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一束日光从雾气的罅隙灌下,穿透玻璃窗打在司机脸上。原本看着还算正常的男人此时竟透出几分死气,皮肤迅速灰败,泛着异样的光泽,——那不是汗水,更像是某种粘液。
小黑猫的视线拂过后视镜。镜面那道裂痕不偏不倚,恰好将司机和车厢其余人的投影分隔两端,一明一暗,楚河汉界。
司机僵硬地侧过脑袋。他并未完全回头,只转过半只没有眼白的眼珠,浑浊的眼球夸张地凸出,阴森森的目光从肩头往后掷来,吓得众人登时噤声。
他喉结鼓动,发出黏腻的咕叽声,浑身肥肉跟着颤动起来。
“车、内、禁、止、大、声、喧、哗。”
司机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硬生生挤出来的。
众妇人被眼前这幅骇人的场景吓呆,瑟缩如鹌鹑,讷讷不敢言语。
不多时,浓雾重新聚集,阳光消失,昏昧的灯火再次笼罩车厢。那司机的肌肤纹理在朦胧中显得真实起来。他转过头,动作不再僵硬,口中甚至哼起二十几年前流行过的小曲儿。
乘客们则相顾无言,陷入诡谲的死寂。
圆脸妇人率先开口。她干笑着对司机说了几句恭维话,又自责道:“刚才是我太慌了。我看大家也不用太担心,说不准就是稻草人之类的东西。不是说以前公路上老有交警假人嘛,吓唬司机用的。再说我们才从芙蓉庙回来,身上压着香火,太太心善,肯定会保佑我们的。”
其余妇人回过神来,自是附和不迭。唯有那王道士听见“胎神太太”,紧张情绪不减反增,右手摸进内兜,死死攥住一张辟邪符。
妇人们合掌于胸前,口中胡乱念佛。
“阿弥陀佛,太太保佑,各路神仙,勿怪勿怪。”
巫元听得好笑。
那所谓的胎神不知是何方神圣,总归不会是菩萨,约莫受不住这一声佛号。
世人多痴妄,求神又拜佛。
只是正神也好,邪神也罢,这世间何曾有过心善的神明?
更滑稽的是那王道士,竟也跟着抖抖索索地默诵起《北斗经》。
小毛球好奇地凑上去,歪着脑袋听了两耳朵,而后假模假样地摇头叹气。
这牛鼻子果真是朽木一块,科仪功课也做得颠三倒四,若是这般也能震慑鬼魅那才叫见鬼了。
拜谒后众人心定不少。妇人特地挑了个轻松的话题,故作随意地笑问道:“说起来,今年过年你们打算怎么过?”
过年?这冬至还未过呢,人类怎就如此心急。
小黑猫不解,其余人却显然并不觉得奇怪,反而打起精神加入讨论。
一人道:“终于不用归乡隔离了,今年得回我婆家。已经好几年没回去,老人那里都催好几遍。”
另一人接过话头说道:“要我说还是得回自己家舒服。难得能过个团圆年,不得带上孩子好好陪陪老爹老娘,要是到公婆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白白受气。”
“所以我们家干脆两头都不回,约好了直接包车去外地过节,顺便旅个游。我老公都攒下好几年的年假了。”
“我们家也差不多,去国外,要是行程有空,还想顺道去暹罗拜一拜。春节出国的人可不少,听说现在已经抢不到团了,幸亏我们家闺女机灵,解封消息一公布立刻就预定名额。”
一妇人尖声打断道:“说起女儿,前头这些都不要紧,首要任务是得抓紧时间安排女儿相亲。我家那死丫头一直拿疫病说事儿,死活不肯谈对象。现在都二十大好几的人了,自己也不知道着急。等她弟弟生下来,我哪有空再理她。”
说话这人脖颈系着一条素色丝绸围巾,看着不显,却是好料,和她一身的穿戴极为相称,可见这妇人是个爱美又有巧思的。她看似笑意盈盈,背脊却僵直得不肯挨上椅背,显然极不喜欢这逼仄的车厢。
这妇人与圆脸妇人紧挨着,两人手臂交握姿态熟稔,看来交情匪浅。只是相较于后者的和善面相,这妇人虽面容清秀,却长着一双颇为邪性的吊梢四白眼,乃是墨色镜片都难遮掩的薄幸相,不似个好相与的。
她的这番言论即刻受到众人唱和,议论声愈发热切。
巫元这才讶然意识到车内诸多妇人的子女宫竟皆呈现出命中有女却难延子嗣之相。
旧时女子讲究三从四德,婚嫁纳娶万事不由己,自然视东床及子嗣为头等大事。只是如今人间早已换了天下,听闻许多门户只诞一女。当年苟富贵自山下归返,带回许多宣传报张贴于“村委会办公洞”前,帮助精怪们学习进步。宣传报中诸如“妇女能顶半边天”、“自由婚姻,美满幸福”等口号数不胜数,小黑猫也略有耳闻,却不知人间为何仍有包办婚姻此等糟粕。
小黑猫翘着爪子沉吟,倏尔目精一凛。他抬爪一收,下一刻,小毛球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窜回车顶,砰地一声重新融为小黑猫身后蓬松的长尾巴。
正此时,中巴急速行驶,冲入一段蜿蜒的盘山公路。一个弯道,两个弯道……上百个弯道飞快过去,前途依旧漫漫不可见。车内众人哪怕再迟钝,此时也琢磨出不对劲来。适才轻松的氛围散尽,未名的不安再次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是遇到鬼打墙了吧……”有人小声嘀咕。
“嘘,别说那个字!”
