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疾速坠落的瞬间,他只剩下一个念头——
该死,精神科该早点来的。
……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是一片潦草的茅盖。
残余的眩晕中,李明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颅骨完整。
头皮也摸不到伤口。
李明夷的眼睛迅速瞪大,神志在一瞬间回笼,几乎是惊悚地坐起身来,反复地检查周身上下。
身上披的是医院的白大褂。
可除了一身潦草的泥巴草茬,竟然一点受伤的痕迹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
从二十多层的楼高摔下来,还能存活,甚至没有外伤,放在任何时代都可以说是医学奇迹了。
除非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可自己又是在哪里?
屋里空空荡荡,触目只有四面茅草遮盖的土墙,斑驳的墙体上漏着一缕缕光线,将主人的潦倒照得一览无余。
“你醒啦。”
正在李明夷举目四望的时候,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着草帘卷动的声音,一个佝偻着背、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慢慢走了进来,在李明夷身边蹲下。
“来,吃胡饼。”她手臂颤颤巍巍,从腰间的布袋里掏出一块干干巴巴、皲裂掉渣的饼子,递到李明夷的面前。
看得出来,这已经是她能拿出来的比较好的食物了。
李明夷没有接。
他的眼睛凝固一般,连眨也不敢眨,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神情和蔼的太婆。
尽管她一身的麻衣,布料被反复缝补过,已经看不太出来明显的形制,但外观看起来还是和现代人的服饰截然不同。
一个可怖的猜想,突兀地出现在李明夷的脑海。
“婆婆。”他猛地抓住对方枯瘦的手臂,咽了口唾液,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您是哪一年生的,我该怎么称呼?”
太婆显然没想到他先关心这个问题,放下胡饼,席地便坐下,掰着手指算道:“我是武皇登基那年,就在这里生的,如今也六十多年了吧。那时的年号,我都不大记得了。你叫我卢阿婆就是了。”
武皇……
李明夷对历史的了解不算太多,但这个独一无二的尊称,他同样如雷贯耳。
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
武则天。
也就是说……
他感觉心脏一阵又一阵的悸动,恍然地站起身,望向草帘之后的世界。
那是一片青绿的田野,被分割为平整的一个个小块,流水灌溉,稻株密植。旁边的空地上,曲辕的犁被推着耕过粗糙的土面,跟在后面的农人挥着带木齿的耙,捣碎田泥。
没有电线,没有汽车,没有林立的高楼,也没有人造的光。
这是一千多年前的唐朝。
第2章 是荔枝病
冷静下来之后,李明夷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自己穿越了。
几个刚才获得的重要信息,同时在脑海中梳理清晰——
其一,这个时代是武皇登基后的六十余年,大致为中唐时期。虽然他对历史不算精通,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仍然姓李,国家算是统一。
其二,这里的主要农作物是水稻,农民使用曲辕犁、水田耙,所以地理位置应该在南方,农业发达,水米丰沛,不至于太过贫困。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自己的身体仍然是原来那具,并没有侵占这里的某个原住民,身上的白大褂足以佐证。
思索的时候,他习惯性地将手插进白大褂的兜里,忽然触碰到一个冰凉的圆面金属物,触感极为熟悉。
手指顿住,他马上意识到什么,立刻将这个东西掏了出来。
果然。
他紧紧抓着手里的物品,慢慢将它翻转过来。这是他的听诊器,塞在白大褂的兜里,完好无损地陪他到了这个时代。为了防止丢失,从买到的那天,上面就贴着一个蓝边的标签纸,笔锋利落地写着他的名字——
李明夷。
这是能证明他姓名的客观证据。
李明夷用拇指抚拭着已经褪色的字迹,心情陈杂。然而这小小的标签足以证明,他依旧是他,是李明夷,是二十九岁便立足于外科学的手术专家,是那个被称为天才的外科医生。
“小子……”见他就这么站着久久不语,卢阿婆有些担忧地跟着站起来,目光迟疑地落在他手里光滑的听诊器上,疑惑道,“这是什么玩意?”
“这个是我干活的工具。”李明夷收回思绪,将听诊器收起来,转身看向这位陌生而善良的老婆婆,“我还没有谢过您,是您把我救回来的吗?”
卢阿婆闻言呵呵笑了一声:“我岁数大了,不常出门。是我的重孙女在地里发现了你,她都给吓死了,还以为死人了呢!好在你还活着,活着就好啊……”
她的神色颇为慈祥:“对啦,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家里人可还在?”
