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途深吸了一口气,将U盘拔出来,放进自己口袋揣好,随后缓慢走到了欧阳铭跟前。
他自上而下打量跪在地上的欧阳铭,眼尾微微挑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正如那时他在天明忍受了六小时的折磨后,欧阳铭俯视他的眼神一样。
他的目光像一个无形的风暴,席卷着地上落魄不堪的男人,将他吞噬得只剩骸骨。
“我爸爸是当年主审欧阳铭非法采矿案的法官,因为发现了欧阳铭的罪证而遭到迫害,被诬陷进了监狱,惨死狱中。”
闻途唇齿颤着,带着恨意的字句抖落而出:“我爸爸叫闻仕裕,他从来没有受过贿,他曾经被评为全市优秀法官,一辈子为了法律殚精竭虑,他的事业、清白、他对于法治所有信仰,甚至他的生命,全都成为欧阳铭偷天换日、藏污纳垢的牺牲品。”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会场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
闻途的愤怒再也压抑不住,如同洪流破堤而出,他指着欧阳铭破口骂道:“欧阳铭,被你抹杀掉那些的生命,是谁的父亲,谁的丈夫,又是谁的孩子,是多少家庭的希望和顶梁柱,他们起早贪黑工作,只不过为了能活得更体面一点,你作为他们的老板你又做了什么?
“这就是你所谓的成功?每一张钞票上都染着血,这栋大楼的每一块砖瓦下都藏着亡魂,你敢不敢在深夜对着镜子问自己,你今天得到的一切是否问心无愧?你坐在尸骨堆砌的宝座上,真的以为自己是胜利者吗,不,你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一个踏着别人的血肉之躯无耻往高处攀登的懦夫!
“你犯下的每个罪孽,都将成为最后刺向你的一把利剑,你终究会一点一点全部偿还回来,这辈子在监狱里还不完,那就下辈子,下下辈子,就算是下了十八层地狱,你也永远得不到超生!”
他的话掷地有声,回荡在会场大厅的四壁,如同雷鸣一样直击人心。
四周的人都在唾骂,对着欧阳铭指指点点,甚至还有人冲上来踢他打他,他早已抬不起头,见局面不可控,警察连忙维持秩序,随后把欧阳铭押走了,其余几个天明的高管也被带走接受调查。
“辛苦你了,谌检。”警察离开前和谌意说。
谌意点头表示感谢:“是你们辛苦才对。”
记者们跟着被押走的欧阳铭一路追,已经离开了会场,场内清净下来。
谌意朝主席台上的闻途跑过去,见闻途怒火尚未平息,胸口还起伏着,他连忙揽住闻途的肩,将他抱进怀里。
“没事了,我们成功了,你做到了。”
闻途伏在他肩头,浑身轻微发着抖:“谢谢你谌意……”
谌意抚摸着他的后脑勺,柔声说:“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那么勇敢。”
闻途抬起头,近距离望着谌意的眼睛,眼中带上一抹释然的笑。
“劫后余生,否极泰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谌意用指腹揉了揉他的眼尾说,“怎么办,你刚刚那么帅,我更喜欢你了。”
闻途扑哧一声笑出来,想说他嘴贫,电话铃声却先一步响起。
闻途掏出一看,是颜千茹打来的,他和谌意对视片刻,接下电话:“喂,颜律师。”
“闻律师你快过来,赵霖他死了!”
第75章 拨云见日
抵达河边的时候,群众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闻途连忙下车,透过人群缝隙,只能看见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他脑子里忽然又浮现出从河里捞出的车,谌意苍白的手夹在被砸烂的废铁之间,像挥之不去的阴影。
警车和救护车的鸣叫不停在耳边盘旋,闻途觉得头有些晕,身体失重,轻微往后仰的时候被谌意接住了。
谌意也注意到了岸边的尸体,只觉触目惊心。
“那是赵霖?”
闻途闭眼,缓了几秒钟后睁开:“嗯,颜律师说他跳河了。”
谌意蹙眉:“那他旁边的是谁?”
谌意想朝岸边走,却被闻途往回拉:“别去看了。”
他把谌意的手死死攥在掌心里,望着他说:“我想到起了当时你……”
谌意知道他想到什么了,连忙挪动方向挡住他的视线,安慰说:“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已经过去了。”
谌意将他带到远处,静静看着两具尸体被挪上车,车辆散去,人群也散去,只剩下颜千茹还站在原地。
半晌之后颜千茹回过头,看到他们,朝着这边走过来。
谌意问:“颜律师,那是赵霖和他妻子吗?”
