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快年底了,他和杨检打过多次电话,对方都告诉他案件还在审查,让他稍安勿躁。
直到那天上午,他得知检方突然变更了控诉理由,已经在准备起诉了,此前没和他进行过半点沟通。
他一气之下直接开车去了检察院,要和杨今朝当面对质。
到达二楼311办公室,他脚步一顿,下意识看向谌意的工位,没有人。
可在下一秒,他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让开。”
闻途回头,迎上了谌意冷冰冰的目光。
对方仰着下巴,那张俊美的脸没有死角,睥睨着他的眼睛显得张扬又傲慢。
他抱着一沓案卷走上前,故意去撞了一下闻途的肩膀,随后越过闻途往办公室里面走。
一个月了,还在怄气。闻途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想。
“杨检,您好。”
他走到杨今朝办公桌旁,杨今朝正忙着签字,匆匆瞥了一眼他,又低下头:“闻律师,你来找我怎么不预约呐?”
“我给您打过很多次电话了,您不是不接,就是搪塞我,我迫不得已才过来找您,检方已经准备起诉了,您至少应该先和我沟通一下吧?”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办公室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谌意也看向他,唯独杨今朝眼睛都没抬:
“哪条法律规定我必须先和律师沟通啊,我和你沟通,你又塞给我几十页辩护意见,那我这案子还办不办了?”
闻途说:“可是您的理由明显有问题,姜迎为什么会构成不作为的故意杀人?义务来源是什么?您只是把案子起诉到法院就算完成任务吗?”
不作为的故意杀人,指在特定条件下,行为人未救助被害人,导致被害人死亡的,行为人应付刑事责任。
杨今朝答:“理由你看过了,基于特定领域产生的保护义务,在热气球上李蕴和姜迎形成依赖关系,姜迎是唯一能救她的人,她不救就是犯罪。”
闻途觉得很荒谬,他稳住情绪说:“基于特定领域的作为义务,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双方形成依赖关系,二是行为人是该领域的管理者,但热气球是租赁的,不是姜迎的所有物,第二个条件不满足,姜迎没有救她的义务,并且我们要区分法律义务和道德义务……”
“诶,喂?”杨今朝接起座机,“要签认罪认罚是吧,通知一下值班律师,我等会就过去。”
他挂了电话,开始倒腾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卷,闻途紧追不放:“杨检,我体谅您很辛苦,但我希望我们作为控辩双方能进行基本的工作交流,这一个月以来您都保持拒绝沟通的状态,我认为我没有得到您的尊重……”
没隔两秒钟,他电话又响了:“喂?王法官啊,收到了收到了,放心,我们不抗诉的。”
他挂电话,一刻不停地抱着材料起身要走:“闻律师,年底了,我有好多案子要结,马上又得去看守所,你发个电子档就行了。”
“杨检。”闻途跟上他,“我需要和您面谈,占用您不超过二十分钟,您什么时候有空,请给我个准确时间。”
“啧,闻律师,你是每个月只接一个案子吗?每个案子你都这么折腾迟早得累死啊。”
杨今朝迈步想走,却被拉住胳膊:“您和我约个具体时间,我就不打扰您了,这是我现在唯一的诉求。”
杨今朝甩开他的手,手中文件夹扬起,锋利的边角不慎划到了他的脸。
“嘶……”他脸颊上顿时起了一道鲜明的红痕。
“诶哟,不好意思啊。”
谌意闻声望了过去,不动声色地压低了眉头。
杨今朝气势弱了些:“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跟我助理汤圆说,他到时候转述给我。”
“不用了。”闻途用指腹抹了一下伤口,眼中温度骤降,“海州检察院的态度让我很失望,但凡您认真看完了案卷,都不会得出这种荒唐的结论,好人会被冤枉入狱,就是因为有您这种不负责任的办案者存在,要说不作为,你觉得您才是那个不作为的人。”
杨今朝睁大眼睛,办公室内寂静一片,打字都没人敢打了。
“如果您对自己的决定问心无愧的话,希望您到时候在法庭上也能像今天这样振振有词。”
闻途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便走了。
杨今朝站在原地愣了几秒,转身迎上了同事们的视线:“喂喂喂,他什么意思,他在和我叫板吗?”
没人回答,他又过去扒拉谌意:“谌意,他什么意思,之前他也是这样和你叫板的吗?”
谌意摊手:“I dont know…”
“这个案子我不做了,你来做!”
