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龙大会办得蹊跷,很明显是上头临时决定的方案。关键不在于大会形式和内容,为的就是第一时间将所有可能有影响的因素都聚集起来,统一处理。如果真的出现不可控的人,非人办有权先斩后奏,不用经过常规调查和审理。”
小黑猫慢慢眯缝双眼,尾巴尖儿梆梆敲打地面,一下又一下。
“我那老领导年纪大了,早就是要退休的人了,怕我摸不清这里头的深浅,特地指点我了几句。说是钟巫师死前留下的消息里,提到了西王母的不死树……”
小黑猫倏然睁大眼睛,眸中精光乍现,瞬间化作刀锋剑影。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名状的可怕威压自他周身散发,连带着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变得阴沉几分。
刘处长恍若未觉,口中依旧在嘀嘀咕咕,说出一个又一个骇人耸听的事实。
“不死树啊,传闻中会结不死果的神木,早就失传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它的消息。据说当年嫦娥后羿向西王母求不老仙丹,西王母给的就是后一颗不死果。吃半个就能长生不老,吃下一整个就能原地飞仙。嫦娥不就是这么飞升到月宫的吗……”
刘处长说着说着,一张横肉狰狞的脸上竟也流露出神往之色。
“就连当年,那么高压的政治环境,上头还是顶着压力暗中筹备了非人办,为的可不就是为了那几位大人物求不死药。这些大人物如果能保住一两个,我们国家的国运至少还能再昌盛一百年。可惜啊可惜,最终没能成功。不过大人物们不强求,耐不住底下的魑魅魍魉是不少的,非人办还是留了下来。
不过呢,我听说咱们非人办也并非是建国后首创的,前身可以追溯到很早很早以前,大概有两千多年了。如今的非人办,只不过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换了一个皮套,换汤不换药罢了。你争我抢,斗了几十年,非人办掌权的势力都换了好几拨,不死药是一颗也没见着。谁能想,钟巫师那老家伙死前居然堪破了一线天机……”
小黑猫面上一派肃然,周身气场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人间非人办,办的是非人。
长生不老实属逆天施为,世间哪有那么多不死神药?就算有凡人有幸获得其中一二,实际服用后的效果相较于传闻所言的长生不老也是大打折扣,能够延年益寿已属罕见。
偏偏凡人又总是如此贪婪,妄图以凡胎□□改命,比肩神明,甚至与天同齐。自人类诞生意识起,追求长生不老就成了永恒的主题。
千万年下来,有迹可循的不死药寥寥无几,能直接被凡人吞服的更是屈指可数。龙族的血肉算一种,还有就是……西王母的不死药。
所以,历代帝王才会筹备猎龙队伍,一度将龙族绞杀殆尽。
所以,非人办在灵炁不存的今时今日,仍旧以搜寻不死药为己任,耗尽资源也在所不惜。
如此可推测,非人办的前身便是消失已久的专为人间帝王服务的猎龙会。猎龙小队原本就是由身怀术法的能人异士组成。而今活跃与非人办的玄门中人,恐怕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当年猎龙人的后裔。也难怪,严粟李山吾等人虽以身入道多年,以积攒功德为己任,仍旧洗不去血脉中沾染着的属于龙族的血液和仇恨。
难怪、难怪……
难怪两千多年前,玉山宗灰飞烟灭……
西王母……
师父……
电光石火间,小黑猫已将一切微小的线索串连起来,一时间神魂翻涌,险些道心不稳,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恰此时,却见一道黑影凭空出现,朝着刘处长直直撞去,震得他口鼻流血,却也瞬间恢复神智。下一刻,刘处长抬手用力抖动袖口,从中掉落一只小小的木质玩具。
小黑猫意识到情况有变,尾巴一甩,飞速缠向刘处长的脖颈。
然而在生死关头的刺激下,刘处长的动作更快。他翻手举起玩具,毫不迟疑朝着小黑猫投掷。
小黑猫定睛一看,登时瞪大眼睛。
刘处长甩出的是一个迷你猫爬架。
那是他的玩具。
是……
小黑猫目眦欲裂。
小小的猫爬架化作一粒光团,直冲小黑猫的面门而来。
小黑猫却被这一意外震得动弹不得,脑海里萦绕着的全是属于小猫崽的不可置信的哀泣。
那是师父给他做的猫玩具,可随意变换大小,亦可捏造不同的形态,虽是玩具,却也算一件神器,一直被妥善地保存在玉山宗的库房里,直到宗门覆灭那一日,和诸多宝器一同消失,再也不见。
此时,本属于小猫崽的玩具竟然明晃晃出现在小黑猫眼前,只能是当日擅闯宗门的恶徒盗取宝物,作为传家法器留给了后人。
他们竟敢、竟敢!