“对。”颜千茹眼中含泪,低声说,“今天上午,他老伴的病情突然恶化,没有征兆地就走了。”
她说完,又摇摇头:“也不是没征兆,他妻子是癌症晚期,赵霖曾经多次跟我说他撑不下去了,他现在一穷二白,连给他妻子的安葬费都没有,所以就抱着他妻子的尸体跳了河,我赶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呼吸。”
她吸了一下鼻子,低头从包里翻出一个存折:“这是赵霖前两天给我的,他妻子之前做手术,我借了他钱,他把老家的房子卖了,一分不少还给了我,我说让他留着用,他执意要还,我就打算先留在我这儿,以后用作他妻子的安葬费,等风波平息了,再给他找个安身之所,可没想到……”
“赵先生一直都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否则他也不会愧疚那么多年。”闻途叹了口气,低声说,“他这辈子太苦了,只希望他来世能够一切顺遂。”
“嗯,一定会的。”谌意点点头,又看向颜千茹,“颜律师,我有话想问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其实就算你们不提,我也准备坦白了。”颜千茹垂下眼睛,指尖在那皱巴巴的存折上轻抚,隔了很久才继续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赵先生,也就是保护闻法官案最关键的证人,可一切就差了一点儿。”
闻途睁大双目,惊讶地和谌意对望一眼,没吭声。
颜千茹抹干了眼泪,缓缓道来:“三年前我师父病重,弥留之际他拉着我的手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帮闻法官平反。”
谌意说:“所以你是想帮江律师完成遗志?”
“是,他去世后的两年里,我暗中在腾山矿场附近的村落调查,师父曾告诉我,当年的矿场事故另有隐情,所以很可能存在知情的第三者,于是经过漫长时间的走访筛查,我锁定了赵霖。
“我了解到五年前赵霖曾经不断写信上访,似乎有很大的冤情,并且他还有个英年早逝的儿子,我顺藤摸瓜,四处打听他的故事,我发现赵霖儿子疑似在腾山矿场工作过。
“前年,我暗地里和赵霖取得了联系,起初他很排斥我,什么都不肯说,在我的苦苦追问下,他总算坦白了全部真相。自从知道了欧阳铭那些十恶不赦的罪行,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坏人自食恶果。
“但问题在于欧阳铭的权势太大了,他一直监视着赵霖,我甚至不敢和赵霖见面,只能电话联系,我也不知道公检法内部有多少欧阳铭的帮凶,所以我不能贸然将证据提交给法院,一旦被欧阳铭发现,遭殃的不只是我,更是这个案子的关键证人,我不能让赵霖为了我冒险,何况要是他被害死了,翻案的机会更是渺茫。
“于是我和赵霖串通好,让他暂时潜伏着,我先想办法把公检法内部的坏人清除掉,再让证人浮出水面,后来在赵霖的帮助下,我得到了欧阳铭斓台公馆的房产证,恰好这个时候,我了解到你们也在查这个案子,所以我在各大群聊曝光了我出轨的前夫,把事情闹大,不只是为了报复渣男,还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然后接近你们。
“至于为什么没私下告诉你们,因为最开始我不确定你们能否成功,我必须保证赵霖绝对的人身安全,所以我和你们一起调查,并悄悄透露线索,斓台公馆的短信就是我发的,我想等到时机成熟再把赵霖的事坦白,王洋倒台,欧阳铭大势已去,总算等来时机,赵先生和我明明不用再躲躲藏藏了,没想到造化弄人,他的老伴却在这个时候去世。”
“原来是这样……”
闻途受到极大触动,颜律师默默坚持了三年,没有人帮助,没有人可以共同商量,就这么以一己之力和恶势力对抗,是多么坚定的内心才驱使着她一步步走过来,且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谨慎周全。
颜千茹长叹了口气,又从包里翻出一张叠好的纸:“赵霖随着存折给我的,还有一份书面证言,他写了好几千字,上面有他的手印,他还提供了其他受害者家属的联系方式。”
谌意接过这张纸,一时感慨万千:“赵先生就算决定离开了,也不忘最后帮我们一把。”
“他帮了我们大忙,可惜我没能帮到他。”闻途接过谌意递来的证言,忽觉这薄薄的一张纸像是有千斤重。
上面承载了赵霖的血泪和心酸,也是颜律师、谌意、他自己,多少人铤而走险、前赴后继的努力。
希望,光明和正义,此刻全都汇聚在这份证言上,很沉,很庞大,闻途觉得自己单薄的身躯难以托举它的重量。
他攥在手里,沉默了半天才放进口袋,随后抬起头,看向颜千茹:“颜律师,‘敬佩’二字可能难以表达我现在的心情,我自愧不如,前五年连我都放弃了,我没想到你竟然在坚持,我真的……无以为报。”
