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光像是他大雾弥漫的意识中突然出现的一盏灯,明朗,引人注目,又给人希望。
他没想更多,条件反射似的,低下头,虔诚又庄重,吻在了那枚小小的检徽上。
谌意从自己的角度注视着他的头顶,看到他的动作懵了一下,随后轻易看透他心里所想。
他吻了大概有十来秒,缓慢抬起头,重新和谌意十指相扣,和他汗液融合。
“五年前,我是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的检察院,那是我离梦想最近的一次,拿到复试成绩的时候,我爸爸说我是他的骄傲,为了奖励我,他承诺请我吃一顿大餐。”闻途声音平静地说,“可惜这个承诺还没来得及兑现,他就先一步进了看守所,命运就像在捉弄人一样。”
谌意望着他的眼睛,心疼地攥紧他的手,没有说话。
闻途扬了一下嘴角:“不过还好,我没能达成的梦想,已经有你代替我实现了。”
谌意抬起手,为他擦去额头的汗,又抚摸在他的侧脸上:“没有谁会代替谁实现梦想,梦想是你自己的,你有你的初衷和报负,我没有资格替你做到这些,这样对你不公平。”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闻途,我喜欢一种说法,我相信存在另一个平行世界,在那里的你已经做了检察官,已经帮你实现了梦想,那个你和现在的你,你们都是在帮彼此体验不同的人生罢了。”
闻途睁大眼睛,怔愣了好几秒,随后脸上的诧异消散,化为一抹很轻松却又很炽热的笑:“嗯,这个说法,我也很喜欢。”
第77章 再审开庭
晚上闻途整夜没睡着,他小心翼翼翻个身的动静,又把旁边的谌意吵醒了。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吵醒谌意,他有些内疚,在黑暗中睁眼,隐约察觉谌意的呼吸移近了些,随后他被很温柔地拢进怀里。
谌意呼吸的频率,一下一下渡进他胸口里,他又感觉谌意在吻他的头发。
他没说话,借着昏暗的光线,凑过去亲谌意的脖子,张嘴轻轻咬住他的喉结,亲昵又缠绵地厮磨。
谌意忍着痒,等他咬尽兴了自己松开嘴,才慢悠悠摸着他的后脑勺说:“睡不着?”
闻途抱着他回答:“大半夜容易多想。”
“想什么,明天的庭审吗?”
“离开庭就只有几个小时了,我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也没有即将在法庭上手刃敌人的痛快,反而……有些沉重。”
他想了想道:“以前我就问过自己,我调查这个案子是想得到怎样一个结果,为了给我爸爸交代,还是给我自己交代?如果是给我自己的,那具体又是什么。”
闻途掐断了思路,他不想在深夜强迫谌意听自己胡思乱想,于是坐了起来,掀开被子想下床:
“你快睡,我出去坐会儿。”
“那你现在有答案了吗?”谌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闻途心跳顿了一拍,愣了好几秒才回头,望着他模糊的轮廓说:“我不知道。”
一阵窸窣响后,谌意起身,盘腿和他面对面坐在床上。
“你有答案了,答案都在这儿。”
谌意说着,牵起他的手贴近他心口:“你问自己的内心,其实你没有把结果看得太重要,对吧,因为不管最后怎样,我们都会去做。”
闻途没回答,谌意又说:“就像你以前告诉我的一个故事,西西弗斯因为多次挑战神明权威,被宙斯惩罚将一块巨石推到山顶,但每次接近山顶的时候石头就会滚下来,他循环往复地将石头往山上推,尽管不可能成功,但他从没有放弃。
“我们做法律这行的,和西西弗斯很像,我们日复一日地推石头,山顶就是每个法律人想要守卫的理想,我们始终记得最初为什么推石头,想保护当事人的权利,想捍卫法律的尊严,有时候知道失败无法避免,但依然全力以赴。”
手被谌意包裹着,闻途感觉手背很热,心也被捂热,过了很久,他反把谌意的手握住,缓缓开口说:“因为正义,所以坚持。”
谌意弯了弯眼睛,眼尾含着笑意:“同样,因为坚持,所以才正义。”
-
闻仕裕被带上高院二审的法庭时,他整个人像一张苍白的纸。
尽管已经被解除械具,他的四肢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完全丧失动弹的力气。
他不敢直视辩护席上的儿子,在旁听观众鄙夷的神情里,他把头埋得很低。
检察员一字一句宣读他的“罪状”,揭开他的“不堪”,告诉众人曾经无限荣光的优秀法官是如何沦落至此的。
检察员每念一句,都像是一把尖刀扎进闻途心里。
闻途至今还记得那种感觉,双腿乏力,血液倒流,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就算是这样,他必须镇定地念完辩护意见,因为现在他是唯一能拯救父亲的人。
二审法庭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全程他望向父亲的时候,父亲都低着头没和他对视,那时的闻途不知道,这错开视线的遗憾竟成为永别。
同一间刑庭,同样的席位,不同的是闻途已经没了当初的恐惧,他自信坐在辩护人的位置上,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被告席,随后垂下眼睛整理桌上的材料。
“欧阳铭的人是怎么将闻仕裕带出看守所的?”闻途问唐晋。
证人席上的唐晋回答:“那时我是欧阳铭的内应,欧阳铭买通了看守所的人,销毁羁押记录,伪造家属会见趁机将人带出了看守所。”
“起始时间是怎么样的,期间你知道闻仕裕的去向吗?”