“我叫李明夷,是……”李明夷顿了一顿,随口拈了个地名,“是洛阳人,家人俱已离散,如今只有我一个人。”
闻言,卢阿婆的笑容缓缓散去,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着他,叹了口气:“果然也是可怜人,难怪你一身素衣,想是家中出了变故吧。”
这可就误会大发了。
李明夷用一声长叹把这个问题躲了过去。
卢阿婆领悟地点头,眼神同情,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了。”李明夷忽然想到什么,“我记得我随身还有个包裹,里头有些别的工器,不知阿婆您见过没有?”
在他坠楼前最后的记忆里,那个用作教具的手术器械包压在他身上,一起滑进了半空。既然白大褂、听诊器这些随身的东西都跟他穿越了过来,那手术器械包也有可能落在了这里。
手术刀是一个外科医生手指的延伸。
如果能拿到手术器械,他确信一定能派上用场。
卢阿婆闻言一怔,仿佛有所联想:“你说的可是一个黑色的包袱,里头有好些银色的奇怪器具?”
这么一说,他就十分肯定了。李明夷克制着心情,郑重道:“应该是,那是我做工的活计,有劳阿婆收捡,还请还给在下,来日一定重谢。”
“我就说,那丫头片子哪里捡来的贵物!”卢阿婆闻言露出焦急之色,皱松的额头深深蹙起,随后抱歉地看向面前的年轻男子,“真是对不住了,我们原不知道那是你的东西,那丫头只当是什么宝贝,拿去城里头的质库了。”
质库?
李明夷立刻明白过来,追问道:“她什么时候去的,质库在哪里?”
卢阿婆手里捏着掉渣的胡饼,犹豫片刻,终是抬起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去了有半个时辰了,是谢家开的的质库,在西市。小子,你等等,先吃口东西……”
“谢了!”李明夷丢下一句话,拔腿就跑。
他脚上还穿着手术室舒适的洞洞鞋,踩着松软湿润的泥土,发出急促的咯吱声。
余下的步风微微扑动草帘,卢阿婆怔怔地看着那道白色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稻田的尽头。
正值午时,城门洞开。
往来人群络绎不绝。
李明夷从中疾步穿过,擦肩而过形形色色的百姓,或是头戴幞头、圆领窄袖的男子,或是帷帽飞扬、小衫襦裙的妇女,以及童叟老小,不计其数。不时几道飞驰的骏马掠过,马上有士兵锦袍扎甲,腰间佩刀或戈,冷兵划过长空,擦出锐利的风声。
一道肃穆的匾额高悬在城楼,睥睨着来往进出的人们。
上面的字迹经风历雨,难免斑驳。然而笔锋庄重,昭示着一座城府的气度。
——陈留。
李明夷对这个地名有些印象,大致对应现代的开封。和印象中河南的季风气候不同,这个时代的陈留空气温润,泥土肥软,金风细雨,不虞匮乏,恰似江南丰沛的水乡。
他无暇细细感受这纯天然无污染的空气,辨认方向后,马上朝着西市的方向跑去。
如果没有猜错,质库应该就是当铺的意思。
自古以来就有穷不典当的说法,自己器械包要是进了质库,多半就有去无回了。
“二两银子?不成不成,你瞧瞧这些器具的做工,锃光瓦亮的,至少得值五两吧!”
挂着谢氏招牌的屋檐下,一个扎着总角头发,裹着麻衣的瘦小女孩,正踮着脚,眼珠圆瞪,隔了柜台有模有样地跟里头的人讲价。
站在柜后的中年男子,穿一袭交领衫,外罩长袍,腰间的革带镶金嵌玉。他睨眼打量这丫头,嘴角翘起。
“你说对了,这工法绝佳,可不像民间之物。”他随手拎起一把里头的镊子,放在日头下仔细对了对光,眯缝的眼睛闪过一抹精明的亮光,“小丫头,没说实话吧,这种东西也是你家能家传的?”
“你,你少看不起人,我家祖上是当官的!”那丫头果然结巴起来,却也不怯,一把就将黑色的包揽过来,昂着头瞪回去,“我告诉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说着,麻杆似的手臂一伸,用力把男人手里那把镊子也摘了下来,紧紧圈在怀里。
老板的手在空中一顿,顺势抚了抚自己的胡子,随即露出款款笑容:“价格嘛,可以再议……”
“不可以!”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
两人齐齐转头看过去。
李明夷大口吞吐着空气,一对橡胶泡沫的洞洞鞋几乎战损成两截,狼狈地挂在脚上。他双手撑着柜台,一眼便看到小姑娘臂膀里的器械包,半晌从干涸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这是我的包。”
“哦?”老板立即把目光转向小丫头。
那丫头警惕地盯着李明夷苍白的脸,忽然张口:“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上头写你的名字了?”
