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好受多了,你、你真好。”
“嘉禾,你摸摸外套内袋,有一张我新画成的北帝符,拿好,别丢了,能保你平安。”
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宁绥暗暗叹道。
相比起普通的坑洞,这里的构造更像是一处地下巢穴。
或者说,是一处墓葬。
地下的温度本就比地上寒冷许多,这里还有一种渗入骨缝的阴冷,宁绥把外套借给了乔嘉禾,自己只穿一件薄薄的衬衫,竟冻得止不住发抖。狭窄的甬道内,脚下的湿润土壤被坚硬整齐的砖石取代,两侧墙壁铺满晶莹透亮的玉材,手机电筒的光打上去,反射出幽蓝色的光芒。其上刻有飞扬的浮雕,越向里面行进,浮雕便越密集,越精美。
夷微挺身走在最前面,护着身后两人。宁绥掏出手机,一面走一面拍摄。
“宁律师,盗墓是犯法的吧?”乔嘉禾忽然幽幽问。
“我们主观上没有盗掘古墓葬的故意,是不小心掉进来的,只要不偷偷拿走里面的东西,就问题不大。”
得到了宁绥的解答,乔嘉禾心里有了底气,她缓步靠近浮雕,指尖掠过之处,飘浮起星星点点荧光。
当浮雕的全貌慢慢展露在三人眼前时,宁绥和乔嘉禾都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看呆了。
画面主体雕刻着一位神祇,看身形雌雄莫辨。祂闭目跪坐在云彩上,九支长颈伸展出来,分别面向前后左右四个方向,正中的头颅,眉心正上方还有第三只眼。祂背生双翅,两臂交叉护在胸前,肩头覆有杂乱的羽毛,手臂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鳞片,两手则形似鸟类的爪子。
在神祇周身,分立着九位衣袂翩翩的使者,都戴着神情各异的面具,离他们最近的两个,一个笑弯了眉眼,唇角扬起夸张的弧度;另一个低眉俯视着众生,庄重肃穆。
只是,浮雕上有明显的划痕,夹杂着干涸的血迹,像是什么生物用爪子抓挠形成,数量不算少。
唯有夷微,抱臂立在阴影处,眼底闪过一丝悲凉。长枪斜倚在他肩上,收起了光焰。
察觉到了夷微不寻常的沉默,宁绥回身呼唤他:
“你看,这里也有那段咒语。”
“嗯。”夷微携枪走上前来,“可见我们经历的一系列怪事,都跟这个九头的妖怪脱不了干系。”
宁绥追问:“那你追查了这么久,查清楚咒语的意思了吗?”
“只是用了一种比较古老的文字罢了,几千年了,你们不认识也正常。用你们现在的话翻译一下,就是——”
“天精地髓,斯须飞灰。褪鳞祛羽,形销骨摧。蜕此凡胎,身为神傀。解脱众苦,大道方成。万象净寂,吾主洞见。”
他说得相当慢,还用长枪底端的弯刃在地面上写写画画,便于宁绥记录:“最后两句没有具体的意义,只是加强语气,和你常说的‘急急如律令’差不多。”
“宁律师。”身后乔嘉禾的声音打着颤。宁绥应声回头:“我在,怎么了?”
“这……是人的骨头吗?”
宁绥向她脚下看去,那里散落着一节节被撕扯断裂的乳白色柱状物,顶端有酷似关节的圆体。他蹲下来捡起那些断节,看到内里的中空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是人,人的腿骨,已经死了很久了。”
他极有耐心地将每一节骨头都拼起来,总共拼出了五根大腿骨。看切割方式,不像是现代社会的工业品造成的,更像是自然力量。人骨比花岗岩都要硬,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将尸体绞成这副样子?
