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动静,小男孩明显吓了一跳,抬头和凛冬目光相对,眨巴着大眼睛,半天才挤出一句:“哥,哥哥。”
小男孩说着很不标准的汉语,身上穿着学堂统一发放的衣服,干干净净的一个团子,却非得蹲在草丛里。M国有很多从华国来赚钱的人,不少学校教授汉语,凛冬猜想,小男孩死去的父母可能是华国人,所以才这么认真地学汉语。他也蹲下来,“怎么在这里学习?”
小男孩歪了歪脑袋,听不懂。凛冬切换成简单的M国语,连说带比划,小男孩终于听懂了,咿咿呀呀解释起来。这次换他听不懂了。一大一小就这么蹲在高草里,你说我猜,凛冬终于理解了个大概,小男孩叫齐穗,土生土长的M国人,家人全都没了,三个月前被志愿者接到学堂生活。
战后的孤儿,情况都和齐穗差不多,但凛冬觉得奇怪的是,齐穗一个M国人,还这么小,怎么就急吼吼地自学起汉语来了?齐穗给他解释了,但他听不懂,齐穗急得快哭了,他索性将齐穗抱起来,用M国语说:“不着急,学会了再说。”
送齐穗回到院子里,交给老师,凛冬也该回去了。他在一间教室找到白闪,正要叫她,却发现她的肩膀正在颤抖。凛冬无声地转过身,靠在教室外的墙上,有小孩经过,想要进去,凛冬轻轻摇头,做了个嘘的手势。
白闪出来时,已经擦掉了眼泪,凛冬假装刚刚过来,“他们说你在这儿,回去吗?”
白闪再次露出笑容,“今天又上了两节课,哎呀累死我了!”
下山的路上,白闪一直说着回到学堂的点滴,学堂有汉语教学的需求,但是老师很少,而且都是她这种M国人,自己都只学了个皮毛,教孩子简直是误人子弟,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凛冬问:“你知道齐穗吗?”
“知道啊!小穗最认真了,恨不得把字典吃了。”白闪说:“他学得比我教得还快,听说这阵子都在自学。”
“他为什么那么积极?”
“这我就不知道了,回头问问去。”
凛冬沉默了许久,即将到白家时,才说:“我可以试试教汉语。”
白闪惊喜得叫起来,“真的?”
凛冬皱了皱眉,这个决定来得很突然,脱口而出时,他自己也很不确定。不喜欢小孩,不爱亲近小孩,但很在意蹲在草丛中的小男孩为什么那么想学汉语,没有听懂,他跟自己较起劲来,要么赶紧把M国语学好,要么教齐穗把汉语学好。
“嗯。”凛冬说:“找时间你帮我推荐一下。”
白闪双手合十,感激得眼中都有了泪花,“太好了,凛哥,你真是……”
凛冬被她说得有些不自在,“好了,不要给我发好人卡了。”
车停在白家所在的老旧巷子外,白一冲出来接妹妹,“凛哥,来一起吃吧,我炖了排骨!”
凛冬拒绝了。
下车前,白闪忽然说:“凛哥,今天谢谢你。”
凛冬无奈道:“已经谢过很多次了。”
白闪摇头,“不,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我自己要谢。我知道你在教室外面。”
凛冬看了看她,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怎么会毫不介意腿的缺陷呢?她只是不想让周围的人因此难过罢了。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知道言语的无力,凛冬最终只道:“没事。”
“嗯。”白闪深呼吸,“凛哥,你不要告诉我哥,我哭那一下就好了,马上就振作,你给我保密,好么?”
凛冬郑重道:“不告诉他。不过,也不需要马上振作,对自己好点。”
白闪笑了,用力点头,“嗯!我知道!”
“在车里说什么?我也要听!”白一急得敲车窗。
白闪钻出去,“来了来了,都怪你脾气坏,凛哥才不愿意吃你做的菜……”
接下去几天,凛冬忙着谈合作,白一张罗招人,忙碌之余,凛冬有空就学M国语,强迫白一用M国语和他说话,还让人从蕉榴市带回来所有能买到的汉语教材。白闪带他去卡利斯学堂试讲时,他已经在基础教材的每一页都做上笔记。
他又看到齐穗了,小家伙一见到他,眼睛就亮成了星星,抱着他的腿,哪里都不让他去,“冬冬哥!你说话好好听啊冬冬哥!”
他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冬冬哥”这个称呼,有点幼稚,有点可爱,和他这一身冷飕飕的气质截然不同。他被孩童软糯的声音叫得心头柔软,不自觉地应下来。
学堂的教学主任和卡利斯先生都对他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卡利斯先生更是赞不绝口,夸扬他的语言天赋。如果是夸别的,他或许会觉得只是恭维,但语言天赋,他确实有。
听到这儿,韩渠没忍住打断,“我也发现了,你好像会很多种外语,还都说得很好。”
凛冬有点尴尬,“你……怎么发现的?”