“对对对,别多想别多想!”
四白眼妇人颤声反驳,道:“不是多想。这个盘山公路以前在我们本地很有名,是建国前洋鬼子修建的,因为设计不合理,出过不少事故,陆陆续续死了不下十几个。五六年前还有个大学生,女的,被黑车司机拉到这附近(奸)杀了,听说尸体现在都还没找全。”
她越说声音越沉,唇间血色全无。
话音未落,异变突生。车前像是挡了一堵无形的墙,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车头猛地撞上,瞬间凹陷。猩红的车头灯滋啦几声,随之熄灭。
四白眼妇人之前不肯系那脏得能搓泥的安全带,此时身体不受控地往前冲去,和过道上的几人撞作一团,再抬头时已是满口鲜血,呸呸吐出两颗断裂的烤瓷门牙。
不知是哪个率先叫出声,诘问、尖叫、哭嚎,顿时连成一片。
兵荒马乱间,无人留意到原本空无一物的路面上突兀地显现出一串古怪的血脚印。脚印只有前掌三枚指印,脚尖朝着中巴的方向。
一步、两步……
步步逼近。
“喂,你。”
清亮悦耳的男声打断血脚印的行动。两只血色脚印并拢,那不明物似乎正抬头望向声源处。
一颗黑乎乎的猫猫头从车顶探出,眼睛又圆又润。
“你做什么?”小猫咪好奇问道。
一团苍影从浓雾中逐渐浮现,正是血脚印的主人。青灰色的鸟羽大氅,裙长及地,黑发遮面,看身形应是妙龄少女。
巫元心道,原是枉死的煞鬼,不知为何化作罗刹魅。
罗刹乃是梵语,意为恶鬼。罗刹魅便是煞鬼,由禽鸟自柩中出煞而成,貌若好女,实为鸟首人身,行迹如禽爪,以腐为食。
它莫不是嗅出车里有尸妖,追逐而来?
巫元不动声色,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罗刹魅浑浑噩噩,良久,方从大氅内掏出一个木雕小人,缓慢举起。木偶形长三寸,身着红色短袄。白白胖胖,银盘粉面,眉眼精致,栩栩如生。
一见那木偶,巫元的脸色便沉了几分。
木偶女娃鱼白似的眼珠忽地一转,骤然对上巫元的视线。她咧开红唇,内里黑洞洞的不见牙齿,一面摇头晃脑有节奏地拍手,一面笑盈盈地吟唱道:
“阿公带妹去赏灯,来年阿弟坐床棱;
阿毑带妹去绣花,来年阿弟抱金瓜;
阿爸带妹去看井,来年阿弟食大饼;
独剩阿妈心惶惶,烧蜡垂泪到天光。”
声音稚嫩清脆,很是天真浪漫,然而在这诡异的氛围里却令人不寒而栗。
小黑猫眉头微蹙,还不等说话,那木偶咯咯笑了起来,脆生生地回道:“妹仔想回家呀。”
“哦,不能上车……”小黑猫语气平淡。
木偶眯眼,周身煞气陡然暴起,黑雾翻腾,如有实质般张牙舞爪朝巫元扑去。
小黑猫不躲不闪,摆弄灵活的尾巴尖儿指了指车头方向,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有规定,身高一米二以下的方能免票。”
尾巴尖儿往小猫脑袋顶上一点,又朝木偶上下比划。
“我可以免票。你这么短,自然也可以免票,你朋友却不行。”
黑雾猛地往后缩,几乎拧巴成一个硕大的问号。
“小小年纪不要搞特权,要紧紧团结群众。要么买票,要么就送到这吧。”
木偶扬起小脑袋,一脸呆滞地瞪着小黑猫。
第6章 灵姐
视线交战,瞬息定胜负。
小黑猫居高睥睨。
木偶缩起脑袋,眨巴眼睛无辜道:“可是妹仔爬不上去。”
小黑猫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直言道:“那你确实太弱了。”
“……”
“你这般弱的鬼仙真的有人供奉吗?炼你的术士莫不是个呆瓜。”
“……”
木偶气呼呼地鼓起脸颊,别过头,又脆又亮地重重哼了一声。
得知对方与自己一样也是来搭顺风的后,巫元脸色稍霁。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罗刹魅上车,万一它嘴馋把司机给吞了,那身娇体弱的小猫咪岂不是还得费劲自己跑着去毛春。
“你踩着这儿、这儿、这儿就能爬上来,别犯懒。”
小黑猫轻晃尾巴尖儿指指点点。
木偶怒目而视。
小黑猫心如止水。
对峙不下,木偶只好妥协。她轻拍罗刹魅的衣襟,示意它将自己挂到中巴一侧后视镜的镜柄上。由小黑猫统筹指挥,木偶抻长短手短脚,奋力翻身踩上雨刷器,沿着平滑的车窗哼哧哼哧攀爬往上。她蹬一步滑两步,一路跐溜着好不容易抵达车顶。原本白嫩的小人儿变得灰头土脸,可怜一身簇新的红袄也裹上黑灰。
小黑猫双眼眯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木偶那身厚实柔软的棉衣。他轻抬屁股,扭身让出足下的一小块空地,很不客气地指挥道:“你来,在此处再滚上一滚。”
木偶不明所以,但慑于小黑猫的淫威,只得照做。
滚过来,翻过去,木偶来回折腾十多回,小黑猫方才喊停。木偶头昏眼花得坐不直,只能俯卧趴在车顶直喘气。回神再看,小黑猫已然回到适才的空位,而那里经由木偶一通翻滚早已被擦得一尘不染。
原来那黑脸黑心黑脾肾肺的猫妖竟将她当抹布使唤!
