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个联系方式吧,我是说私下的。”宁绥拉住他。
应泊面露难色:“三个规定,不太方便。”
“别误会,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怕你真的被盯上,也不能总打你办公室座机,当着你同事的面讲钩皇菩萨吧?你怕三个规定,我还怕铁窗泪呢。”
应泊勉为其难地拿出了手机。
几人说说笑笑地来到大门口,应泊笑着告别:
“我就送到这儿了,还得回去写报告,有新情况我尽力透露给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两个大人走在前面,乔嘉禾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一直没有出声。良久,她才低低道:
“宁律师,对不起。”
宁绥和夷微都差不多猜到了她这话的用意,打住了脚步。宁绥还在装傻:
“嗯?怎么了?”
乔嘉禾抬起头:“您其实已经知道我和我的家人一直在监视您这件事了吧……妈妈跟踪了您那么久,但凡有一次偷袭得手,后果不堪设想。”
她懊恼地叹道:“是我们一直在给您添麻烦,害得您几次遇险。”
“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宁绥走回去,揽住她的肩头,权当安慰。
她在原地站定,语气坚定:“宁律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乔嘉禾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道:
“我……可不可以拜您做师父?”
生怕宁绥一口回绝,她忙接着说:“我了解过北帝派,知道你们一般不招女孩子。可是现在时代变了,我想就算是北帝派,因时制宜变通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吧……就算不让我进师门,跟您学一点点本领我就知足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听得出没什么底气。宁绥良久没吭声,看她心虚地垂着脑袋,笑着宽慰:
“你也知道,时代变了。传承都快断了,谁还在乎男女?我还有个师妹呢。”
“这么说,您……”
“哎,等等,我还没同意呢。”宁绥认真道,“北帝法官戒律严苛,你可要想好了。”
“嗯,我想好了。”
“好,我跟师门那边打个招呼,让他们帮你想个道号。从现在起,你就是上清北帝太玄弟子,北帝见习行刑法官了,我是你师父,你是我徒弟。”
“师父!”
乔嘉禾欢呼雀跃起来,从身后一把搂住宁绥,看他笑吟吟地给邓若淳打电话。
“怎么了小绥?我刚带完暑假武术班的课。”
“邓若淳!我有徒弟了!我抢在你前面收徒了!”
他好像没比乔嘉禾冷静到哪儿去。
手机里传来邓若淳不甘的怒吼:“宁绥!我杀了你!”
*
“师父,咱们师门在哪儿啊?有独立的道观吗?漂亮吗?”
“师父,祖师爷真的会显灵吗?你见过吗?”
“师父,我刚入门要学点什么啊?”
不要说宁绥,连夷微听了一声声甜甜的“师父”,都忍不住勾起嘴角。宁绥把着方向盘,耐心讲解:
“师门在麻姑山沐霞观,我拜师时很破,后来开发成景点后国家帮忙修葺了一回,现在还是挺气派的。祖师爷嘛,小时候在道观挑食吃不饱,你师叔每天半夜都带我去偷供果。心情好就掷几次筊问问祖师爷的意见,每次都是圣杯,可以吃,心情不好就直接拿,师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道算不算你说的‘显灵’。”
乔嘉禾微微张大双眼和嘴巴:“咱们师门的伙食很差吗?”
“以前不太行,条件摆在那里。现在改善很多了,荤素都有,除了牛肉狗肉大雁黑鱼不能吃,其他肉类都可以吃,营养还算均衡。菜是自己种的,肉是自己养的,也不用担心健康问题。”
“那牛油火锅可以吃吗?”
“啧,这个问题问得好啊。”宁绥一副为难的样子,“牛油清油也不好分辨,不小心吃进肚子里,你不说我不说,谁都不知道。”
他向后视镜做了个鬼脸,暗示“懂得都懂”,乔嘉禾冲他比了个“OK”,宁绥还要故作正经地提醒:
“不要故意去吃啊。”
送乔嘉禾到了目的地,她主动提出:“师父,您留个作业?”
“作业……先把《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背下来吧,你是文科生,应该不是难事。”
“好嘞!”乔嘉禾美滋滋地关上车门。
从上车开始,夷微就一直趴在车窗上往外看,没有参与过师徒二人热烈的讨论。终于只剩两个人,宁绥凑到他旁边,手有意无意地搭上他的肩膀,一起向外探头。
“看什么呢?”