“我是你的粉丝啊。”韩渠一点儿不藏,“我把你的剧,你的综艺,反正你所有在网上找得到的资源,我都看了。你和外国人交流,发音和他们一样。”
凛冬觉得自己都快喷气了,“全,全部看了啊……”
“你怎么学的?我学M国语好费劲。”韩渠手上的活儿也不干了,凑到凛冬近前。
太近了,凛冬心想,可是这么近看韩渠,这人的鼻梁和眉骨真的很优越啊,眼睛也很深邃……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凛冬连忙甩了甩头,“我就这点天赋,别的没了。”
凛冬的家庭普普通通,母亲这边出了好几个中医,父亲那边各行各业的人都有,生活水品中等。父母对他的要求是好好读书,找一份体面的工作,组建家庭后儿女双全。外公希望他继承自己的衣钵,对他要求最是严格。
可他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成绩始终徘徊在中等。外公恨铁不成钢,自己拿钱给他请家教,也没把他的成绩提上去,反而让他厌学了。
班级组织大家讨论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每个人好像都有明确的目标,只有他,什么都不想,班上有个调皮孩子想当小偷,不劳而获,惨遭请家长。但他觉得对方都比自己好,起码有个梦想。
他第一次因为学业被夸奖,是在英语课上,虽然他还是像上其他课一样没有兴趣,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轻松模仿老师。当其他学生还在为发音痛苦时,他已经能一边看原音片,一边口音纯正地重复了。年轻的英语老师很喜欢他,时常夸他厉害,说他是她见过的最有语言天赋的学生。
但用现在的话来说,他没有兑现天赋。
天赋这种东西,可以看做是命运的馈赠,有人没有,于是倾尽全力追寻,求而不得,有人生来就有,于是毫不珍惜。
凛冬英语成绩过于突出,每次都能考年级第一,对他有些失望的班主任看到希望,找他、他父母谈过几次,要他努一把力,一边靠英语拉分,一边将拖后腿的数学和理综补上来。
被班主任一说,他的父母打起鸡血,又是给他报班,又是天天给他讲谁谁谁的励志故事。他逆反心理一上来,别说数学理综,就是英语也不学了。
中学阶段正是叛逆的时候,他的骨相已经显现,女生们将他捧为校草,他面上毫不在意,心里却琢磨着怎么更受欢迎,于是他学起吉他,和校队的人打篮球,又通过校队的人,和外面的混混勾搭上,学习没有他,打架少不了他。
高中三年漫无目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未来想成为什么,意识到应该好好做打算时,时间已经溜走了。最后连英语老师也对他失望了,高考结束后遗憾地对他说:“我以为你能吃专业外语人才这碗饭的,同传,甚至外交家……算了,今后有机会多多出国看看,以你的天赋,到了一定的语言环境中,快速学会一门外语不成问题。不要再混下去了。”
他对总是温柔劝诫他的英语老师感到抱歉,但也只剩下抱歉。回头看碌碌无为的中学生活,他不是没有好好学习那么简单,他是得过且过,没有信念。他头一次有了危机感,冥思苦想,外语是指望不上了,那音乐呢?他吉他弹得还行,其他乐器也学过,玩音乐试试?成年后,他的长相在普通人里成了惊为天人的那一类,进入娱乐圈似乎是最好的选择。来钱快,不累,轻松收获无数人的爱。
但父母非常反对,外公更是不再与他说话。而他就像他的名字,凛冬,和家人虽然没有仇恨,却也亲密不到哪里去,亲情寡淡。离家追逐明星梦,他鲜少回家,两年多以后,父母才联系他,说家人都想通了,愿意支持他,过年有空的话,就回家吃个饭吧。
走红的明星,过年是回不了家的,但他落魄,已经许久没有工作,几乎要放弃这一行。那年回家修复家庭关系,他看见一直没有被丢掉的英语课本,无聊拿来看了看,想着反正没事,不如将英语捡起来,还顺便接了个英文电台的工作。
不过因为和公司的卖.身约,即便是这种小工作也要告知经纪人。经纪人正为他们这群小明星的工作焦头烂额,起初不信他英文好,听过之后眼睛马上亮了。年后回到公司,他便被经纪人带去一档外文歌综艺,钱不多,但终于有了露脸机会,收获少量粉丝。
韩渠之前恶补凛冬的节目,也看过这个综艺,由衷道:“那很好啊。你唱得比其他人都好。”不过因为当时凛冬所在的还是个小公司,毫无背景,凛冬在第二轮就给别人当了垫脚石。
凛冬摇摇头,“但那次之后,我更对以前挥霍的时光感到可惜。如果能回到高中,我想好好规划今后的人生。”说着,凛冬看了看韩渠,“我很羡慕有信念的人。”
如此明确的指向,韩渠当然明白他话里的是自己。