唐晋说:“一月到三月、五月到七月、十月到十二月,具体日期我记不太清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但每次他回来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他一下子衰老了,像是被人拿了阳寿一样。”
“欧阳铭是怎么买通你的?”
“我是被威胁的,他用我家人的安全威胁我,我不得不听从……”
闻途详细的问了唐晋问题,以及第二个证人高岭,两人知无不言。
当年的爆炸事故有实验结果做支撑,加上赵霖以及其他知情者的证言,司法机关也已经查明欧阳铭赃款的痕迹,结合高岭和唐晋的证言,基本上能够还原欧阳铭非法拘禁、故意伤害闻仕裕的罪证。
所有证据在法庭上被一一列明,至此证据链已经完全明晰。
再审是公开开庭,网络实时直播,现场的旁听、记者心情都无比压抑,连闻途对面的检察员也在最后做出沉痛的陈词:
“闻仕裕法官是一位优秀的法官,我代表市检察院对闻法官的罹难表达沉痛惋惜,希望法庭能还以清白,也希望当年所有涉案的司法人员得到相应的惩处,以免未来有类似的冤屈和不幸发生。”
审判长说:“请辩护人做最后总结。”
众人的视线转移到辩护席,闻途的目光却落在空无一人的被告席上。
他攥紧了手心,此刻,父亲端正伟岸的身影仿佛出现在眼前,正用那双和蔼却坚决的眼睛和他对望。
父亲对他微笑,闻途受到极大鼓舞,他嘴角似有似无地上扬给父亲回应。
“本案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在此我不多赘述。”闻途目不转睛盯着被告席开口,“开庭的前一晚我在想,世上有那么多的不公,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坚持?我也曾一度问自己,正义到底是什么,今天在我父亲再审的法庭上,我可以明确地给自己一个答复。”
他看向审判席,高悬正中央的国徽映亮他的眼睛:“正义是我来时的路,它无需太多华丽的理论去修饰,正如大学教授在课上讲的‘保持内心温暖纯良,坚持为权利斗争’,它同样也是每个法律人来时的路,曾经身居高位的副检察长、功成名就的高院庭长,离开书斋走向社会的时候,哪个不是一腔热血,但一路上的财富、欲望、功名逐渐加身的包袱,像附骨之疽一样啃食了人们的初心。
“古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为什么要推石头上山,那是他对不公命运的抗争,巨石接近山顶总会因为重量和地势滚回山脚,他可能一辈子也没法完成任务,就像我们没法达成完美无缺的公平公正,正义总会有瑕疵,那我们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为了难以企及的信仰,为了世界上没有苦难,就算只是为了让世人看到我的动作、听到我抗争的声音,也要不屈不挠将石头推上山顶。”
闻途脱离发言稿,由衷吐露所有感悟,他的声音通过音响回荡在法庭内,闻者动情。
“但只有个人的努力可以做到吗?个体的力量何其单薄。因为人的有限性,我们没法未卜先知,也不能回溯到过去,所以当一个案件发生时,需要经过司法、经过程序。
“我们渴望通过程序正义达到实体正义,这就是为什么经过司法机关审判前,不能对一个人下有罪的定论。司法机关的侦查、起诉、审判就成为至关重要的环节。
“爸爸曾告诉我,人性有幽暗面,对人性不应寄予不切实际的厚望’,正义的不是执法机关,而是背后的人。经历种种,我才彻底明白父亲当时的箴言。
“柏拉图也说人性就像由两匹马驾驭的战车,而这两匹马却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奔腾。法律就是在对人性的堕落做预设,而尽管人们再怎么信奉‘权力至上’、‘强者为王’,权力机构都是由人组成的,一旦参杂人性,必定逃不过幽暗的成分。
“所以权力绝非可以毫无保留地信赖,如果权力失控,那么法律、规则、制度,就会成为困住弱者的条条框框,而强者永远置身事外。”
闻途的情绪加重,字字句句犹如巨浪跌宕起伏。
他目光带着法律人的坚韧,比以往更要锋利几分:“司法的权力更应该被约束,否则法律就沦为了权力的工具,法律作为这个社会的秩序准则,绝不能成为工具,而应当具有独立价值,因为一旦某物沦为工具,它就会为人所用,供人驱使,听人差遣,它会随意变成强者希望变成的样子,成为上位者在权力棋盘中的一颗棋。”
闻途站起身,在辉煌的法庭内岿然而立,他振聋发聩的声音砸向法庭的四壁,牵动在场每个人的情绪:“我希望判决不止是判决,不止是法律文书上冰冷的文字,这张纸的背后是多少人的血泪和牺牲,它应该推动法治,推动我们去完善秩序,填补制度的漏洞,规范权力机构的运行,每一例个案都是为了推进普遍的正义,这样我们的呐喊,我们的牺牲,我们日复一日推石上山才有价值!”