野兽?还是妖魔?联想到洛夫克拉夫特《疯狂山脉》中的修格斯,宁绥抬头同夷微对视一眼,不敢再放任思绪漫游,默默拔剑出鞘。眼下夷微重伤,乔嘉禾又几乎没有反抗能力,三个人的安全都担在了他的肩上。
看出了宁绥的顾虑,夷微轻笑:“别怕,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们伤到一根手指头的。”
“你死了我怎么跟上边的人交代?”不想听他说晦气话,宁绥白了他一眼。
他起身,反将夷微推至身后,带头继续探索,脚步不觉加快。不知是不是他的自我暗示作祟,深不可见的尽头,偶有微弱低沉的吼叫传出,在洞壁之间回荡。
越过一道道白骨积累成的槛,甬道前方骤然变窄,仅能容一人弯腰通过。夷微个子高,被顶部的石块重重砸了下脑袋,疼得捂着额头乱跳。
“夷微,别吵。”
在他们面前赫然出现一座祭坛,摇曳的烛火映照出了祭坛的大致轮廓。而在祭坛之后,墙面被分成了一排排的格栅,格中安置着暗红色的长条形木牌,上面镌刻着字迹。
“都是……牌位?”乔嘉禾喃喃道。
第6章 开棺
祭坛建造得很简陋,仅用普通砖石木枝堆砌而成,旁边同样散落着无数碎骸骨,角落停着一口棺材,与外面华美的大型玉雕对比鲜明,显然不是同一批人所为。宁绥打开手机电筒照亮,定睛识别着木牌上的字迹。
“斗氏含桃之灵位。”
“斗氏朱沧之灵位。”
一股寒意沿着脊柱攀上来,他无措地大略扫视一遍,终于确定——
这里都是死人的牌位。
在众多的牌位正中,有两个牌位格外显眼,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祖父斗氏屈陶之灵位。”
“先妣斗氏代敏之灵位。”
所有灵牌上的署名前都有个“斗氏”,想来是同族。它们就像座座墓碑一样立在此处,森然凝视着愣怔的三个人。宁绥挪动脚步,却踢到了什么物件,他俯身查看,那竟然是一尊破损的钩皇神像。
昨晚太仓促,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这神像。神像头颅正中有个空窟窿,像深不见底的黑洞一样,吸引着宁绥向它靠近。一俟他的手指碰到神像头颅,窟窿中便涌泄出无数道黑雾,自七窍钻进他脑中。恍然间宁绥又被桎梏在他那诡异的梦境中,通达天地的巨大剑光已然降临,随后眼前便是白茫茫一片虚无。
他悚然一震,几乎要跌坐在地上,久久缓不过神。
“阿绥?”夷微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起来,“不舒服吗?”
“没事……”宁绥像溺水的人抓着稻草一样,无意识地死死揽住夷微的腰,“被魇住了,感觉有人照着我后脑勺来了一下。”
夷微关切地撩开他后脑碎发,用指头仔仔细细摸了一遍:“我看看……还好,什么都没有——你后脑勺还挺圆的。”
嘴上开着玩笑,夷微快步上前去,直接拎起那神像:“留着它只会让更多人受害,还是尽早销毁最好。”
他的指尖燃起一簇火焰,照亮了头顶烛火照不到的地方。宁绥的目光上移,神情忽然变得凝重,先是抬手示意乔嘉禾躲在自己身后,而后缓缓拔剑出鞘,轻声叮嘱夷微:
“夷微,别动。”
顶部的石壁上,出现了三个形似昨晚那怪物的生物。它们倒吊在夷微的视觉死角,直勾勾地凝视着夷微手里的神像。
“天蓬天蓬,九玄煞童。五丁都司,高刁北翁。”
天蓬神咒是北帝派最为凶悍的术法之一,一旦发动威不可测,对于多数鬼怪来说一击必杀,倘若错杀或是用刑过重,北帝法官则要偿命。宁绥现在顾不了太多,他不能让这个一连救了他几次的人在他面前受到伤害。
夷微已经感知到身后的状况,勾了勾唇角,掌中红芒一闪便熄。他打住了召唤长枪的动作,配合地保持不动。
“四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急急如北帝明威口敕律令!”
雷鸣般的巨响传彻整个洞窟,剑气裹挟着神咒的威能,向洞顶劈砍而去,耀目白光一时间剥夺了所有人的视觉。等到白光渐渐消弭,那三个怪物不见了踪影,宁绥才长出一口气,放松下来。夷微拧转身子,四下环顾一圈,确认没有其他危险,慢慢踱回宁绥和乔嘉禾身边。
“喔——差点就没命了。”
听不出半点劫后余生的惊恐,语气里反倒满是笑意。乔嘉禾似乎另有心事,皱眉道:
“它们三个,和我妈妈后期病重的样子很像。”
“我知道,这东西叫傀,被钩皇怨念腐蚀后的产物。生前叫人傀,死后叫尸傀,那三个应该是尸傀。不过,你妈妈——”
他绞尽脑汁地思考一个合适的表达方式:“她怎么会和这种东西扯上关系?”
“我也不知道。”乔嘉禾只觉身心俱疲,蹲下抱住膝盖,“是啊,怎么会呢……一夜之间,我的家一夜之间就没了……”
她低着头,压抑不住喉咙间的啜泣声。宁绥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替她继续说下去:“事情源于蠡罗山,一个哪里都查不到的地名,你知道在哪儿吗?”
“不知道。”夷微坦然地摇摇头,“我甚至还没查到这儿呢。”
“神像先别急着销毁,用它也许能钓出大鱼。”宁绥手托着下巴,“可这里要真是一座古墓,我们就真成盗墓贼了。”
他定定地盯着夷微,接着说:“你不是自然人,刑法管不到你。”
“你要干什么?”