谌意想说谁叫你不认真看案卷,又觉得不礼貌,改口说:“您别把烂摊子给我。”
虽然也没好到哪去。
杨今朝更气了:“他!他就是那种年纪再大点还会在法庭上拍桌子和法官吵架的人,检察院有拉黑系统吗,我要把他永久拉黑!”
闻途的“叫板”起到了实质性作用,年底之前他竟然收到了检方的不起诉决定,听说看守所那边也把姜迎放出来了。
姜迎父母很感激,连忙给闻途打了一笔巨款,闻途看到那串数字人都吓傻了,连忙给人家退回去,并表示他们有行业规定,只收应得的,绝不多拿。
他顺便给杨今朝致电道了个歉,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留个脸面才好。
年末最后一个案子是个职务侵占案,正好在高院二审,闻途开庭当天特意去拜访了秦徽舅舅宋明华,并约好时间要请他吃饭。
当晚,闻途来到预订好的餐厅,提前在包间等候。
宋明华迟到了半小时,推门进来的时候裹着一身寒气。
“小闻,抱歉啊,开庭开得晚了。”宋明华五十多岁,体态却保持得好,戴着副银边眼睛,斯文的长相和秦徽有五分相似。
闻途起身迎接:“宋庭,您哪里的话,您能赏脸来已经是我的荣幸了。”
宋明华笑着说:“你叫得那么官方,太生疏了!和小徽一样叫舅舅吧。”
“好,舅舅您快坐,我叫服务生上菜。”
他还想让人上酒,宋明华推辞了,说自己开了车来。
宋明华健谈,用餐期间,他和闻途滔滔不绝聊着工作上的见闻。
闻途一直在等待机会,终于见缝插针:“舅舅,其实今天请您吃饭,是想再郑重地感谢您一次,您五年前给予我的帮助,我还没来得及还人情。”
说到此事,宋明华长叹了口气,神情忧郁:“说到五年前的事……闻法官实在可惜,我曾经和他有过几面之缘,他一身正气,中院任何一个人受贿我都信,唯独不信他。”
闻途垂下眼睛:“是,我一直坚信他是清白的。”
宋明华问:“小闻,你现在从红圈所离职,应该没那么忙了,有想过重新调查闻法官的案子吗?”
闻途摇摇头:“现在要查难度太大,何况爸爸去世那么多年了。”
“斯人已逝,现在翻案,为的是一个公道罢了。”
“舅舅,当年承办我父亲案子的法官,现在还在高院工作吗?”
“我想想……审判长吴法官已经退休了,两个审判员也调走了。”宋明华顿了片刻,“小闻,你还是想翻案的对吧?”
“没……聊到了这个话题,我随口问问。”
宋明华道:“你如果要调查,我或许可以给你提供个线索。”
闻途一怔,问:“您有线索?”
“嗯,五年前,本市能源行业有两大巨头,其中一家公司叫长晟。”
闻途警觉,想起来谌意之前向他提过这家公司。
“为了在京东南地区垄断市场,长晟用尽各种方法挤占中小企业的生存空间,当时腾山公司被指控非法采矿,华言公司被指控行贿,极有可能是长晟从中作梗,这两家公司具备一定实力,消灭掉任何一个都能极大提高长晟的市场占比。”
闻途迅速理了一下,明白了宋明华的意思。
两家公司都涉嫌犯罪,而两案是关联的,无论判决结果怎样,最后总有一家因为犯罪而受到重创,不管遭殃的是谁,幕后推手长晟都能坐收渔利。
谌意说过长晟公司已经将腾山公司收购,长晟的野心可见一斑。
而无辜的父亲只是被他们选中的利用对象,最终沦为这场恶劣商战的牺牲品。
宋明华说:“你可以从长晟入手,如果能找到他们诬告陷害的证据,你父亲的案子也就有出路了,当年我对这个案子参与得很少,其他的也不清楚,只能帮你这些。”
闻途沉声说:“谢谢您,舅舅。”
谌意从包间出来,头有些晕。
他来到洗手间照了一下镜子,脖子上又起了疹子,所幸面积不大。
今晚是检察院的同事们年底聚餐,庆祝大家又成功当了一年牛马。
一般的同事聚餐,谌意只小酌几杯,陪副厅局级以上的领导,他可以酩酊大醉,省部级的领导(目前还没机会)他可以喝到羽化登仙,这是谌意的陪酒阶梯准则。
他低头洗了洗手,觉得很疲惫。
其实他不喜欢工作聚餐,整场饭局都在不停敬酒、说漂亮话,往往进行到一半他就想逃。
他叹了口气,心累的时候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闻途,一想到闻途他的压力似乎就会缓解许多。
上次争吵到现在,他已经两个月没和闻途联系了。谌意后悔脑子一热就跟闻途坦白,说忘不掉他,现在反而弄得自己相当尴尬。
好不容易外向一次,却换来一辈子的内向!