“阿绥。”夷微轻轻呢喃,“灯光很美,我想下去走走。”
宁绥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脑子是不是有病,夷微一句想看夜景,他就随便找了个车位停车,陪着一起轧马路。
诚然,色彩各异的霓虹灯连缀成一条绚烂的长河,向城市边缘涌流而去。此情此景,即便是与天地同存的神明,也很难不沉醉其中,忘记去路与归途。
“我对人间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过去,白天怎样都好,晚上天一黑,大家就都睡下了,从来不会有这么热闹。”
宁绥打趣说:“不能吧,我记得宋朝取消宵禁,夜生活很丰富的。”
“宋朝?那太晚了,距离现在不过一千多年。”
他张开双臂,慷慨激昂道:
“137亿年前,我们的宇宙所有物质高度密集,发生了巨大的爆炸。此后物质向外膨胀,逐渐形成了今天的世界。”
宁绥听了他的话,感觉实在荒谬得可笑:“你在给我讲科学?你?给我?科学?”
夷微倚在河道的栏杆上,眼底竟有一种天真的喜悦:“这是我从人类拍摄的纪录片里看来的。我觉得这个解释很浪漫,毁灭即是新生。”
他金色的瞳孔在灯光映照下格外明亮。宁绥看着他,忽然就有了跟他一起不着边际地坐而论道的冲动:“那在这之前呢,你是怎么理解世界起源的?”
“我没想过。”夷微坦率说,“母亲讲经的时候也许会提到吧,可我不喜欢听经,每次都听到一半就跑去玩了。“
“母亲?”
“对,母亲。看你们的一些艺术作品,感觉你们好像不是很喜欢她,但是她很喜欢你们,一直都是。”
“艺术作品大多会因为作者个人的情感而有所偏向,塑造出的人物形象不能当真的。”
虽然不清楚夷微所说的“母亲”是哪位神明,出于关心,宁绥还是想方设法开解他。
“可是,不是一个人说她有错,是一群人都说她有错,甚至把她从没做过的事强加在她头上。如果只能以恶的形象呈现在世人眼前,那她为世人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宁绥站在他身边,转了转眼睛,说:
“你知道,我的职业是刑辩律师。从进入法学系的那一天,老师就告诉我们,法律人既然要超越民众的偏见,就得承受得住民众的诘问。”
“我22岁毕业参加工作,到现在也有好几年了。我被骂过冷血、自私、见钱眼开、衣冠禽兽,检察官会嫌我多事,法官很多时候也没耐心听我的意见,靠走关系办案的同行会嘲笑排挤我。我的委托人往往也不会完全信任我,他们会在法庭上当庭翻供,把我辛辛苦苦准备几个月的辩护意见全部推翻。”
如果这时候有一支烟就好了,更能彰显自己阅尽沧桑后的淡然,虽然他不抽烟。宁绥眺望着湾河支流上斑驳陆离的光影,接着说:
“他们都说做律师惨过做鸭,刑辩律师尤其是。我很多时候就在想,这条路是不是走错了,我甚至不敢跟家人解释我的工作性质,除了我自己,好像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没有人承认我是在为公平正义而战。我明明是为了理想选择了这条路,为什么反倒成了被戳脊梁骨的那个?”
明明是在思辨和质问,却听不出有半点愤怒,他冷静得好似个局外人,随即话锋一转:
“后来我遇到一个小伙子,他为了一点钱把银行卡卖给了朋友,朋友拿着他的卡实施了电信诈骗。就算他并不知情,卖卡的行为也同样属于犯罪。我问他为什么要卖卡,他说,弟弟白血病,化疗急着用钱,他没办法,再加上不知道这是犯罪,误入歧途。”
“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平时为了赚钱在外地做最危险的工种,如果他进去了,一家老小全都要饿死。我帮他争取来了不起诉决定,这样他就不用坐牢了。开春临出发去打工的时候,他拎着一提鸡蛋、一袋米来律所跟我告别,说有缘一定会重逢。东西我没收,事我一直记到现在。”
他的眼中洋溢着自豪的光亮,语调也轻快了许多,仿佛变回了一腔热血的少年。
“从那以后,我就告诉自己,只要有一个人在乎,哪怕只有一个人,我所做的也都是值得的。”
夷微没有发表意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阿绥,实话说,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对你是有设想的。但现在看来,你跟我设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宁绥心里一紧,又不想被他看出异样,故作轻松道:
“哦?你不喜欢?”