宁绥故作神秘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干什么,你好好抱着它就行。要是被帽子叔叔抓了,你千万别把我们两个供出来,就说是你自己拿的,没见过我们俩。反正,就算真把你关进去了,你也能跑出来。”
“帽子叔叔?帽子叔叔又是谁啊?”
宁绥不再多言,毕竟警察会不会立案侦查都不一定。他提着长剑,绕到祭坛后面,背着手观察那副腐朽不堪的棺椁。
“你们说,这里面会有东西吗?自从推行火化之后,道士也见不到几个僵尸了,如果掀开棺盖跳出来一个,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师父没教过。”
听了这话,乔嘉禾哭得更崩溃了。
“别哭别哭,我只是开个玩笑,这不是还有他嘛。”他向夷微招手,“过来搭把手。”
“真的要开?”
“真的,除恶务尽——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
“好,那你退远点,捂好口鼻。”夷微亮出长枪,枪尖支在棺盖边沿,用力向下一压枪杆,棺盖滑落下去,棺椁内部暴露出来。
“嗯……什么都没有,连根头发都没有。”
夷微玩心大起,直接躺进了棺材里:“好小啊,伸不开腿,这是给人用的吗?”
“是你太高了。”宁绥也上前去,手探进棺木,重点摸索边边角角,不知是在寻找什么。末了,他不无失落地缩回手:“真的什么都没有。”
“接下来怎么办呢?”乔嘉禾问。
“当务之急,是先查清这邪神的来路,回去之后,我会上报给我的师父师兄,请示他们的意见。”宁绥沉思道,“警方那边也还在调查,我们等等他们的结果。”
“嗯,计划很周密。”缄默了许久,夷微终于再次开口,“那我们要怎么回去呢?”
他们现在身处距离地面十几米的地下洞穴,除了掉下来的那个大坑,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返回地上。
宁绥和乔嘉禾当场石化。
“唉,下次替别人着想前,先想想自己的退路。”夷微脸上难掩戏谑,他一挥手,长枪凌空浮起,停在二人面前。
“让焚枝带你们上去吧,抓稳,别摔下来,地面见!”
“那你呢?”
“我的枪都能飞上去,我难道上不去?”
“你能飞起来?那你刚刚……”
“不装得凄惨一点,你怎么会心疼我?说不定你一心软,就愿意带我回家了。”夷微眼神飘忽,颇有些心虚。宁绥虽然看不惯他卖惨,但已经没心思置气,他一手抓住焚枝长枪的枪杆,一手护住乔嘉禾,实在忍不住,白了夷微一眼。
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洞口,夷微收起了笑意,神色变作漠然。自他脚下燃起星星点点的焰光,逐渐吞没了整个洞窟。他凝视着怀中的钩皇神像,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将它扔进火焰中。
焚枝长枪如离弦的箭,行程不过眨眼间,大脑还没来得及发出恐高的指令,双脚已经稳稳踏在了土地上。宁绥借焚枝支撑着身体,搀住差点一个趔趄摔倒的乔嘉禾,不忘跟焚枝套近乎:
“哥们儿,你也听得懂人话?”
焚枝枪身纹路有红光流淌,仿佛在回应他。
“那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的主子到底是什么人?”
焚枝不予回答,关闭了指示灯光。
“……还挺智能。”宁绥本来也没指望一杆枪能说人言,无谓地耸耸肩。时间已经来到晚上九点,他从口袋中掏出车钥匙,递给乔嘉禾:
“回车上休息一会儿吧,等他出来我们就回去。”
不知为何,焚枝虽然不愿配合宁绥的调查,却出奇地亲近他。宁绥稍走远两步,它会自动跟上去,紧贴着宁绥的后背,卫兵似的寸步不离守着他。
“你好重啊。”宁绥觉得纳闷,上上下下把焚枝端详了一遍,“哦,沾上脏东西了,要我帮你擦干净,是吗?”
焚枝开启了指示灯光。
“好,看在你帮了大忙的份上。”宁绥扯着衬衫袖子,细心地帮它擦拭每一处污渍。身后响起夷微的声音:
“它很喜欢你呢。”
“没办法,磁场干净,从小就招各种东西喜欢。”宁绥转过身,一手交枪,一手立刻要去拿神像,夷微警觉地后退半步:
“你小心一点,别再被魇住了。”
“没关系的。对了,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要开棺吗?”
“为什么?”
“你来看,神像这里,有一个凹槽。”他指着神像的断头,“而浮雕上的钩皇,额头是长着第三只眼的。我猜想,这里原本嵌着什么,却被人挖了出来。或许对幕后黑手来说,重要的不是神像,而是这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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