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个赌约,把救命恩人逼到辞去官职,这人还有一点良心吗?
“阿叔……”隐约翻涌的怒气里,卢小妹举着幞头的手往下收了收,下意识吞了口唾沫,“我们还能活着走出去吗?”
“应该。”李明夷脸上毫无愧悔之意,反坦率地看向谢望,“还未多谢仁兄搭救,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请问诊费要给多少?”
一码归一码。
谢望的行事他不算欣赏,但受人救命之恩,至少应该拿出报酬,这是不识字的王五女都懂的道理。
他身边的卢小妹,和谢望背后的一众学生,在听到这话时都不由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世上真的有人能恩是恩,怨是怨,分得这么清楚吗?
谢望只轻轻看他一眼:“先生今日赐教,已经足够酬答。”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对博士请示:“署中尚有别的病人需要查看,弟子就不相陪了。”
“去吧。”这位年过不惑的博士,似乎也对自己固执的弟子没什么办法,扬了扬手道,“你们也都去吧,老夫还有话想和这位郎君再聊聊。”
博士既已开口,下面的弟子立即奉命散场。
林慎临走,还不忘朝李明夷丢了个冷冷的眼刀。
一时之间,小小的屋子便只剩一老一小和一个半躺着的李明夷。
没了弟子在旁,这位博士倒显得随和多了。他不请自便地在茶案旁坐下,对着神色坦然的李明夷和满脸戒备的卢小妹,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老夫留下,是想问你个问题。”
他顿了顿,才继续问:“你方才,为何说与我等不是同道中人?”
身为官医署的博士,裴之远见过太多人。
一开始,他也只认为对方是在赌气,或是拿乔。可见过他与谢望之间的你来我往,他可以断定此人绝不是在假意推诿。
却也仍不明白为什么。
李明夷闻言,并没有直接回答裴之远的话,反而向对方抛出一个问题:“敢问博士,在您看来,行医之道,什么才是基础?”
裴之远愣了一愣,没想到对方反而考起了他这个博士。他倒并不觉得被冒犯,只是……
行医之道,这可是个开天辟地的命题,讲起来并不容易。裴之远清清喉咙,顿挫有力地开口:“《黄帝内经》开宗明义,天地五行。宇宙的运转,都遵行五行之道,医术也不例外。譬如五味、五气、五色、五脏、五恶、五邪、五精,这些统统都是五行演化而来,而被逐渐运用在了医术中。所以行医之道,在乎五行,治病的根基,便起于五行变化。”
裴之远讲得口干舌燥,随手端起案上的茶碗抿着。
短短一席话,却有着丰富的内涵。裴之远能这么回答,李明夷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换了这个时代更伟大的医生,可能也不会有更好的答案。
但他却没有摆出受教的姿态,反而直言道:“可我认为,五行并不是行医的根基。”
“哦?”
裴之远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倒要听听你有什么见解。
李明夷的声音,如他的表情一般,没有丝毫在大拿面前的怯场:“在我看来,行医的基础,也在二字,但不是五行,而是解剖。”
“噗——”
裴之远喷出一口茶。
他甚至忘了遮掩难得的失态,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这个自信的年轻人,半晌没说出话。
何谓解剖?
解皮剖肉,分.尸拆骨!他还没有听过哪个学生敢说这样的话。
尽管对方一个字也没说,李明夷也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他此刻的想法。
唐朝的确是一个思想开明,医学蓬勃发展的年代。但即便如此,对于医生,也是有很多法律与道德上的限制的。
解剖,恰恰就是其中之一。
根据他了解的唐朝医学史,私人解剖触犯大唐律令,被发现便是重罪;而在思想上,唐朝的儒学虽没有后世那么一家独大,但也颇具影响力,解剖这种行为并不符合儒家仁慈的理念。所以眼下,一般的医生都不会将解剖作为必修的学科。
而他张口就是一句解剖是医术的根基,这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咳。”裴之远勉强收拾住失去控制的表情,深纳一口气,继续问,“那你倒说说,为何是解剖?”
李明夷等的便是这句话。
他的语气,同样没有迟疑:“道理很简单。工匠有图纸,才能造物;印刷有字模,才成书籍。同样,要做医生,必须了解人体的结构。晚辈还想斗胆问一句……”
“若连死人都不了解,又怎么敢对活人治疗?”