木偶目瞪口呆,愣愣垂头,看向自己的红袄。原本精致漂亮的袄面已经黑得不成样子。她随即气得浑身滚圆,活像一条怒张的小河豚。
木偶挥舞双臂,身后腾地聚起一团黑雾,咿咿呀呀就想往黑猫身上撞。
小黑猫却将脖子往后一梗,甩动长尾巴就像是在驱赶恼人的牛虻,口中还嫌弃道:“噫——脏死了,快离我远些,去!去!”
而此时,车厢内也同样热闹。
中巴半路抛锚,众人惊魂未定,便有人提议下车查看,被四白眼妇人厉声打断。她缺了两颗门牙,一张嘴便漏风,口齿不清地喝道:“不能下车!出发前就说好了,出了村一路朝东直走,有山穿山,有河渡河,不能回头,不能中途下车,不然就请不到……”
四白眼妇人猛然顿住,转而瞪向圆脸妇人,双手牢牢箍住对方的胳膊,指甲用力到泛白。
“敏君,你拦住他们,快去啊!”
她声嘶力竭,嘴巴大张,牙根断裂处依旧有鲜血汩汩涌出,顺着她的嘴角流下,嘀嗒嘀嗒,染红了她白皙的脖颈,染红了她素色的围巾,恰好落在心口处凝结成一团暗褐色块,黑洞洞的,就好似心脏被挖空,衬得她那张脸愈发惨白如纸。
众人一时噤声。
圆脸妇人也被眼前状若厉鬼的好友吓懵了,不自觉地听从命令,顾不得发软的双腿,跌跌撞撞朝驾驶座挤去。恍惚间,她的余光瞥见缩在角落的王道士,圆脸妇人忽的眼睛一亮。
“道长救命!”
她顾不上许多,猛扑向王道士。
“您一定有法子,求您施法!”
王道士躲闪不及,两人撞了个满怀。
窗外,愈加厚实的浓雾滚滚而来,如有实质般裹住中巴车,揉捏、挤压,从缝隙间一点一点渗透。车厢内的众人无助地四下张望,哪怕是彼此相邻之人也逐渐消失在对方的视野中,唯剩白茫一片。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觉察到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森冷气息正一寸一寸舔舐他们的肌肤,蚕食他们的体温。
咕哝咕哝——
人们争相叫嚷起来,如潮水般往车厢中心聚拢。
透过玻璃窗,他们分明看见那道青灰色的鬼影再次凭空显现。
每一个人都看见了,奇怪的是每一个人看见的青影呈现的角度又各不相同。
影子明明只有一个,又像是有无数个,沉默地站立在浓雾中,忽远忽近,忽长忽短。
雾中青影静静凝望。
四白眼妇人毫无形象地跌坐在地,两眼惊恐地瞪大到极致。她的两只胳膊放在身侧勉力支撑自己。推搡中,有人一脚踩在妇人的指骨上,骨头碎裂,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喀嚓声。然而四白眼妇人好似完全感受不到痛楚,只是死死盯住雾中青影,像案板上的鱼,紧缩的喉咙再也挤不出一丝声音。
青影一点一点逼近窗户,近一点、又近一点,直到浓雾再也无法掩盖它那如瀑布一般淌下的墨色长发。
王道士抖如筛糠,下巴上的赘肉颤颤巍巍。他再也无法忍受当下极度诡异的氛围,起身一把推开圆脸妇人,哆嗦着从褡裢里摸出一张符来,口中急切呼号:
天罡正气,散荡妖氛。九凤真官,破秽凤凰。朱衣仗剑,精邪灭形。魁转罡星,尊唎哼贞①。急急如律令。
王道士念得又急又快,牙齿咬破脸颊肉也忍痛不敢停。
闻声,众人的目光不可遏制地投来,迸(射)出强烈的希冀和求生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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