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渠和大部分家庭幸福的小孩一样长大了,老韩的思想却越来越退步,将至亲的离去看做是命运对他的惩罚,如果他再不悔改,唯一的孙子也要遭受不幸。
那时各种教盛行,上了年纪的人们总要信个教,似乎才能显得自己有品味、合群。老韩特立独行一辈子,信教自然不是追求合群,他被传教者的甜言蜜语洗了脑,甘愿用钱财来为失去的、剩下的亲人祈福,要“主”保佑他的宝贝孙子。
邪.教的歪风过去后,老韩实际上被骗走了三百来万,但老头更犟了,警察上门请他提供线索,希望帮他追回钱财,他拒不配合,举着拐杖要打警察,大喊自己没有被骗。
老韩成了社区里的笑柄,因为和邪.教的关系,被警方重点关注了两年。韩渠那时已经念高三了,住读,只有周末能回家。每次回家,老韩都抓着他的手,跟他说警察的不是,又一遍遍确认他是否身体健康。
韩渠那个年纪,正是最看不惯邪.教、迂腐思想的时候,他不明白爷爷怎么会这样愚蠢,事实就摆在眼前,还不配合警方。思来想去,粗暴地得出结论——爷爷不信外人,警察都是外人,爷爷才这么排斥,如果是他穿着警服站在爷爷面前,一切就一定不同。
高中三年,韩渠对将来一直处在天马行空的状态中,他在上高中之前的暑假蹿了个子,老韩带他去海边度假,他晒了一身黑皮回来,一开学就成了最受关注的男生,之后篮球赛、足球赛、打群架,甚至K歌,哪里都有他,成绩虽然不突出,但也过得去,他觉得以后去打球、当模特、当医生,什么都行,没有特别的期待,也无所谓抗拒。
面对犟种老韩,他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想要成为什么的冲动。他要当一个警察,抓捕伤害普通人的罪犯,敲醒老韩这样的老顽固。
老韩视警察为敌人,得知他要考警校,气得饭都吃不下。两人都犟,老韩越是不让,韩渠越是非警察不当。最后妥协的只能是老韩,高考结束后,是老韩在一片中年家长中垫着脚,紧张地望着他,接到他的第一句话是:“心想事成,心想事成!”
燥热的夏天,韩渠如愿拿到录取通知书,到了秋天,就要离家求学。老韩不再数落他,爷孙俩在国内外旅游了一个多月。去警校报到之前,韩渠收拾行李,老韩给他准备的东西太多了,且还不停增加,他根本收拾不完。老韩慈爱地看着他,眼中隐约有泪花。
那一刻,他发现这个犟种老头真的老了,顶多跟他强调,自己没有上当受骗,那三百万是自愿献给“主”的。他忽然不想再纠正老韩,抱了抱老韩,老韩却嫌他肉麻,嘀嘀咕咕地将他推开。
可他知道老韩舍不得他,分别的机场,当他回头看,老韩还站在安检口外面,垫脚望着他。像接他高考结束,也像他小时候,垫脚等着老韩来接。
邪.教还有不少残余势力,那几年警校经常将曾经风靡的邪.教当做案例来讲,韩渠听着,却不会再回去说老韩。在他大三那年,老韩去世了,走得还算安详,牵着他的手,说:“爷爷求过‘主’了,祂会保佑我的好孙孙。”
老韩这人确实亲人缘薄,只有韩渠一个至亲为他送别,但韩渠猜,老韩也没有多少遗憾。
“钱花出去,是希望你平安。”凛冬眼眶微微泛红,“所以爷爷才不觉得被骗,在他自己的定义里,他不是受害者。”
韩渠看向凛冬的眼神深了深,凛冬回视,有些尴尬,“我刚才有感而发了。”
韩渠摇头,“谢谢你。”
凛冬不解,只看着韩渠。
“以前我不理解他,埋怨他,一门心思纠正他,甚至为此才选择警察。”韩渠道:“后来我懂他了,但他已经成为‘案例’,被打上受害者的标签,还是个顽固不化的受害者。可在我心里,他就是个犟种老头,要不是盼我好,他也丢不了那三百万,成不了受害者。”
风迎面吹来,凛冬散开的发丝有一缕被吹到脸上,韩渠不经意抬起手,帮他理了理。
“所以谢谢,老头知道有人理解他,一定很高兴。”
第15章
凛冬睡前和白一打了通电话,关心“大冬物流”的情况,白一气冲冲地说,今天送货时,对接方新来了个项目头子,耀武扬威的,把他们当小弟呼来唤去,他上去理论,差点打起来。
凛冬听得皱眉,白一又笑起来,说已经解决了,那孙子是个关系户,被顶头上司修理了一顿。凛冬叹气,让白一在外面注意点,火气不要那么旺。
“我有分寸,我看他什么都不懂,才给兄弟们出头的。”白一问:“哥,炖猪蹄好吃吗?我明天……”
“明天别炖了。”凛冬忙说。
“为什么?”白一不高兴,“味道不好吗?我可以改进!”