眼前之人身上流淌着的属于背信弃义者的血脉。
小黑猫的视线倏地刺向刘处长,眯缝着一对竖瞳,目露凶光。他浑身墨色的毛发无风自动,小小的猫儿瞬间长到两三倍大小,如同一团黑色的怒火熊熊燃烧。
刘处长的嘴角却恰好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和之前那见风使舵唯唯诺诺的小人简直判若两人。
“让你们都小瞧我,我——”
他正要放肆大笑,却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胸口瞬间染红一片,登时倒地昏死过去。
攻击他的却并非是被怒火包裹的小黑猫,而是适才搅局的黑影。
黑影一击即中,却并不恋战。它似是无意和小黑猫纠缠,转瞬脱离战斗,逃至数米之外。
电光火石间,小黑猫意识到刘处长恐怕只是一个引他入局的诱饵,那未名的黑影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然而,那猫玩具此时已飞至小黑猫的面门,本是一粒小小的光点,陡然爆发成一团万丈光球。
耀眼的白光铺天盖地而来,小小的黑猫猝不及防,瞬间隐没在光芒中。
第90章 信徒之火
眼前的景物瞬息万变, 诡谲虚实交替,无一不在提醒小黑猫逐渐迫近的危机。
小黑猫醒过神来,无视体内仍在鼓噪的怒意, 深呼吸数下,以最快的速度恢复镇定。
小黑猫并不意外自己会再度卷入幻境。自吸收蜃的能量后, 他便已知晓那只蜃得道时日尚短, 可见当日的毛春幻祸并非大蛤一蛤所为。显然,躲在幕后的鬼祟之人同样拥有强大的制造幻境的能力。
幻境是最容易消磨个人意志的手段, 它会无限放大被卷入幻境的人的某一种情绪,从而扭曲他对真实世界的感知, 相当于关闭了被卷入者回归现实世界的大门。一旦被卷入者彻底丧失真实感, 就如同漂泊的船只失去锚点,很容易失去自保能力,乃至交出身体的掌控权, 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被扭曲的时空绞杀。
今日的血河一行,恐怕就是那幕后之人酝酿许久针对小黑猫设计的一场阴谋。那人想必实力不足, 没有把握与小黑猫正面对决, 只好采取这种下作的手段, 温水煮猫, 先利用幻境一点一点消磨小黑猫的力量, 再伺机下黑手。那人肯下血本,不惜以钟情身上携带的龙器为诱饵钓猫, 恐怕所图不小。
哼, 若是被猫抓出来,一定要抽筋扒皮,葱蒜爆香, 滋啦滋啦。
小黑猫咬牙切齿,心里想的全是邪祟的一百零八道烹制手法。他纵身一跃四足点地,身下原本如混沌一般的虚空,转瞬变成坚实的土地。
小黑猫怔愣。
是小玉山。
是小玉山那条通向云间的登山路。
山涧好似游龙蜿蜒而上,溪边河床铺满卵石,大大小小,颗颗光洁油润如玉石。卵石共计十万七千五百余颗,在那段漫长的山间独居岁月里,小黑猫曾来来回回数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颗都如数家珍。
不仅是眼前所见,耳畔亦传来汩汩溪流,鼻尖还能闻见百花糅杂的独特清香。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如此熟悉。
小黑猫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顿时目眦欲裂。他猛地抬头,视线顺着登山路直直望向云端深处若隐若现的楼宇。
暖风卷动新叶,沙沙作响,其间夹杂着轻快的嬉笑怒骂,以及一道沧桑却浑厚有力的呼唤声。
猫儿,快回家来,快回家——
小黑猫的脑海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他的四肢却不受控制地甩动起来。小小的黑色毛团在风中纵身飞奔,冲着山门疾驰而去。他身上的每一根毛毛似乎都在叫嚣,快一些,再快一些!
这里可是玉山宗。
不是如今破败的、苟延残喘的玉山宗。
而是数千年前,尚在鼎盛时期的玉山宗。晨钟暮鼓,香火冲天,烟火缭绕,袅袅香烟于数里之外仍清晰可见。门下信众无数,乃是供奉西王母的天下第一神宗。
小黑猫跑得越来越快,快到四足腾空,化作一道黑色闪电,几乎看不出猫的形态。
心脏久违地狂跳着。
呼啸的风声里,来自云端的那道声音仍旧在呼唤,亲昵中透着几分无奈。
小黑猫卯足力气拔足狂奔,每一寸肌肉都爆发到极致。他的喉咙滚鼓动,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心头不断回应,用力地回应:
师父!师父!我回来啦——
他要回去,回到被他视作家的宗门,回到所有爱着念着他的人的身边,回到无忧无虑的幼崽时光。
小黑猫竭力忽略心底不断闪动的危险预警,拼尽所有,不顾一切。