“没有。”李明夷匀了匀气息,直接略过小姑娘的质问,对老板道,“不过上面有标签,写着每个器具的名字,你刚才拿出来那个,是组织镊,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标签?”老板眼神一动,了然道,“上面似乎是贴了张白色小纸。”
小丫头眼珠一转,视线的焦点在两个大人脸上来回,不着声色地往外退了一步。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呵呵一笑,眼神颇有意味地打量回去,“上头的文字,虽像是汉字,老夫却不认识,是故不可帮你辨认了。”
……忘了这茬。
现代人的简体字,对唐朝人民而言,显然和天书差不多。
小丫头已经溜开半截的步伐,又试探地挪了回来,手心依旧紧紧扣着黑包的边缘,见李明夷没说话,趁势拔高了声音:“你没凭没据的,再胡说,我可要报官了!”
这是吃准了眼前的白衣人来路不明,流落至此,多半也没有身份证明。一旦见官,那就是黑户。
小姑娘年纪不大,真够心狠手黑的。
李明夷从没见过这种刁蛮的孩子,看起来也不过八九岁的身量,整个人豆芽似的抽条,显然营养不良,但胆子很肥。
正想继续和她对证,忽然听见质库里头传来一声老妪的惊呼:“不得了了,小主人撞了邪了!”
以看戏姿态打量二人的老板,神色当即一变,转身向里走去,高声道:“怎么回事?快抱来给我看看!”
“喂。”
见老板注意力被转移,小丫头用脚尖踢了踢李明夷的腿,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先走。”
李明夷蹙眉,不太理解她态度的突然转变。
小丫头眉毛抬起,观察着里头的动静,抽空朝李明夷递了个眼神:“你是傻子吗,他瞧出不对劲了,等着我们相争,他捡便宜呢!”
里头越发喧闹,隐约可瞧见一个老迈的女人,哭天抢地地,正将怀里的孩子给男人看。
李明夷的视线集中在那孩子的脸上。
晦暗的光线下,只能模糊地看见一张惨白的小脸,孩子眼睛紧闭,头无力地垂着,仍凭大人摇晃,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好歹也算你的救命恩人,看你相貌堂堂,像个人物,这个恩你不能不报吧?”小丫头还在喋喋不休,“与其我们两个攀扯,倒不如就说是我家里的东西。你帮我作证,卖出去之后,我分你三成。”
李明夷眉头慢慢蹙起,神色凝重。
“你不愿意啊?”小丫头小脸一皱,忍痛下了决心,“行吧行吧,给你四成!你别不识好歹!”
“速速去请马郎。”质库里,男人的手掌托着小男孩的脸,语气还算沉着。
立刻有仆人得令,匆匆推开质库的门,往外街跑去。
“不成不成,这是撞邪,得请大仙做法啊……”老妪的声音,不再那么高昂,反而诡秘地压低下去,散布着惊恐的情绪,“小主人刚吃荔枝吃得好好的,忽然,忽然就手脚一抽,喊了句阿娘,就晕过去了。怕是见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喂,呆子!”见李明夷半晌不答,小姑娘终于发现对方根本没听自己讲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扯扯他的袖子,“别看热闹了,没听他们说吗,这里撞鬼了,赶紧走啊!”
荔枝。
纷呈的嘈杂中,李明夷的耳朵敏感地筛出这个关键词,不顾小姑娘的拉扯,径直向内走去。
“够了!”质库的老板,也就是那位中年的男子,接过自己晕得不省人事的儿子,呵断老仆的絮叨,神色沉厉,“不可语怪力乱神。照你所言,怕是那荔枝有问题。”
老妪不敢再多话,却也委屈:“荔枝是谢公赏下的,新鲜极了,阿郎您早上也是尝过的,怎么会是荔枝的问题?”
男子一时也无话可说,眼看怀里气息愈发微弱的儿子,眉心几乎拧成疙瘩。
“快去,拿香灰兑一碗水来,先给小郎君灌下去。”见主人沉默不语,老妪代为指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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