庭内爆发出掌声,审判长难得地没有制止。
在震耳欲聋的喝彩中,闻途的心脏猛烈震动,逐渐平复,最终安稳落地。
他此刻再看向被告席,他所想象出的父亲的身影已经不知所踪。
闻途停顿了好几秒,转头往审判席的方向望,只见中间的椅子上,身穿法官袍的父亲正坐在那法庭的灯光汇聚在父亲身上,照亮他齐整的法官袍,神圣又庄严。
闻途和他相视一笑,用只能自己听到的音量,缓缓说:“爸爸,我做到了。”
作者有话说:
“刑辩律师的命运,正如西西弗斯的命运,他们承受着公检法、政法委、纪委、监察委诸座大神推下的石头,而这巨石既与蒙冤者也与推石人的命运连在一起,巨石是否上山,成了推石人自己的事情。”——徐昕《无罪辩护:为正义和自由呐喊》
第81章 过去未来
闻仕裕被带上高院二审的法庭时,他整个人像一张苍白的纸。
尽管被解除了械具,他的四肢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完全丧失动弹的力气。
他不敢直视辩护席上的儿子,在旁听观众鄙夷的神情里,他把头埋得很低。
检察员一字一句宣读他的“罪状”,揭开他的“不堪”,告诉众人曾经无限荣光的优秀法官是如何沦落至此的。
检察员每念一句,都像是一把尖刀扎进闻途心里。
闻途至今还记得那种感觉,双腿乏力,血液倒流,连呼吸都变得滞涩,就算是这样,他必须镇定地念完辩护意见,因为现在他是唯一能拯救父亲的人。
二审法庭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全程他望向父亲的时候,父亲都低着头没和他对视,那时的闻途不知道,这错开视线的遗憾竟成为永别。
同一间刑庭,同样的席位,不同的是闻途已经没了当初的恐惧,他自信坐在辩护人的位置上,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被告席,随后垂下眼睛整理桌上的材料。
“欧阳铭的人是怎么将闻仕裕带出看守所的?”闻途问唐晋。
证人席上的唐晋回答:“那时我是欧阳铭的内应,欧阳铭买通了看守所的人,销毁羁押记录,伪造家属会见趁机将人带出了看守所。”
“起始时间是怎么样的,期间你知道闻仕裕的去向吗?”
唐晋说:“一月到三月、五月到七月、十月到十二月,具体日期我记不太清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但每次他回来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他一下子衰老了,像是被人拿了阳寿一样。”
“欧阳铭是怎么买通你的?”
“我是被威胁的,他用我家人的安全威胁我,我不得不听从……”
闻途详细的问了唐晋问题,以及第二个证人高岭,两人知无不言。
当年的爆炸事故有实验结果做支撑,加上赵霖以及其他知情者的证言,司法机关也已经查明欧阳铭赃款的痕迹,结合高岭和唐晋的证言,基本上能够还原欧阳铭非法拘禁、故意伤害闻仕裕的罪证。
所有证据在法庭上被一一列明,至此证据链已经完全明晰。
再审是公开开庭,网络实时直播,现场的旁听、记者心情都无比压抑,连闻途对面的检察员也在最后做出沉痛的陈词:
“闻仕裕法官是一位优秀的法官,我代表市检察院对闻法官的罹难表达沉痛惋惜,希望法庭能还以清白,也希望当年所有涉案的司法人员得到相应的惩处,以免未来有类似的冤屈和不幸发生。”
审判长说:“请辩护人做最后总结。”
众人的视线转移到辩护席,闻途的目光却落在空无一人的被告席上。
他攥紧了手心,此刻,父亲端正伟岸的身影仿佛出现在眼前,正用那双和蔼却坚决的眼睛和他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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