就在小猫爪即将踏上山门碑界的那一霎那,他的眼前一黑,登时天昏地暗。原本碧波如洗的天空在几息之间便转阴转沉,再转入无边暗夜。小黑猫熟悉的世界点点融化在粘稠如墨的夜色里。
风停歇了,呼唤声消失不见。
群山之外,骤然亮起点点火星,忽闪忽灭,如萤虫乱舞,初时杂乱无章,而后慢慢聚拢,像一条烛火长虫,最终朝着山顶的玉山宗游去。
小黑猫四肢发软,一个趔趄翻身摔在地上,脑袋重重磕上坚硬的卵石堆,登时眼冒金星,喉间涌上一股甜腥。
原来竟是那一夜么。
他喃喃自语。
那是小黑猫永生难忘的一夜,是他拼命想要忘却又竭尽所能铭刻于心的一夜。
玉山宗自开宗以来,福泽四方,尤以庇佑妇孺、兴旺畜牧之名驰名天下。玉山宗拜西王母为仙祖,以阴为尊,教导信众生女当如子,女子年十八方能嫁娶,二十四方能生育。民间虽多有不解,倒也一丝不苟地执行下来,如此相安无事数千年,信众子嗣绵延不断,且多有长寿多福之相,所出人杰不知凡几,成为奇闻。
只可惜,如此平和兴荣的凡间至景被两千多年前的那一场夜火烧得灰飞烟灭。
彼时邪魔作祟,世道艰难,人心浮躁。民间逐渐兴起一个声音,如恶魔的低语,吟唱在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吟唱在心神不宁的暗夜时分,所言却足以鼓动最虔敬的信徒。
——玉山宗供奉着西王母,而西王母拥有不死树。不死树上结不死果,得一颗便能长生不老,就地成仙。
贪婪与欲念交织,由无数凡人的贪念结合而成的罪恶之手终于伸向高高在上的女神。
因西王母不罪妇孺,狡诈的凡人驱使数百妇人稚子组成急先锋攻入山门。无数信徒紧随其后,他们高举火把,在邪祟的引领下趁夜冲破结界,打砸烧杀,宛若暴徒。
事发突然,浑元真人和同门碍于人间道义,阻拦时束手束脚,无法全力以赴,又遭逢邪魔偷袭,鏖战多时,终究还是一一倒在血泊之中。唯有小黑猫因身小神弱,尚不能化作人形,在浑元真人以生命为代价的掩护下,他凭着夜色伪装成一只普通的黑猫,最终得以逃离升天。
当年的场景一幕幕接连在小黑猫眼前重现,清晰如斯,恍如昨日。原本被强压下的怒火在他心头再次燃烧,势不可挡,一如那一夜,点燃玉山宗的火焰。
背叛信仰的暴徒们在火光的掩映下冲入大殿。他们被胜利的曙光、被唾手可得的荣华冲昏了头脑,眼睛里布满血红,双手亦然。
人心汹惶中,西王母神像高高耸立,威严不可方物,一如往昔。她垂眸敛目,漠然俯视人间。
女神神像的本体乃是万年生的不朽神木,本应水火不侵,虫蚁不蚀。这世间,唯有信徒之血能污染神像,也唯有信徒之火能摧毁神像。
神像沉默地凝视着眼下的这一场人间悲剧。
凡人信仰她时,总是垂首俯身,口颂真经,恨不能五体投地。他们不敢抬眼直视神像的真颜,不敢显露分毫怠慢和不敬。他们震颤着、卑微着,絮絮叨叨倾诉生平不平事,乞求来自女神的一丝一毫的怜悯和庇护,谦卑无比,亦贪婪如斯。
那些男人,控诉怀才不遇四角难全,字字句句,权钱色利。
那些女人,哭诉生而为奴万般皆苦,声声泣泣,身不由己。
人之贪念,深沉如海,欲壑难填。
神明亦无解,只渡自救者。
或许正因如此,永无可能被满足的欲念久久得不到回应,经年累月,敬畏酿成怨念、不甘,乃至屈辱。原本坚若磐石的信仰之心生出丝丝裂缝,被邪魔趁虚而入,终是四分五裂。
蝼蚁终于鼓足勇气,抬眼仰视神像。
众生之上,神像高大庄严,栩栩如生,不染尘埃,——却也不过如此。原来,千百年间被人们朝夕拜谒的女神只是一具没有生机的木头人偶,毫无威胁。
啊,区区一个女人而已,禽兽肉身,卑贱女体,何以成神?
辱骂自昔日颂歌不断的口舌间吐出,诅咒如利箭刺向神明。由虔诚的信徒顶礼膜拜,三跪九叩首,一点一点垒成的高台,同样在信徒的怒火下一点一点破碎。
在背叛者的攻击下,神像的完美表象一点一点开裂。表象之下,是西王母未曾现身人前的真身。
豹尾虎齿,蓬发戴胜,金刚怒目。
此时的西王母,凛凛不可直视,赫然是世间掌管灾疫的大母神,是掌控人类生杀大权的刑罚天神。
曾经的信徒们被眼前这骇人的一幕震惊到失语,不自觉停下了手中的暴行。一时间,四周陷入死寂,唯有火把燃烧,毕剥作响。
然而,平静只在一瞬。片刻后,那群凡人醒神,滔天怒火再度席卷重来。他们叫嚣着、嚷聒着,骂声更甚从前。
看呐,西王母原是妖怪!
是妖怪!
她不是神,是妖!
不人不兽,不男不女的东西!
是妖女啊!
让我们烧了这妖女,砸了她的金身!
褪去表象的西王母神像依旧无言,一双诡异的兽瞳无喜无悲,好似一座真正的泥塑木雕,在熊熊烈火中,在背叛者的咒骂声中,轰然倒塌,化作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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