,随之自哂一笑,心道现在的妖魔鬼怪哪有那么邪乎?再者他身上还佩戴着净心符呢,一般邪魔无法入体。
王道士长吁一口气,伸出胳膊胡乱比划,学着威尔-史密斯朝空气挥拳,口中胡乱念着“雷大雷二雷三雷四雷五,急急如律令”等降神咒,一时只觉神清气爽。
别说,这小玉山空气清新景致也好,报上去好好整顿,做个收费公园确实不错。
奇怪的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王道士忽觉一阵心悸。恍惚间,他隐约听见身后飘来忽深忽浅的鼻息声。
王道士顿时头皮发麻。他加快脚步,也顾不得先前种种疑惑,一溜烟往山下狂奔,浑然不知身后确实远远跟着一团小小的黑影。
黑影晃晃悠悠,于雾中浮现,近了、更近了。
原来是一小团黑乎乎的猫团儿顶着一团比己身还大的包袱凌空而来。
正是巫元。
山林密密,阴影重重,正如巫元此刻的心境。
行近山脚,远远可见一方黑黢黢的石碑隐没于灌木丛,只露出光秃秃的一角。饱受风霜侵蚀,石碑早已残破不堪,上头的金漆字迹斑驳不可辨。唯有狰狞的烧痕昭示着昔日那场数月不尽的山火,任由雨水千年浇打也洗不净碑下的一抔焦土。
正是那场烈火将宗门留给巫元的最后念想吞噬得一干二净,也熄灭他对人间的向往。
小黑猫眼神沉沉,目不斜视、昂首挺胸,飞快掠过石碑。
迎面便能感受到一股磅礴却温和的先天灵炁,笼罩整座小玉山,——这便是曾经风光无两的玉山宗护山大阵,由开宗真仙亲手布下,可纳方圆百里。千年韶光倏忽而逝,天道崩坍又重塑,大阵结界一退再退,两百年前被巫元挪至如今的小玉山。
临近了,巫元更深刻地体会到大阵如缠绵病榻之人渐弱的呼吸正缓慢失去灵效。恐怕便是如此才让那牛鼻子寻了可乘之机。或许再过不久,大阵将彻底溃散。
巫元的真身乃是天地孕育的灵胎,呼吸吐纳就能修行,才开灵智便会化形,可谓天赋骇人。宗门尚在时,他成日只知逗鸟摧花,从未费心修习法门。师父和师兄们怜他年幼娇憨,不曾多加约束。哪知一朝变故,宗门殒灭,只余下一只不学无术的小黑猫撑起门庭。
巫元深吸一口气。
此番出山,他定能找到修复护山大阵的契机!
“我很快就回来喵!”小黑猫故作轻松地喵喵道,“师父,再见喵!师兄,再见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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