“好,我们今天喝得一滴汤都不剩。”凛冬不想麻烦白一,他不在,白一就是“大冬物流”的指挥官,哪有精力天天给他炖猪蹄。
白一嘿嘿笑起来,“没事哥,我不忙,炖个猪蹄而已,花不了多少时间。”
凛冬却说什么都不想让白一送了,勒令他好好休息,睡不好才火气大。
白一答是答应了,但忍不住操心,“那你明天吃什么?你又不能出来买菜。不多吃点猪蹄,脚怎么好?”
“韩渠在,还少得了我吃?”话就这么自然地说了出来,凛冬后知后觉地耳根发烫,归咎于手机贴得太近了,连忙换到左边。
白一“哟”起来,乐呵呵的,“对哦,韩哥在,那我就真不管你了啊。”
交待完白一,凛冬关灯睡觉。今天他起得太晚,明天想早点起来,做个双人份的早餐。刚才他看见冰箱里有蛋,橱柜里还有点米面,做早餐足够了。
但韩渠的床似乎有种魔力,一觉醒来,天又已经大亮,开门一看,桌上放着用一次性餐具装着的早餐,韩渠穿戴整齐,正躬在桌边写着什么。
见他出来,韩渠直起身子,将写了一半的纸揉成一团,“早上好。”
“早上好。”凛冬心感抱歉,“你要出去?”
韩渠丢掉纸团,“今天要配合治安队的特警训练,早就安排好的。早上将就吃点,这家我经常去,味道不错。”
“好的。”凛冬听见治安局方向传来的操练声,赶紧催促,“韩队你快去,我自己待着就行。”
韩渠笑道:“比我还急?”
凛冬有些内疚,如果他没有受伤住在韩渠这里,韩渠根本不用给他带早餐回来,早就去治安局了。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影响韩渠工作。
“没事,我不用去那么早。”韩渠说:“不过你催我,我可就走了。”
凛冬送韩渠到门口,韩渠换好鞋后又说:“午饭等我回来一起吃,我带回来。”
“不……”凛冬下意识又要拒绝,韩渠却打断他:“又不,哪来那么多不,我只是来交流,还能不吃饭啊?”
凛冬:“噢……”
韩渠走了,凛冬洗漱完,拉开椅子坐下。韩渠买回来的是鸡蛋粥和小蒸糕,好笑的是小蒸糕还是玫瑰味的,估计是韩渠觉得好看,便买了回来。
凛冬吃了两口,忽然想起韩渠刚才是在给他留字条。垃圾桶昨晚倒过一次,现在新套上去的垃圾袋里只有那一团皱巴巴的纸,凛冬走过去,将纸拿出来时莫名有点做贼心虚。
纸是从韩渠随身带着的本子上撕下来的,凛冬将它展开,韩渠“威武”的字迹出现在上面——
冬冬(划掉),凛冬(划掉),冬哥,我去治安局了,桌上是早餐,别出门,等我中
凛冬唇角不由得扬起,手指在自己三个名字上用力划动,想要将皱痕揉平。韩渠的字很大一个,简直是字如其人。凛冬忽然甩甩头,并不是字如其人,只有个头大这一点相似。
即便他对韩渠的滤镜厚如瓶底,对韩渠那能撑满田字格的字也夸不出口,韩渠的人要是长得和字一样,那……凛冬喝着粥,一边觉得自己肤浅,一边又想,这假设本来就没有意义,韩渠就是韩渠。
吃完早餐,凛冬将屋里简单收拾一番,从治安局传来的操练声更大了。他很想看看韩渠在训练场上的样子,但屋里几扇窗户都看不见。脚已经不怎么痛了,但想到韩渠的叮嘱,凛冬还是没有冒冒失失去跑去治安局。不过很快,他想到一个主意——去楼顶。
这栋楼一共五层,楼顶可以上去。凛冬搭电梯到五楼,又爬了一层,天台门一打开,顿感视野开阔,治安局大半个训练场尽收眼底。
上次凛冬去送快递时,训练场上还光秃秃的,如今已经安置上了许多障碍器材,年轻的M国特警们看来已经做过了准备活动,正在分组练习。
人群中,凛冬轻易搜索到韩渠。韩渠身上不再是出门时那套运动装,而是黑色的特警服,戴着帽子,正在和一队特警讲着什么。凛冬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只恨自己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只能将就看个轮廓。
不久,围着韩渠的特警散开,韩渠一个助跑,颀长的身躯顿时舒展,猎豹一般从三个高耸的组合障碍上飞跃过去,身姿异常轻盈,好似根本没有用力。
凛冬看得睁大双眼,特警们也爆发出欢呼。接着,韩渠又示范了几个动作,不止是他带的小组,其他小组也忍不住上前观看。
凛冬起初看得笑眼弯弯,不知什么时候,鼻腔却阵阵发酸。可他只是盯着韩渠,不舍得错过健康的韩渠的任何一个动作,直到眼泪没有征兆地落下来,“啪嗒”打在他不经意紧握的双手上。
视野因为泪水而模糊,他连忙擦拭,可是第一滴眼泪仿佛打破了情感的堤防,他怎么都擦不完,世界像是变成了毛玻璃,韩渠的身躯和训练场模糊成块状的光影。