他不敢听夷微的回答,自顾自圆场说: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反正我自己很喜欢,我的师父师兄也很喜欢。”
夷微哑然失笑:“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以为的。”
微凉的夜风中,夷微发烫的呼吸扑上耳畔:“阿绥,你试探我的同时,我也在试探你。”
细密的、电流一般的酥麻感自耳廓传至发丝,宁绥侧过脸,那双定定注视他的眼瞳全无笑意,带着执着的认真,试图从他眼底搜寻出什么。
他慌忙错开目光,用看风景作为掩饰:
“谁试探你了,自作多情。”
第28章 交易
洗完澡躺在床上,宁绥还是觉得耳朵痒痒的,仿佛夷微气息的余温尚未散去。他烦躁地用被子蒙住头,却因为动作太大,带起的风吹掉了床头上祈赠与的断发。
宁绥捡起断发,若有所思。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同样是非人的存在,既然夷微的尾翎可以用来召唤,这缕断发可不可以呢?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宁绥起身打开窗户,把断发攥在手心,合眼冥想。
“祈?”
没有任何反应。
“祈哥?”
还是没有反应。
“小祈?”
依然没有反应。
是方式有问题?宁绥心一横,不情不愿地换称呼:
“妈?”
一阵风掠过,刮得窗外树叶窸窣作响。宁绥转头看去,一个人影挂在他大敞的窗户上,手脚扒住墙,费力地往屋里爬。
“快,拉我一把……”祈抬头换了口气,“伤还没好,飞不了太高……”
“你这样真的很吓人。”宁绥两手揽在他肋骨两侧,一把将他抄起,放在地上。祈没想到自己的“好大儿”有如此大的力气,傻傻地盘腿坐了好久才想起来问:
“说吧,叫我来什么事啊?”
宁绥掀开他的广袖,指尖拂过伤口上密密麻麻的冰晶:“这谁干的?”
祈吊儿郎当地问:“怎么,想替我报仇?”
“你可以这么理解。”
“如果是大鸟这么说,我会很感激他愿意为我讨回公道,但你不行,你打不过。”祈也不客气,径直躺上宁绥的床,“好软啊,还很香,我喜欢你的床,就像喜欢你一样。 ”
“下来。”宁绥毫不留情。
祈把胳膊高高举起来,伤口朝向宁绥,硬挤出两声痛苦的呻/吟:“哎哟——”
要不是有事相求,真想给他一剑,宁绥心里暗骂,他抱臂站在窗前,冷冷道:
“你们早就清楚那个‘觋先生’的底细了,对吗?他、斗氏一族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哟呵,你都查到这里了?”戏瘾来得快去得也快,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应该比我更想知道蠡罗山在哪儿吧?”宁绥悠悠道。
这句话果真引起了祈的兴趣,他语气变得郑重:“有线索了?”
“暂时还没有,如果你有意的话,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原来是想空手套白狼。”祈笑笑,沉思半晌才开口道来,“吾主治下共有九部,分属九位傩使,我和瞽各领一部,觋先生是“斗”部的后人,真名叫什么我不清楚。”
他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话音一沉:
“在那最关键的一战中,‘斗’背叛了吾主,致使吾主孤立无援,最后败北。所以,我和瞽一边苟且偷生,寻找吾主,一边追杀斗的后人,差不多几十年前……也可能是百年前,就把他们全族屠杀殆尽了。”
宁绥的面色缓和了些:“你既然知道我是空手套白狼,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你早晚也会查到这里,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何况,你在我心里跟别人不一样,我当然心甘情愿被你骗。”祈把枕头垫高,又变回了那副油嘴滑舌的样子,“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痛快说了吧。”
“觋先生要抓,还有一个人,也是时候揭开他的真面目了——帮我个忙,看住他,有什么异常及时告诉我。”
宁绥向着夷微卧室的方向努了努下巴。祈隐约猜到了他想干什么,明显慌了神,语气不再戏谑,变得恳切:“小家伙,要我说,你放弃吧,好好过你的日子。大鸟虽然有事瞒你,但他对你绝无恶意,一定能保证你的安全,他有他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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