“但人生没办法重来的。”凛冬深呼吸,笑了笑,“在娱乐圈混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忘记我那点天赋了。来M国之前还很担心语言不通怎么办。”
可落地之后,语言并没有成为障碍,这边华国人很多,会汉语的M国人也不少,他最初只能用汉语、英文、西语来交流,没多久就学会了M国语的日常对话,再在书面语、语法上花点功夫,阅读也没问题了。
凛冬学M国语是野路子,去卡利斯学堂教汉语也是野路子,一半小孩很喜欢他,另一半因为听不懂,老是去告状,欺负齐穗的胖男孩就是其一。
每次下课,齐穗都要缠着他,要他用汉语和自己对话,下堂课开始了也不肯回去。他决定成为志愿者,本就是因为齐穗,齐穗又黏他,谁都知道,齐穗是学堂里他最疼的小孩。他最初的疑问也得到了解答——齐穗亲口告诉他,自己的命是华国的一位哥哥救的,在和哥哥重逢前,自己一定要精通汉语。
齐穗说这话时非常认真,眼中是和年龄不符的坚定,两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仿佛一切都不能使他动摇。凛冬看着这么小的孩子,心中动容。
他未曾拥有的信念,就在这个孩子的眼中、手中。他的人生不可能从头再来,齐穗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忽然笑了,将齐穗揉进自己怀里,那一刻,心中涌出陌生的热情,他有了目标,他要教好这个孩子。
凛冬眼尾泛起笑意,告诉韩渠的话点到为止,齐穗之于他的更多意义,此时他尚无法说出口。
韩渠、陈争、虚构的羽风,甚至是李东池,这些人像是茫茫大海上的星辰,他想稍稍接近他们。然而来到M国后,他帮助当地人搞建设,用工作填满自己,却还是感到迷茫和空虚。
直到齐穗的出现,他所追求的意义具象化了,在这个孩子面前,他感到自己有用,他帮助齐穗的同时,齐穗也在一点一点,缓慢却有力地将他往上拉起。
他还记得第一次被几个小孩投诉,他们说他教得乱七八糟,听不懂。小孩的怒气伤害不到他,但他还是有些失落,独自来到田埂上,一会儿发呆,一会儿思索是不是应该改变上课的方式。不久,身后传来着急忙慌的脚步声,他一回头,便看见齐穗跑过来。
“冬冬哥。”齐穗扑进他怀里,小脸蛋上挂着担忧,“你生气了吗?”
他好笑,“我怎么会生气?”
“他们那样说你,可是,可是你很好!”齐穗急切地说。
他那点消沉轻易就被齐穗扫走了,一大一小在高草里捉迷藏,累了便坐在石头上,他扯下狗尾巴草,编飞机给齐穗玩,齐穗高兴得围着他跑。“冬冬哥最好了!最喜欢冬冬哥!”
他笑着问:“冬冬哥为什么最好?”齐穗上课那么认真,他以为齐穗会说:冬冬哥汉语教得好。然而小家伙说的却是:“冬冬哥,你长得好漂亮呀!”
“……”
韩渠大笑起来,凛冬脸有些红,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借着小孩的口自夸了,“小穗夸张了。”
“小孩才不会说谎。”韩渠很赞同地点点头,“冬冬哥就是很好看啊。”
凛冬正在战术喝水,一听,呛得喷了韩渠一手。“对不起……”凛冬噌地站起来,咳嗽还没止住,就忙着给韩渠拿纸。
“别管我。”韩渠在衣服上擦了两下,笑道:“这又没什么,不过帽子今天织不成了。”
线被打湿一部分,不方便操作,韩渠将它们放在桌子上。凛冬实在汗颜,他最不想在韩渠面前出洋相,但总是让韩渠看到他不大美好的一面。气馁地往凳子上一坐,他侧脸贴住膝盖,不想动了。
韩渠擦完水,发现他一动不动的,笑了,走过去蹲下,从下面看他。对上韩渠的目光,他将脸埋得更深一些,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韩渠笑出声,干脆坐在地上。两人互相看了会儿,凛冬先绷不住了,“韩队……”
“你总对你自己不满意。”韩渠双手撑在身后,整个身子斜倾着,睡衣贴在胸腹,隐约看得见些许腹肌。
凛冬很意外这突如其来的话题,不由得抬起头。
“我来数数。”韩渠右手抬起数数,单手支撑时,腹肌更明显了,“你不满意自己浪费了天赋,不满意自己没有目标,明明长得很好看,被夸了还要害羞……”
“因为是事实。”凛冬低声说:“我就是那种随波逐流的俗人,学生时代当个混子,进了娱乐圈也……”他停了下,客观来说,他在娱乐圈不算混子,为了出人头地,他也是付出过决心和努力的,但和那些野心勃勃的同行比,他的努力还是逊色,否则也不会毫不眷恋地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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