颜千茹笑了一下:“别这么说,闻律师才是主心骨啊,你以前放弃是因为你是闻法官的儿子,一直被欧阳铭盯着,师父说你五年前还被威胁过,而我不一样,欧阳铭不会轻易怀疑到我头上来,我坚持帮助赵霖潜伏,也是因为我明白,欧阳铭的保护伞太大了,我们想摧垮他的高台,必须一群人在明,一群在暗,你和谌检在明面和他交锋,那就让我来做身在暗处的人。”
“谢谢你,颜律师,你给的线索是我们破案的转折点,如果不是你,我们很难成功,谢谢……”闻途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他靠过去,郑重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是我们共同的努力。”颜千茹抱紧他说。
谌意道:“我能感同身受,就像你的最初目的是帮师父完成遗愿一样,我一开始也是带着别的目的查案,但随着时间推移,我更加坚定了我要做什么,不管是为了志向,为了蒙冤的好人,还是为了法律人惩恶扬善的初心,我觉得我都义不容辞。”
“是的。”颜千茹轻轻拍了拍闻途的肩,松开闻途的拥抱。
风吹动她的短发,她明艳、动人,她在此刻显得无比强大,那双坚定的眼睛,所乘的光点比日光还要鲜明:“我可能就帮你们到这儿了,为了志向,为了蒙冤的好人,也为了惩恶扬善的初心,闻律师,谌检,坚定地走完这最后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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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铭被警方带走后,当即被立案调查,他的同党势力跟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连一个倒下,无一幸免,他不择手段、费尽全部心机构建起来的权力王国,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闻途顺利申请了再审,高院成功受理,收到受理通知书的那刻,闻途的心落地了。
由于股东会上掀起轩然大波,各路媒体争相报道,很长一段时间内“上市公司高层落马”“五年前的血海旧案”“被冤枉致死的清廉法官”“向犯罪宣战的青年律师”等词条占据了报纸、网络,引发了极大的讨论量,网友们对欧阳铭的痛骂、对遇难工人和闻法官的惋惜铺天盖地,很大程度上推进了再审的进行,温老师“借力打力”的办法相当奏效。
之前答应过谌意要帮忙的市检副检察长也信守承诺,联合监委会提前介入案子,甚至还专程开展了个全市范围内的“整治贪腐,树立清风”的专项行动。
一切都正在拨云见日,同时,闻途出钱安葬了赵霖夫妇,让他们和儿子长眠在同一个陵园。
那天上午,闻途在律所准备再审材料,忽然接到谌意的电话。
“宋明华被立案调查了。”谌意开门见山,语气里的激动掩藏不住。
闻途唰的一下站起来:“真的是他?”
他离开律所,准备和谌意一起去看热闹,下楼的时候,谌意的车刚好到写字楼大门,闻途上了车,系好安全带说:“欧阳铭给过宋明华贿赂吗?”
“是。”谌意转动方向盘,将车驶上公路,“你猜怎么发现的?警方调查到欧阳铭有一笔境外汇款,最终汇到了新西兰,而宋明华的儿子在新西兰留学,五年前他正在办理新西兰投资移民,也就是说在新西兰花钱投资,居住满4年可以永久获得当地的公民身份,欧阳铭这笔钱转得极其曲折,不仅先兑了新加坡外汇,还经过多个机构和自然人的转手,不过最后还是没有逃过公安的眼睛。”
“那难怪,之前我就怀疑他。”闻途说,“宋明华这人,实在会藏,五年前二审的时候我还接受过他的帮助,却丝毫没看出他的破绽。”
谌意嘲讽着开口:“聪明没用在正道上,再聪明又有什么用。”
他们来到高院,门口已经停了警车,有很多人在围观。
宋明华戴着手铐,在警察的押送下进入警车,他神情冷静,没有丝毫慌乱,但闻途明显看到他脚下打颤,只是表面在强撑。
警车离开,他和谌意就站在法院大门处,眼睁睁看着恶人得到恶报,觉得大快人心。
“果然是整治贪腐,树立新风啊,老鼠屎一颗颗给我捞干净。”谌意慨叹道。
闻途转头望他:“真要感谢你那位领导,她看起来待你不薄。”
“她可喜欢我了,还给了我好几个荣誉。”谌意朝他扬了扬下巴,“主要在于,领导也是个嫉恶如仇的人,眼里容不下一丁点的不公。”
“瞧你得意的样子。”闻途笑着敲了一下他的头,“都是些什么荣誉,说来我听听。”
谌意羞于启齿:“名字就不说了吧……”
两人正打趣,忽然又注意到法院大门的另一侧站着个人影。
他们望过去,看到了在树下抽烟的秦徽,秦徽也注意到了他们,叼着烟就走过来了。
这还是关系决裂之后,闻途第一次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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