听到这里,裴之远的神色已经由震惊转为深思。他深深注视着眼前口出狂言的青年,却并未有责怪的话,反倒是问:“这就是你师傅的学说?”
面对裴之远沉肃的目光,李明夷没有直接地回答是或不是,只道:“我是这么想的。”
裴之远许久没有说话。
从对方平静的眼神中,他看到了一种熟悉的笃定与倔强。这种眼神,他只在自己的师傅王焘的身上见过。
满腹的话到了嘴边,一时竟说不出口。
“你说的没错,道不同不相与为谋。”许久之后,裴之远才再次开口。不过这次,他没有再继续追问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便站起身,看起来像是失去了收徒的兴趣。可走到门口时,他却忽然站住,回头看向李明夷。
“但老夫仍然相信。”他唇角展开,笃定地道,“你我之间,一定有相同的地方。”
说罢,方才离开。
一定有相同的地方。
离开官医署,走在去往西市的路上,李明夷仍在想着这句话。
“喂,阿叔你看看,这个幞头能卖多少钱啊?”在他身边一蹦一跳的卢小妹,因为这笔天降钱财而心情大好,打出门起就没停止过叽叽喳喳。
“看谢老板愿意给多少吧。”对方的回答未免敷衍。
卢小妹撇撇嘴,姑且看在他带来财运的份上没有抱怨,把那顶乌纱幞头举高了仔细盘看。
她一边举着幞头往前走着,一边已经开始打算:“那怎么行,他至少砍八成,咱们得先定个底数。我想想看,一两,好像太少了。二两……”
“二两银子。”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将她的计划打断。
二人同时停住步伐,不解地朝前看去。
只见拦在路上的,是一个身量挺拔的缁衣青年。他就站在谢氏质库前几步,仿佛已经等了一阵子,见到二人,顿时露出爽朗的笑容。
“在下冒犯了。某见小娘子这个幞头十分精致,又听你说要拿去卖,因此想直接买下,不知小娘子能否行个方便。”
“是吗?”卢小妹看看他满面春风的脸,又望了望他背后的谢氏质库,忽然明白了什么般,把幞头往身后一藏。
“我还没说完呢,二两银子也少了,这个价我不卖。”
李明夷一时沉默。
来了半个月,他也算对这个时代的经济水平有了一些基础认识,二两银子委实不算一笔小数目了。这姑娘真是经商的好材料,抓住机会就坐地起价。
果然,对面的青年闻言露出为难之色:“可某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三两……”
“那就三两吧。”卢小妹审时度势,马上改了口风,“看你这人也算爽快,不然我就卖去质库了,到时候就不止这个价了。”
对方听到这话,却没有她想象的焦急,反而莫名笑起来。英俊的眉眼含笑,是很讨喜的模样。
不过他也没还价,只以商量的口吻道:“我没有这么多现钱,能不能先和小娘子赊账?”
没钱?没钱还想买东西啊。
这句嘲讽卡在卢小妹的嘴里,望着对方阳光般和煦的眼神,愣是没说出口。
就在她稍做纠结的时候,忽然听到质库前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朗之,你怎么在门口站着不进来?”
青年马上应道:“遇上了相识,所以说了几句话,舅舅您稍等。”
舅舅?
卢小妹张大了嘴:“你是谢敬池的……”
青年笑容仍是爽朗,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在下谢照,你们可以叫我朗之,谢质库是我的舅舅。”
听到这里,李明夷才认真看向对方,在这张饱含笑意的脸上,似乎看到了熟悉的五官和面容。
谢照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指向卢小妹手里的幞头:“这是家兄珍爱之物,听说赠与了郎君,所以某想用钱赎回来,不知二位能不能行个方便?”
第13章 你一定要成为最了不起的医生
“所以,你是谢望的弟弟?”
卢小妹踮着脚左右看看,倒真看出几分那位冷脸官医的样子,可这一个娘胎里怎么能生出性子两模两样的一对兄弟?
“朗之,既然是你的相识,请进来说话吧。”也正是这时,谢敬池从质库门口走出,在看清谢照身前的二人时,不由脱口道,“李郎君?”