“呜——”没有人的楼顶,他终于放任自己呜咽出声。他第一次见到的韩渠,就如现在这样,强悍却轻盈,带着一帮特警训练,被簇拥,被模仿,是最耀眼的一个。
羽风身上烙印着韩渠的痕迹,怎么不是呢?因为早在他们初见之时,韩渠就像炙热的太阳,给他打上了永远不会消失的痕迹。
可是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韩渠了,回到他身边的是奄奄一息的消瘦身躯,遍布伤痕,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昔日雕塑般精美的肌肉再也不见。他在病床边祈祷韩渠醒来时,都不敢许愿上天能让韩渠变回原来的样子,他怕上天认为他贪得无厌,连让韩渠醒来这个愿望都不为他实现。
韩渠苏醒,他已经满足了,重逢后他刻意避免提到韩渠的恢复情况,韩渠看起来很好,他便也假装忘记了ICU里一次次危重,告诉自己,人还在就好。
而现在,他不敢奢望再次看到的画面在眼前重现,韩渠依旧是无数特警中最耀目的太阳,那些降临在韩渠身上的浩劫似乎只是一场尘埃风暴,韩渠将它们消融,纳为生命的一部分。
那是健康的韩渠,他不敢许愿,韩渠却实现了他的奢望。
凛冬双手捂住脸,肩膀不断抽动,泪水从扬起的唇角划过,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哭还是在笑。再次用湿透的衣袖擦掉眼泪,水洗过的眼睛忽然清明,韩渠的面容逐渐清晰。
这一刻,韩渠似有所感地看过来,视线短暂地左右扫荡,然后定格在他身上。他用力挥手,韩渠摘下帽子,迎着阳光,冲他笑着敬了个十分随意的礼。
上午的训练尚未结束,凛冬回到家中,狠狠洗了把脸,他哭得痛快,一照镜子才发现面容狼狈,顿时心道糟糕。刚才在顶楼,离得远,韩渠不可能看清他正在哭。但中午回来面对面,眼眶一点红都难以遮掩。
凛冬赶紧用湿毛巾给眼睛做冷敷,耳朵竖起来听训练场的情况。12点,训练场没声音了,凛冬脸都快贴在镜子上,眼皮已经消肿,就眼白上还有些红血丝。凛冬松了口气,没问题,就算韩渠问,也可以赖给睡眠问题。
一刻钟后,韩渠果然回来了,拎着从治安局食堂打的饭菜。凛冬毕竟要掩饰哭过的事,不注意就热情过了头,从韩渠进门就开始四处张罗,韩渠钥匙还没来得及放,他就抢过了袋子,一边打开盒子一边高声报菜名,“酸辣莲藕肉片,这是招牌菜诶,香菇滑鸡,这是卢克先生专门给你们准备的吧?芹菜牛排,这也太大块了!”
韩渠洗了手,坐下时凛冬的点评还没有进行完,他说话时眉飞色舞,和早上刚睡醒反应有点拖后腿的样子截然不同。韩渠忽然笑了声,凛冬立即卡住,和韩渠四目相对。
韩渠眉梢动了动,“你……”
凛冬知道现在最不能对视,赶紧将饭往韩渠面前一推,“韩队,快吃,下午还要搞训练!”
韩渠哭笑不得,“卢克的位置要不还是让你坐吧。”
凛冬:“啊?”
“他都体谅我上午带训辛苦,中午让我多歇歇,下午就不练了,分享一下经手的案例就行。”韩渠夹了一块牛排,“你倒好,我饭还没吃上一口,你就催我搞训练。”
凛冬心道演过火了,遂低头扒饭,“那你慢点吃。”
韩渠倒是没再多说什么,治安局的食堂针对来交流的外国警察,推出不同菜品,心意到了,但味道实在不怎么样。韩渠不挑食,吃得本就比凛冬快,凛冬还三心二意,一会儿观察韩渠,一会儿担心自己的异常被韩渠发现,韩渠放下筷子,正大光明盯着他时,他碗里的饭才下去小半截。
“今天怎么了?”韩渠笑着问。
凛冬装傻,“嗯?没什么啊,滑鸡你不吃了吗?那我全吃了噢。”
韩渠说:“你还全吃,一共就没见你吃两块。”
凛冬快速往自己碗里夹,“你看错了,我一直在吃的。”
“眼睛怎么了?”韩渠这么一问,凛冬筷子不动了。
“没,没怎么啊。”
“我看到你了。”韩渠又说:“顶楼风景不错?”
凛冬听不出半点指责的意思,而且他和韩渠都互相挥手了,肯定是看见的,“啊,我没事干,看你搞训练呢。”
韩渠说:“那为什么看着看着就哭了?”
凛冬瞠目结舌,哑了半天心说,他一定是在诈我,于是挺了挺腰,“我哭?怎么可能?我好好的哭什么?你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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