但是他一边暗骂闻途绝情,一边又控制不住地思念他。
感情这种东西,真是世界上最大的矛盾体。
他再次抬眼看向镜子时,便看到闻途正和他并排着洗手。
谌意被吓了一跳,跟见鬼似的往后退了几步。
闻途抬头瞄了他一眼,一脸平静地继续洗手,看似没有主动打招呼的意思。
谌意张嘴,没憋出一个字,连“你也在这吃饭啊”这种寒暄都没能问出来。
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谌意咬紧了后槽牙,和他赌气。
他抽了张纸,气冲冲地擦了手,转头往洗手间外面走。
闻途这才抬头,望向他镜子里的背影,见他后颈的一片红疹,心生几分担忧。
这时,闻途看到谌意身边凑过来一个男生,大约二十出头,看起来很年轻。
“可以加哥哥的微信吗?我是你隔壁包间的,刚刚一直在关注你。”闻途听到男生问。
谌意停下脚步,掏出手机,给他展示二维码。
不带半点犹豫的。
闻途手指顿时抽筋,一股痛感从指骨蔓延开来,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加完微信,男生又说:“哥哥你长得完全在我的审美点上,我们是朋友聚会,你来一起喝点酒吗?”
谌意和他聊起来:“行啊,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闻途一把关上了水龙头,连手也没擦,低着头越过他们二人,快速地离开了。
“你先告诉我你的嘛。”男生撒娇道,随即低头看了眼手机,“你的微信名是什么意思,海州检察院?”
谌意见闻途走了,语气敷衍起来:“工作号,你以后遇到刑事案件,可以直接联系我。”
男生灿烂的笑容僵在脸上:“……”
闻途回到包间,和宋明华相视一笑,宋明华说:“我刚刚路过看到海州检察院的人也在这聚餐,你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他心虚地移开视线:“我在检察院没有熟人,算了吧。”
“你和谌意也不熟?”
闻途一愣:“您还认识谌意啊。”
宋明华说:“之前你们正当防卫的案子,我有听说过。”
“哦……我和他也不算熟,普通的工作交往而已。”
宋明华扶了一下眼镜,嘴角露出浅淡又意味不明的笑意:“嗯,好吧。”
后半程的饭局,闻途有些心不在焉,他借着上洗手间的理由又溜出了包间,在走廊上左右环视,默默寻找谌意在哪一间。
刚路过转角,他便看到了谌意的身影。
对方正佝着身子,摇摇晃晃地靠在墙壁上,把脸埋进手臂,看起来醉得不轻。
“闻律师,你也在这啊?”齐乐青从他背后跑了上来。
闻途回头问:“他喝了很多吗?”
齐乐青说:“谌检刚和他们拼酒呢,喝得烂醉。”
闻途眉头蹙起:“他不是过敏吗,怎么不劝着点。”
“劝不住啊,不过没什么大问题的,我等会送他回去的路上买点药给他。”
“我送他回去吧。”闻途自然而然地开口,“你应该没车,不方便,我开车来了。”
“啊?”齐乐青愣了几秒,“昂,也行!”
“要一起送你吗?”
“不用的,我和汤圆一起走。”
“行,那你稍等一下,我这边还没结束。”闻途拿出手机,“留个电话,到时候我联系你。”
齐乐青留下联系方式,见闻途走后,他连忙跑过去拍了一下谌意的肩膀:“别装了别装了,爱情来敲门了。”
谌意从臂弯里露出一双鬼鬼祟祟的眼睛,放低了音量问:“我刚刚没听错?他要送我回家?”
齐乐青说:“你就说我聪不聪明吧,本来是想让他来关心你几句的,现在好了,还有意外惊喜,我帮你到这,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谌意有些怀疑:“为什么,上一秒还爱搭不理的,下一秒就要送我,他真的不会把我拉去卖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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