谢照前后一看,顿时明白了:“原来两位和舅舅也是故交。”
既然都是熟人,那就好说话了。
“原来半月不见,竟发生了这诸多事情。”将人请进门后,谢敬池令人上了茶,把事情的原委打探了清楚。
听说谢望竟在李明夷那里吃了一亏,他这个做舅舅的不仅没皱眉头,反倒朗声而笑:“我那贤侄,论才学的确是出类拔萃,只是性子太硬。老夫早说过他迟早有一日要栽跟头,没想到竟是遇上了郎君。”
这番评价,卢小妹倒很是赞同:“是啊,你没听他说的话,把人和猪比,这种人怎么配做官医?”
“小娘子误会了。”听到自家兄长被小姑娘嫌弃成这样,谢照不得不开口解释两句,“其实兄长只是说话率直,他为医很是清廉,对病人也多加体恤,在陈留城中人尽皆知。”
“那是对有钱看病的人。”卢小妹忍不住反驳。
“所以某才说小娘子有所误解。”谢照表情也很无奈,“其实官医是不必照看养病坊的,也只有兄长每月初一十五会去指点里面的僧医。只是他有官职在身,署中事务繁杂,一个人始终不能照顾全局。有时候不得不有些取舍,但他心中未尝没有不忍。”
像是为了证实这一点似的,他向李明夷投去目光:“否则那孩子已经确定无救,他当日何必再去里面查看呢?后来阁下病重,兄长也立刻救治,并未收取分文。我兄长不擅言词,所以总是得罪人,还望阁下可以体谅。”
这席话,倒说得卢小妹哑口无言了。
半晌,才讪讪地嘟囔:“可我阿叔分明说了有救,他还阻拦,不是害人吗?”
谢照倒是坦诚:“兄长自小从医,师承自王焘圣手,王老博士与裴博士都极看重他,所以他确实不太轻信别人。”
“可他气性未免也太大了。不过听你说的也不像假话,这幞头嘛……”说到此处,卢小妹拿胳膊肘捅捅李明夷的手臂,提醒他也说两句话。
谢照起身对李明夷行了一揖,神色极为恳切:“在下说的绝无半句虚言,还望先生海量,看在同为医者的份上,原谅兄长此前无礼。”
“我没有责怪他。”面对对方充满诚意的道歉,李明夷的反应显得分外平淡。
他抬眸看向对方,眼神同样有不作伪的坦荡:“因为我和他一样,只相信两件事,一是自己的判断,二是能推翻判断的客观事实。”
赌约立下就要遵守,治病之恩已经两清。
他和谢望,某种程度上很像对方,谢望不屑于道歉,他也并不认为谢照有什么代为道歉的必要。
“哈哈哈。”听到这话,倒是谢敬池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摇首大笑,目光似乎大觉有趣,“果然君子坦荡荡,可惜你和贤侄以误会相识,否则一定能成为知交。”
他朝仆人道:“去取三两银子来,这幞头我替婴城赎了,也算是我这个做舅舅的一点心意。”
谢照忙道:“多谢舅舅。”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总算是有个完满的结果。得了银子,李明夷和卢小妹两人辞过谢氏舅侄,便趁着日头还没下山,先往养病坊中看望小虎。
可这一回,守门的小沙弥却没轻易放人了。
“行济师傅说了,探望可以,但李郎君你旷工两日,所以以后也不必来了。”
一听这话,卢小妹马上明白了:“我阿叔是病了两日,可他是谢望亲自带走的,难道你师傅敢说句不是?分明是得了谁的信,故意针对我阿叔!快说,是谁使坏?”
小沙弥怯怯的,一个劲摇头。
“算了,问你你也不知道。”
卢小妹也清楚为难他没什么意思,却也不甘心让行济舒坦,故意取出那三两银子,放在眼前晃了晃:“不来就不来,反正我们现在不缺钱了。”
小沙弥的眼睛都快看直了。
“走。”卢小妹昂首挺胸地,拉着李明夷的袖子便往最里头的院子奔去。
等快到门口时,李明夷却突然停住步伐,神色郑重地看向卢小妹:“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什么事啊?”卢小妹干咳一下,拿出一家之主的做派,“你说吧,我听听看。”
“那三两银子。”李明夷指着她的手,“能不能先暂借给王五女。”
麻风的治疗不止一日两日。
之前为了买糖,王五女已经把装着全部身家的布袋子给了自己,自己又转交给了卢小妹,现在可以说是一文不名。她一个拖着孤儿的寡母,要谋生实在是太艰难了。
说是借,其实两人心知肚明,这银子等同于周济给他们娘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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